甄道元:對《紅樓夢》第64、65回的再認識

2023-06-30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甄道元:對《紅樓夢》第64、65回的再認識

一、對第64、65回認識的自我回顧

2011年5月出版的《紅樓夢底稿探索》(簡稱《底稿探索》)、2011年10月出版的《甄道元紅樓夢筆記》(簡稱《筆記》),對《紅樓夢》第64、65回的成書過程進行了探索。《底稿探索》主要是從人物整合角度,以《從鮑二一組的整合看成書過程》為專題展開的;《筆記》是從綜合視角以散記的形式分析的。

《紅樓夢底稿探索》

分析的結論是:第44回鮑二家的上吊以及伏下的鮑二再娶、鮑二仍在賈璉跟前聽喝,是曹雪芹增刪後期的構思,也是增刪潤色至完美狀態的後期稿子,可以說是曹雪芹增刪改寫所定下的基調。

這個基調,諸本是高度統一的;第64回的己程本、第65回的程本,是沿著這一基調延伸下來的,是接近「後期」的增刪稿;蒙戚列楊晉等抄本第64回、己庚蒙戚列楊晉等抄本65回,並未按照第44回所定下的增刪改寫之基調。

其原因是,這些本的64回是早於第44回之新構思的早期之文,是鮑二夫婦仍是寧府奴籍的原生家庭,尚未調整為榮府奴才的再生家庭之時的狀態,當然也就早於程本的第64、65回;而己程本已經完成了與第44回相合的鮑二乃榮府「家人」的改寫。

並認為,如果我們將第44回比喻作第「X」次增刪,那麼程本的第64、65回則可視作第「X-1」或言是接近「X」次的增刪之文;而第77回蒙本及庚列楊本則可視作接近第「X-1」的「X-2」次的增刪改寫之文;而蒙戚列楊晉本的第64、抄本的第65回和程本第77回,當視作是「X-3」次的增刪改寫之文。

列藏本第六十四回

這種分析所處的層面,完成的只是成書過程中版本間的先後排序,並依此來指導版本的校對和文字的取捨。

研究認為,鮑二這一組的整合歸併,涉及多個家庭、多個人物、多個章回,經歷了幾次的整合歸併。有的整合,諸如第44回之前的整合,已經處理得十分妥帖,幾乎看不到了整合的痕跡,抹平了改寫中的新舊文字銜接問題;但有的地方因正處於整合改寫之中,而留下了「毛刺兒」,也給我們的研究留下了可資的依據;還有的是因後來抄手的混抄雜合,讓我們看到了人物整合前的狀態。

第一種狀態。目前可追蹤到的最早期的文字是,寧府籍下有對賈珍所屬的原生家庭夫婦,名鮑二,蒙戚列楊晉本的第64回、己庚蒙戚列楊晉本的第65回所反映的,便是這種狀態;榮府籍下有對賈璉跟前聽喝的夫婦無名氏,其妻與賈璉有染,含羞上吊而亡,無名氏成為了殘缺家庭,賈璉許些銀子給他再娶。

多姑娘一組的整合歸併演變圖

第二種狀態。奴籍寧府的鮑二夫婦,與奴籍榮府的無名氏夫婦,合併為一個家庭,名字統一在了寧府鮑二名下。這次的合併,是在第44回之前完成的,而且若非結合其他倖存的版本,已無法發現整合的痕跡。換言之,曹雪芹的這次整合,處理的十分完美。第44回便是在這一整合之後的基礎上,新構思的增刪改寫之文。

第三種狀態。在多渾蟲、多姑娘的整合過程中,曹雪芹曾設想:將多渾蟲與晴雯的表哥吳貴整合為一人,將晴雯的表嫂燈姑娘與多姑娘整合為一人。但這樣的整合是無法實現的。因為,多渾蟲是個封建漢儒文化下的素材,是「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個媳婦;而吳貴則是奴僕滿旗文化下的文字,是主子指配的一房媳婦。這部分文字,是在第21、77回展現的。

第四種狀態。己程本第64回,通過補筆的方式補出多渾蟲酒癆死了,其妻多姑娘與鮑二組成再婚家庭。這是沿著第44回定下的基調延伸下來的,是符合曹雪芹的新構思的。

雖然在章回順序上,第77回是在第44、64、65回之後,但在增刪改寫的時間上,第77回的抄本是在第64回的己程本之前,而在第64回的蒙戚列楊晉本之後。

程甲本第六十四回

因為,第64回的蒙戚列楊晉本仍處於原始之貌的未產生人物整合的構思之前,是個原初狀態;而第77回的抄本則已產生了人物整合歸併的構思。而第64回的蒙戚列楊晉本,或許與程本第77回在時間上難分先後,都是原初狀態。

之所以言第77回的抄本是在第64回的己程本之前,是因為曹雪芹較晚的構思,第77回不可能再有多渾蟲出場——多渾蟲已經死了。

至於第77回的抄本到了曹雪芹的增刪最後之時,會怎樣處理,已不得而知——我們沒有保存下第77回的最後文字;至於「較晚」的構思,是指第64回的己程本雖然是沿著第44回既定的調子延展下來的,但是仍非調整、潤色至最佳狀態,仍無法與第44回相比擬,雖然解決了蒙戚列楊晉本賈政在場之弊,但仍存在著需要調整的「毛刺兒」,比如瓜果節的時序問題,比如「初三」迎娶尤二姐的時間問題等等。

二、對第64、65回認識的成書三階段新視角

《底稿探索》和《筆記》釐清了版本間的先後順序。這一順序是不可逆的。只有這樣的演變順序,才能解釋書中的相關問題。否則,有關鮑二夫婦、多渾蟲夫婦、吳貴夫婦以及相關文字,便無法解釋。而人們往往在己程本上爭論不休,但若否定己程本的第64回,便等於否掉了曹雪芹第44回諸本的增刪改寫之成果。

《甄道元紅樓夢筆記》

《底稿探索》和《筆記》雖然釐清了版本間的先後順序,但這個順序只是邏輯層面的,以XYZ之類抽象符號,反映出來先後關係,並未實現具體的、歷史的視角,將之置於一個具體的階段之中。

以最新的研究成果,成書存在著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江浙時期,為表述上的便利,稱為「素材」時期;第二階段江浙與長安時期,為表述上的便利,稱為「底稿」時期,《石頭記》及更名的各支系屬於這個時期;第三階段曹雪芹的五次增刪時期,為表述上的便利,稱為「增刪稿」時期,《金陵十二釵》及其五次增刪稿屬於這個時期。

素材時期的文字,是個家族淫亂、家敗的故事;故事局限於家族為主,未有家國視野;地域局限在江浙為主,原籍蘇杭,寄居古都金陵;賈寶玉弟兄一人,為「獨出」「沒個親兄弟親姊妹」;寶玉是個大寶玉,是家業衰敗的責任者,謂「皆榮玉」;林黛玉「十三歲」進京;黛玉是警幻仙子的左右,其所欲游的是「舊景」。

成書三階段

主題是淫亂、家敗的懺悔錄,也即「自傳」。書中留下了大量素材時期的遺痕,比如黛玉入府的年齡與視野、心機等成熟度不符;王夫人千叮嚀萬囑咐對黛玉放心不下,與大約6歲的女娃娃不合;賈珍扶柩安葬賈敬居然是「臘月十二」,與棺槨不可能在路上過年等不合情理,且不帶秦可卿的靈柩;張華居然三日就能到達京口鎮江;黛玉冬天進京居然是「登舟」;賈璉攜黛玉冬底回揚州居然也是「登舟」;昭兒取大毛衣服來回需要三個單程其在時間上還有什麼意義;薛蟠年長鳳姐稱「妹妹」「舎表妹」、鳳姐年少薛蟠稱「薛大哥」;以及文中伏下的彩霞到底是何病情等等,均應是這個時期的遺痕。

底稿時期的文字繼承素材時期的淫亂、家敗的題材和主題,並又追加了家國情懷的時代主題。故事由原籍蘇杭寄居古都金陵,改寫為寄居長安,這個時期的長安是實意性的京都,空間上突破了江浙而拓展到了長安,增加了長安元素。

特別是主題的巨大調整,而產生了礙語,謂弘旿所不敢看的、私下秘傳的「非傳世小說」。書中留下了大量這個時期的故事情節之遺痕和方言。

蒙府本第六十四回

一如從薛蟠帶回的土儀來看,是由江浙而來,其第66回薛蟠路遇柳湘蓮,二人一路進京,至前方岔路口分手,柳湘蓮「往南二百里」,此並非一路北行,而是一路西行,是西行長安的途中左轉「往南」,而不是北行返回「往南」一來一往四百里。

一如王狗兒長子名「板兒」,次女名「青兒」,在那個長幼有序的時代,理應稱「板青」姊妹,而偏偏稱「青板」姊妹。

一如「咧」「罷咧」「好罷咧」這種方言風味的習慣用語,散落在了除鄭藏本之外的各個版本的不同章回之中,即有的出現在該本的這些章回,有的出現在彼本的那些章回。而若把含有這種習慣用語的不同章回,摘取出來匯在一起,則是故事情節另一種風味的系統。

而增刪稿時期,增加了北京元素,揉進了曹家之事,《石頭記》的一番人與新增的一番人,成為「兩番人作一番人」,也不再是「自傳」而是「自傳性」。大寶玉再不是「獨出」,也不是家業衰敗的責任者,而是「皆從敬」。

戚序本第六十四回

這是向著貼近曹家的方向、抄家前曹雪芹還只是個少年孩童、擔不起家業衰敗的責任方向發展了。原籍調整為了金陵而不再是蘇杭,寄居地既不是素材時期的古都金陵,也不是底稿時期的長安,而是新構思的京都。長安在這個時期,已不是實意上的京都,而是泛泛而言的京都。

素材時期和底稿時期繼承素材的性事,升華為了情事,凈化了淫穢情節。在主題上極力濾掉映射時政、朝廷和礙語,將底稿時期增加的家國情懷主題,更換為了民族文化和人生命運反思的主題,一種孤鴻、哀鳴和絕望的主題。結局由「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白首雙星」的塵世結局,替換為了絕望的「懸崖撒手」出世結局,一種更大的悲劇和民族文化的前景與人本、自由之追求的遠大意義,一種推動人類前行的意義。但這個時期,仍未將礙語全部濾掉,這應是「書未成淚盡而逝」的反映。

回過頭來再分析諸本的文字,第64回的蒙戚列楊晉本、第65回的己庚蒙戚列楊晉本這些淫穢之文,當是第一階段素材之時的文字;程本第77回也應是這個時期的文字。推測,由素材到第二階段的底稿,其故事情節不會有太大的調整,應繼承了素材的主要內容和衣缽。

第64回等版本演變的「P形圖」

而第64回、第65回的程本、第77回抄本,應是第三階段曹雪芹的增刪稿之增刪初期之文。第44回則是第三階段曹雪芹增刪後期的、基本可以視作「定本」的稿子。而己庚本所出現的所謂「定本」,無論從哪個角度上看,均不能成立。其有可能是傳抄者核對過程中的記載,如同庚寅本中出現的「定本」一樣,是清人的一種表述習慣。

三、以可視化「P形圖」來展示第64回等演變

庚辰本無第64回,己卯本之64回,人們認為是從他處抄而來。實際上,諸本均是傳抄來的本子,沒有一個是曹雪芹的親筆。本子是從哪裡抄來的,途徑並不是最為重要的問題。重要的問題,是內容本身。一個酒瓶子,是貼的茅台還是二鍋頭,標籤並不是最為重要的,而盲品出來的酒本身才是重要的。

剩下的蒙戚列楊晉本與程本,是兩種文字。這兩種文字,程本是按照第44回定下的基調,延展下來的。而蒙戚列楊晉本之鮑二家的「死而復生」,也並非「復生」。而是早期文字:素材和底稿《石頭記》時期,尚未構思寧府的一對鮑二夫婦與榮府的一對奴僕合併為一個家庭的狀態。

程乙本第六十四回

版本的這個演變是:

第77回的程本、第64和65回的蒙戚列楊晉本,處於原始素材時期。

第77回的抄本、第64回的己程本,是正處於增刪改寫中家庭整合的狀態。相比起來,第77回的抄本在五次增刪之中,是比第64回的己程本更早的文字。

第44回的諸本,是曹雪芹的最後構思,也是為後文定下的基調。

《紅樓夢與子虛烏有記》

至於第一階段的素材和第二階段的《石頭記》中為何第64回有賈政文字,則是涉及到素材時期賈政與賈赦的序齒問題,以及第37回增刪中追加改寫賈政的外任學差問題。本文不予以討論,可參《紅樓夢與子虛烏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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