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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薇老師是一位在《紅樓夢》研究中有獨特思路和見解的著名女性學者。 她所提出的曹雪芹唯一寫晴雯「紅睡鞋」與其冤屈而死相關聯及補裘與賈府盛衰相關聯等新穎命題,開拓了《紅樓夢》文本研究的新思路,引起人們很大興趣。
《〈紅樓夢〉一百二十回抄本初探》
劉世德先生在為夏薇《<紅樓夢>一百二十回抄本初探》作序時,除了盛讚該書的學術價值外,還特別提到:
她提出了一種研究小說人物的新方法,即將版本、名物、審美與文本分析及當下現實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從多角度、微觀與宏觀相結合地對小說人物進行剖析。這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研究思路。
比如,她近兩年對晴雯的研究,就是從「睡鞋作為晴雯之死的重要物證」和「雀金裘作為賈府過去的輝煌的代表」這種微觀研究為起點,拓展到對明清小說史料價值的發掘和如何證明《紅樓夢》是在寫沒落家族,對賈母等重要人物性格的揭示,以及小說研究與現代文學藝術作品的關係等宏觀問題的考察與探索。夏薇的這種小說研究方法極具新意,且趣味盎然,以前還從未有人從這樣的角度進行研究。
這是一種很高的評價。據筆者陋見,夏薇關於晴雯「紅睡鞋」論述的公開發表始見於《紅樓夢學刊》2014年第1輯《<紅樓夢>中的」睡鞋「與明清兩代小說的史料價值小議》(以下簡稱《小議》文),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年出版《紀念偉大作家曹雪芹逝世二百五十周年文集》(張慶善主編)也收入此文,以後夏薇在其系列講座及專著《明清小說中的性別問題初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版)等多有精闢發揮,
「睡鞋」是舊時婦女睡眠時穿的軟幫軟底的鞋子。《紅樓夢大辭典》引徐珂《清稗類鈔.服飾類》:「睡鞋,纏足婦女所著以就寢者,蓋非此,則行纏必弛,且藉以使惡臭不外泄也。」(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版,57頁)
夏薇繪《晴雯補裘》,布面油畫(90×120cm)。
由於與女性纏足及睡眠的關係,睡鞋在過去時代被以欣賞玩弄女性「三寸金蓮」為樂的畸形情慾男性賦予了特殊內涵,成為性文化符號,尤其是紅睡鞋。
夏薇在《小議》文中通過引述了大量明清通俗小說(主要是清代小說)材料,指出對於女性,「睡鞋極具私密性,甚至比小衣還要私密,而且它比小衣更加不可示人之處就在於它是男女性愛的催情劑,具有象徵意味」,「睡鞋是女性私物中的『最後一件』」,「是男子之最愛,女子之武器」。
而《紅樓夢》中唯一一次的「睡鞋」給晴雯穿了,其用意即在表現晴雯為「風流靈巧」所誤,紅睡鞋「是晴雯殞命的一個物證」。「她生性美麗風流,這不是弊病,但『風流』卻又不拘小節,行為有失檢點,方為其一生之誤。」「她追求精神品格的完美,也追求容貌服飾的完美,在這種追求中,往往不顧小節,一往無前,很容易招來別人的羨慕嫉妒恨。曹雪芹寫她著睡鞋的深意即在於此。」
夏薇的論述是極具微觀深度和宏觀視野的。入口很小,僅僅是一處異文。庚辰本第70回寫丫鬟打鬧,「那晴雯只穿蔥綠院綢小襖,紅小衣紅睡鞋,披著頭髮,騎在雄奴身上。」(甲辰本蒙府本同)而程甲本程乙本把「紅睡鞋」刪去了,改為「紅綢子小衣兒」。
趙成偉繪晴雯
而曹公在偌大《紅樓夢》中寫「睡鞋」僅此一次,卻給予了被讒而死的晴雯,曹公為何寫,程本為何刪,期間隱含的文化和審美信息是什麼,《小議》由此開掘,見微知著,做出一篇大文章。劉先生盛讚其創新精神,良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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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薇關於晴雯「紅睡鞋」與其冤屈悲劇關聯的論述,因其博學、精思和前瞻性視角,使讀者很難抗拒其雄辯性和說服力。但也有人質疑:晴雯的「紅睡鞋」描寫,「神龍見首不見尾」,第70回出現之後再無下文,何以能夠成為導致晴雯殞命的「物證」?這就說明文本自身的論證尚需完善。
晴雯「紅睡鞋」的語義解讀,主要取決於作家的文本語境創造,當然同時也與文本外歷史語境密切相關。夏文在後一方面做得非常出色,但前一方面似有不足。筆者服膺於夏文卓見,僅以此拙文作為補充。
睡鞋是纏足女性的睡眠用具,這是它的語義之源。但它與性並不存在必然聯繫,只有在一定語境中才能成為性文化符號。這種語境就是兩性歡愛的私密時空。《小議》文專列一小節舉例說明:睡鞋「不只是在性愛時才穿,古代小說也寫了很多未出閣之少女也要在睡前換上睡鞋的行為。」而《紅樓夢》寫晴雯穿「紅睡鞋」就恰恰屬於非性愛行為一類。
既然如此,那麼作者又怎樣把它與晴雯冤屈而死關聯起來呢?這就不能不進一步從曹雪芹的文本語境創造去發現和準確把握其內在語義。
人民文學出版社版《紅樓夢》
為了便於闡述,現依據中國藝術研究院紅研所校注本(據庚辰本整理)將第70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有關文字引述如下(原文不分段,依校注本分為三段):
原來這一向因鳳姐病了,李紈探春料理家務不得閒暇,接著過年過節,出來許多雜事,竟將詩社擱起。如今仲春天氣,雖有了功夫,爭奈寶玉因冷遁了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連連接接,閒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痴,語言常亂,似染怔忡之疾。慌的襲人等又不敢回賈母,只百般逗他玩笑。
這日清晨方醒,只聽外間房內咕咕呱呱之笑聲不斷。襲人因笑說:「你快出去解救,晴雯和麝月兩個人按住溫都里那膈肢呢。」寶玉聽了,忙披上灰鼠襖子出來一瞧,只見他三人被褥尚未疊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著蔥綠院綢小襖,紅小衣紅睡鞋,披著頭髮,騎在雄奴身上,麝月是紅綾抹胸,披著一身舊衣,在那裡抓雄奴的肋肢。雄奴卻仰在炕上,穿著撒花緊身兒,紅褲綠襪,兩腳亂蹬,笑的喘不過氣來。寶玉忙上前笑說:「兩個大的欺負一個小的,等我助力。「說著,也上床來胳肢晴雯,晴雯觸癢,笑的忙丟下雄奴,和寶玉對抓。雄奴趁勢又將晴雯按倒,向他肋下抓動。襲人笑說:「仔細凍著了。」看他四人裹在一處倒好笑。
忽有李紈打發碧月來說:「昨兒晚上奶奶在這裡把塊手帕子忘了,不知可在這裡?」小燕說:「有,有,有,我在地下撿了起來,不知是哪一位的,才洗了出來晾著,還未乾呢。」碧月見他四人亂滾,因笑道:「倒是這裡熱鬧,大清早起就咕咕呱呱的頑到一處。」寶玉笑道:「你們那裡人也不少,怎麼不頑?」碧月道:「我們奶奶不頑,把兩個姨娘和琴姑娘也賓住了」……
年畫晴雯
這三段文字位於第70回開頭。在前八十回整體結構中,第70回具有特殊意義。從敘事年月看,它與其後的第71至80回是同一年,但其內容情感基調卻承接70回前,又暗伏後脈。
它以春天季候為背景,用怡紅院的嬉鬧和大觀園的放風箏遊戲延續了63回怡紅夜宴以來的歡樂喧鬧,又用黛玉湘雲等的詩詞接續了第38回以來的詩社吟詠,但同時又成為了這些歡樂的終點。
另一方面,第59回以後激化的大觀園內風波和64至69回插入的園外二尤之死等故事籠罩的陰雲,卻日漸濃厚。自71回起,無論從自然季候還是人事活動、禮教秩序,賈府都進入真正的蕭瑟秋天了,至抄檢大觀園和晴雯之死達到肅殺高潮。所謂晴雯的「紅睡鞋」事件就發生在怡紅院那次遊戲中,這是怡紅院的最後一次集體狂歡。
上引三段文字相當清晰地展示了這次狂歡遊戲的過程,也即晴雯「紅睡鞋」事件的完整語境,值得我們仔細分析體味。
第一段語境背景,重點敘寶玉怔忡之病,其原因則由於他所關注的尤氏姐妹柳湘蓮等一系列悲劇的強刺激,「閒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反映著他的理想嚴重受挫的傷害。中醫學把「怔忡驚悸」合稱「心悸」,為心脈不暢導致的惕惕不安、不能自控的一種病症。(參見百度「怔忡」條及引述)古人認為「心之官則思。」寶玉「情色若痴,語言常亂」,應該已是一種較嚴重的精神症狀。
襲人不敢告知賈母,只能「百般逗他玩笑」,即通過心境的轉移和放鬆來暫時緩解,所以才會出現下文晨起晴雯等丫鬟在外間打鬧,襲人並不制止還叫寶玉出去「解救」參與玩耍的情況,從而引出核心情節。
電視劇《紅樓夢》中袁玫飾演襲人
作者敘述寶玉病因時對外在環境壓迫(等級制度、禮教秩序、世俗陋見陋習等)摧殘寶玉理想的暗示,正是籠罩在怡紅院內的主僕狂歡玩樂頭頂的陰影,但卻無人知覺,而其中的「紅睡鞋」竟然成為未來壓迫橫逆下導致晴雯之死的一個誘因。幾句敘述,看似平淡無關,實則意味深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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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段語境主體,情節內容為晨起晴雯麝月芳官三丫鬟搔膈肢後來賈寶玉參與的遊戲。它充滿著純真無邪的歡樂童趣,賈寶玉的參與並沒有改變遊戲的性質,反而因為等級身份的泯滅而把歡樂推向高潮。
這種打破主奴界限的親密關係顯然是對賈府等級制度和觀念的挑戰。它與第63回「怡紅夜宴」中的寶玉說的「大家取樂,不可拘泥」,同丫鬟們醉酒躺臥,以及晴雯與芳官(溫都里納)打鬧等銜接,是怡紅院樂園生活的延續。
但寶玉的介入還帶來了另一個方面的變化,就是青春期異性的親近,而膈肢瘙癢更難免肢體接觸。一向慣於與女孩相處的寶玉和慣於與寶玉玩樂的女孩也許都不會意識到這一點。但這種對主奴界限和男女大防的雙突破,在等級森嚴和重禮防閒的賈府統治者眼中卻絕非小事,也令世俗庸人側目。
在年齡較小(如第19回寶黛也互搔膈肢)統治放鬆時或可有所容忍,一旦感到需要加強,作為弱者的女奴就可能成為被整肅對象。
為了暗示這一點,作者的用筆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描述三丫鬟服飾時,唯獨有意描寫了晴雯的「紅睡鞋」,其實在晨起未下地換鞋前麝月芳官應該同樣穿了睡鞋,但作者沒有寫。二是描寫寶玉的行動,突出與晴雯的親近接觸。
連環畫《晴雯》
寶玉「解救」芳官,上床就「胳肢晴雯」,結果造成「同晴雯對抓」的局面。這又是有意之筆。晴雯麝月都在搔芳官,寶玉為什麼不胳肢麝月而搔晴雯,顯然因為晴麝二人與寶玉的情感關係不一樣。麝月有天真活潑的一面,但也與與襲人相似的嚴守規矩的一面,後者正拉開了與寶玉的情感距離。
在突破主奴界限和堅持人格操守上,唯有晴雯才能與寶玉相知相契。所以寶玉胳肢晴雯,「和晴雯對抓」,是不會有心理障礙的。值得注意的是,這是在青春期寶晴關係描寫中二人的最近距離接觸。
撕扇補裘都沒有的肢體接觸,在晴雯只穿小襖小衣紅睡鞋的情況下發生了。但這是眾人玩樂,不是兩情相對的私密空間。文本語境的真實描寫是:
(寶玉)上床來胳肢晴雯,晴雯觸癢,笑的忙丟下雄奴,和寶玉對抓。雄奴趁勢又將晴雯按倒,向他肋下抓動。襲人笑說:「仔細凍著了。」看他四人裹在一處倒好笑。
在這一互抓互搔膈肢四人混亂裹在一處的短暫時刻過程中,寶玉未必會留意晴雯的「紅睡鞋」,晴雯更不可能用本來晚上睡覺的「紅睡鞋」挑動寶玉的情慾。睽睽眾目下絕不可能私情碰撞。
《晴雯補裘》
即使按照弗洛伊德的潛意識心理學理論,晴雯的紅小衣紅睡鞋的鮮艷色彩會使怔忡之症難以自制的寶玉更加興奮,然而,這也絕不同於兩性做愛時的「紅睡鞋」的有意刺激。它就是一次充滿童心童趣玩耍的遊戲。
其性質,就是寶玉在《芙蓉誄》中所言「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畸」中的一次親昵,這是由晴雯十歲入府,與寶玉青梅竹馬,雖漸年長而仍保童心童趣純凈情感的真實一幕。
然而,在心地骯髒、蓄意誣陷者眼中,晴雯穿著「紅睡鞋」和寶玉相抓胳肢,就是一種勾引。而在世俗心裡作為性文化符號的「紅睡鞋」就是物證了。
作者詳細描寫這一段搔膈肢遊戲,不放過任何細節,特別是寶玉作為行為主體的動作細節,就是為了用事實證明晴雯的無辜和寶晴情感的純凈。正如夏薇《小議》文正確指出的:「作者沒有一點要表現晴雯處心積慮、有意為之的意圖,恰恰相反,正是要通過這種看似越格的行為來證明用齷齪之心來揣測她或她們的人自己內心的骯髒,又以此襯托出女孩們的天真無邪」。
一般讀者與怡紅院的歡樂共情時,很難意識到作者所寫晴雯穿「紅睡鞋」「和寶玉對抓」情境潛藏著的巨大風險。紅睡鞋,異性青春男女,親密肢體接觸,這是可能被「齷齪之心」「視界扭曲」甚至誣陷為「勾引」「淫行」的三要件。本是純凈白,卻可能被塗灰抹黑。
連環畫《晴雯》
這是一顆深埋的爆雷。只要有人傳播渲染,有人蓄意扭曲,有人舉報誣陷,有人上綱上線,點燃引信,有人要施淫威開殺戒,晴雯就難逃滅頂之災。而在緊接的文本語境中,隱伏一條邪惡信息鏈的危險就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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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邪惡的信息鏈是怎樣形成的?不能忽視第三段文本語境外延變化的深刻用意。這一變化是,由於怡紅院內外其他人物的出現,使本來只發生在寶玉外房間的嬉鬧信息外溢,作品暗示了外溢的兩條渠道,和他們所聯繫的兩類人物:嫉恨者與衛道者,他們的「視界扭曲」和險惡用心使得晴雯穿紅睡鞋和寶玉肢體親密接觸的純凈行為變得複雜而曖昧,潛在風險轉化為殘酷現實。
作者的用筆很耐人尋味。前文並無李紈「昨晚」曾來怡紅院之事,這裡卻寫清晨派碧月來尋找遺落手帕,小燕(即春燕)接洽回答,顯然這二人都看到了寶玉外房間的滾鬧一幕。這裡出現了兩個人,也就出現了信息外溢的兩條渠道:小燕是怡紅院地位較低的丫鬟,她起得更早而且做了一些事如洗晾手帕,而此時晴麝芳官等大丫頭還在床上嬉鬧。
電視劇《紅樓夢》中晴雯補裘劇照
寶玉的突破主奴界限其實很有限,他寵溺晴雯芳官,依賴襲人麝月,對丫鬟總體不錯,卻做不到雨露均施,也無法改變怡紅院大小丫鬟老媽子的等級結構。勞逸苦樂不均,被壓抑的下層自然不平。
尤其是,春燕的母親及其姐妹等老媽子都在怡紅院或大觀園服役,她們是身份最低世代服役的包衣家奴。由於年老力衰地位邊緣化,也由於沾染較多貪財謀私等惡習,被賈寶玉斥為「沾了男人氣味」變壞,她們與賈寶玉寵溺的大丫鬟存在深刻矛盾,「深妒晴雯襲人一干人,已知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們有些體統權勢,凡見了這一干人,心中又畏又讓,未免又氣又恨」(第59回),只要有機會,就會造謠生事,落井下石,助惡為虐。
「紅睡鞋」事件正好給他們可乘之機。由不滿的小丫頭到老媽子,這是一條由於怡紅院內部矛盾造成信息外溢的渠道。二是李紈及其丫鬟碧月,代表院外渠道。李紈為正統禮教所培養,又代鳳姐管理大觀園,還是寶玉嫂嫂。
寶玉與碧月對話,碧月說「我們奶奶不玩」,表明寶玉的「雙突破」與李紈的「恪守禮教」的生活態度及對丫鬟管理是根本對立的,李紈對此信息的負面反應未必會立刻向王夫人報告,但在王夫人整肅時卻可能提及,碧月是李紈調教的,對這種男女「四人滾在一起」的「熱鬧」感到新奇不習慣,自然容易隨意傳播擴散。
怡紅院內外兩條渠道的信息外溢,完全可能使得原本寶玉與丫鬟嬉笑打鬧的普通事件發酵變形,傳到重禮防閒的賈府統治者耳里。只是因為寶玉的特殊地位和晴雯為賈母所信賴的大丫頭身份,未易撼動,而只能成為從春到秋隱伏於黑暗中的邪惡信息鏈。一到統治者加強管治,小人有機可乘,就成為重磅黑材料。
《寶玉與晴雯》戲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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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也許要問:晴雯純凈無辜,為何要穿含有性愛意味的紅睡鞋。筆者的回答是:紅睡鞋只是睡鞋的顏色,並不必然與性愛相關。其關聯性產生於性愛者的自身情慾幻想中,由於《金瓶梅》等的推波助瀾,被有些小腳畸戀的變態男人作為性愛工具,遂染上「性」色。其實,凡纏足者(從女孩四五歲開始)都要穿睡鞋,紅睡鞋以其色彩鮮艷為人尤其是小女孩所喜很自然。
這裡還要特別指出,作者為了突出晴雯紅睡鞋,有意不寫麝月芳官所穿睡鞋顏色,使人們無從比較。但他卻在三人服飾描寫上頗為用心地突出色彩。都是以紅色為主,紅綠相配。
麝月「紅綾抹胸」,芳官「紅褲綠襪」,尤其晴雯上身蔥綠院綢小襖,下身紅小衣紅睡鞋,十分鮮艷。這不但因為紅綠相配乃自然花木之美,也因為它們乃是賈寶玉所居處喜愛的「怡紅快綠」的基本顏色,尤其是被稱為「女兒棠」的紅若施脂的海棠花,更是寶玉所鍾愛的清凈女兒的化身。
連環畫《晴雯》
在這個意義上,以紅色為本色,紅綠相配的女兒的紅妝美,與自然美,和賈寶玉怡紅院的審美理想是完全一致的。然而王夫人卻對此十分厭惡,斥責晴雯道:「去!站在這裡,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樣花紅柳綠的妝扮!」符合自然美的花紅柳綠就成為禮教眼中被否定的「浪樣子」,自然人性審美觀與禮教反人性反自然兩種審美觀的對立是何等尖銳不相容。
晴雯穿紅睡鞋本不值得指責,愛花紅柳綠的打扮也符合自然美人性美天性。「女為悅己者容」,這話多被誤讀,甚至作為「勾引男性」的罪證。
王夫人一見晴雯就罵:「好個美人!真是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第74回)其淺薄嫉恨心態暴露無遺。
其實,美人的「悅己者」首先並非異性,而是自我。越美越自戀,這種自戀是生命的天性。「孔雀自憐金翠尾。臨水,認得行人驚不起。」(五代歐陽炯《南鄉子》)如果說,晴雯愛打扮或是出於美的顯擺,有張揚心態;那麼,客觀的說,穿紅睡鞋的私密行為確實完全出於愛美,不是為了給寶玉和任何男人看。
這與尤三姐為了以淫制淫,故意露金蓮紅鞋(非睡鞋)捉弄賈珍賈璉,弄得他們欲近不能,醜態畢露也完全不同(第65回)只有心地陰暗骯髒別有用心甚至自身隱藏著變態情慾幻想者才會見「紅」而思「性」。曹雪芹有意讓心氣高傲、守身如玉的晴雯穿「紅睡鞋」,為受害者洗白伸冤,實在是壓抑著巨大悲憤。
程甲本尤三姐繡像
他寫寶晴訣別特意安排淫蕩的多姑娘為晴雯的清白和二人「各不相擾」作證,《芙蓉誄》贊晴雯「其為性也,冰雪不足喻其潔」,他不容許醜惡玷污純潔。
晴雯的相貌是美的,服飾是美的,她的「紅睡鞋」也是美的,她的心靈她與寶玉的情感更是美的。「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晴雯是美的精靈,美的符號。她的冤死是具有深刻社會意義和高度哲理意義的美的悲劇。
晴雯不是無暇美玉。小說對其性格弱點缺點有許多真實描寫。但穿紅睡鞋的私密行為不是可以指摘的不拘小節有失檢點的過失。在這一點上,筆者與夏文或有異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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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問:曹公為何用如此手法寫晴雯冤案?
曹雪芹的寫作藝術是很高明的。晴雯冤案,從74回王善保家的進讒。王夫人面斥,到第78至79回寶玉祭悼,中間包含抄檢、王夫人搜閱怡紅院、攆逐晴雯、寶晴訣別、到第78至79回寶玉祭悼寫《芙蓉誄》,延續6回,都是直接描寫。這是明線,也是主線。但另有暗線,就是第70回的「紅睡鞋」事件有意埋雷,脂批稱伏筆。
連環畫《晴雯》
「紅睡鞋」事件本是怡紅院裡的一次普通嬉鬧,從庚辰本與程本「紅睡鞋」的存刪,說明那個時代敏感的讀者確能讀懂的語義內涵,卻可能被時代淹沒。夏薇的深度開掘,發現「從『個性強、生得美』到『因勾引寶玉』而被逐之間,就有了一個隱藏的、不容易被我們這些已經不知道睡鞋為何物、代表了何種意義的現代人知曉的聯結點,而它卻是晴雯殞命的一個重要物證。」(夏薇《小議》)使今天讀者能認識感受到偉大作家的用筆藝術,人們應該感謝她的貢獻。
筆者由此想到脂批在《石頭記》秦可卿文字提出的「不寫之寫」。甲戌本第13回在秦氏死訊傳來,「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後九字處有眉批:「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陳慶浩《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233頁,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年版)
「不寫之寫」四字包含著的豐富哲學美學觀念和寫作技巧已成為《紅樓夢》藝術研究的重要內容。「不寫之寫」,既可能是藝術處理的「留白」,頁可以是思想內涵的「空窗」,或二者兼而有之,或更多不言之言不盡之言。
有關秦可卿文字的「不寫之寫」牽涉小說修改成書的複雜過程,筆者不論。但晴雯「紅睡鞋」確是「不寫之寫」的又一例證。
她們都是前八十回中「金陵十二釵」逝去的不幸女子,性情遭遇各不相同,但作者都對她們寄以深厚同情,因為她們的死,都是貴族家庭的罪惡。因而對她們的「不寫之寫」,從思想內涵上看,都包含保護受害與批判罪惡雙重意圖,是一種意味深長的反諷之筆。
郵票金陵十二釵
就晴雯而言,程本刪去含義曖昧的「紅睡鞋」三字,很可能出於保護晴雯清白的意圖,但卻因此抹去了一條揭露醜惡人性和統治者罪惡的潛在信息鏈。
而這條信息鏈,正隱藏著對晴雯致命的讒言。從文本敘寫看,第74回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進讒,其中就暗含著對晴雯作風的造謠中傷:「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立起兩個騷眼睛罵人」,「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王夫人斥晴雯「病西施」,「妖精似的東西」。
第77回「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後,王善保家的趁機告到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趁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
這裡並沒有明白交代「下了些話」的內容,但晴雯氣息奄奄被逐時,眾婆子拍手稱快,罵「禍害妖精」。「西施」「妖精」在這裡是同義詞,都是喻指勾引男性的美麗女性。
晴雯臨死前對寶玉悲憤地說:「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太不服!」她很清楚,自己背負的,是社會給女性的最大罪名「淫」。
《晴雯之死》戲單
《離騷》雲「眾女疾余之娥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在男權眼中,「善淫」為女性之極惡。作為男性,屈原也感到不可承受之重。因為懲「淫女」是男權為維護對女性占有恐懼女性自覺的第一法規訓條。(參見夏薇《明清小說的性別問題初論》第二、三章)
意味深長卻令人費解的是,《紅樓夢》寫了那麼多女兒悲劇:從甄英蓮到秦可卿、尤氏姐妹等,都有男人的昭彰罪行,而晴雯之死這個前八十回最大的女兒冤案,卻沒有男人罪惡的影子。
本是男權統治製造的兩性戰爭,卻轉化成女性黑暗森林的內部殘殺。一群失意的、得意的、掌權的成年女人,以男權製造的「女禍論」為武器,用莫須有的罪名,圍毆殘害一位無辜豆蔻少女,只是為了從男權的人肉盛宴分一杯羹,甚至已經分不到羹,只是為了宣洩嫉恨同類美的邪噁心思。
難怪寶玉在《芙蓉誄》中把憤怒投向「詖奴」「悍婦」這些沾了男人氣味的可惡女人。男權文化和男權統治就這樣深入包括女性的社會骨髓,製造著「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人間悲劇。曹雪芹的憂憤是何其深廣!
除了對男權文化「女禍論」的批判,晴雯之死還突出讒害之惡,「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疾」,「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
雖然「紅睡鞋」事件終究是一場烏龍,後文再未提及「紅睡鞋」三字,表明無中生有,化白為黑的進讒者迫害者終於無法面對事實,只能把「莫須有」的罪名強加給無力反抗更無從伸冤的受害者。
越劇《寶玉哭晴雯》光碟
但「莫須有」三字何等可怖!曾致岳飛於死地的也正是「莫須有」之罪。人類歷史上多少冤案,在見不得天日的邪惡隱藏信息鏈中得逞。曹雪芹心連廣宇,借用脂批感嘆英蓮」有命無運「的話:」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
今又被作者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逢此難,況天下之男子乎?」(陳慶浩《新編脂硯齋石頭記評語輯校》21至22頁)英蓮晴雯只是「假語村言」人物,但卻是現實「真事」的投影。
從《楝亭集》可知,包衣曹家就曾深受「薏苡明珠」之謗(參見劉上生《曹寅與曹雪芹》第三章第五節,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由「假」及「真」,因己及人,及千紅萬艷,及宇宙眾生,這就是曹雪芹有意在寶玉與丫鬟的一場嬉鬧中留下晴雯「紅睡鞋」印記隱藏邪惡信息鏈的深層原因,這是一條由謠言、偏見、猜忌、嫉恨、仇怨、陷害、陰謀、剛愎、妄想、暴虐、殘害等等一切人性陰暗醜惡編織的信息鏈。曹雪芹的「不寫之寫」的矛頭,指向深惡痛絕的醜惡人性和暴虐人治 。
2023年7月23日寫定於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