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蘭姑姑孫維世給的戲票

2024-08-29     我淡如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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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維世(1921—1968) 「我們兩家是世交啊」

1950年夏天,我8歲,隨父母從重慶水路到達武漢再乘火車抵達北京,從那以後,我就定居北京。

我到北京看的第一齣戲,是民族歌劇《王貴與李香香》。記得那天到了首都劇場門口,把門檢票的不讓我進,因為兒童是一律不讓進場的。我那時身體發育滯後,小頭巴腦,父親急中生智,就告訴他們,我們是贈票,是孫維世導演贈的,把那裝票的信封拿給人家看,信封是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專用封,信皮上有我父親的名字,右下角簽著「維世」。

這招還真管用,人家就讓我跟隨父母進去了,我那顆小小的心,由緊而松,欣喜莫名。那出歌劇《王貴與李香香》是根據李季的長詩改編的,導演並非孫維世,也並非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劇目,是以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名義演出的,可能孫維世和編劇於村熟稔,所以有了較多的戲票,就分贈一些給親友,我家也就得到了。

從那次起,我就知道,我們家有機會得到贈票,去看演出。贈票的,父母讓我叫作蘭姑姑。蘭姑姑我始終沒見到過,但她的親妹妹,父母讓我叫粵姑姑的,多次來過我家,後來當然就知道,蘭姑姑是孫維世,粵姑姑是孫新世。

左起:孫維世、鄧穎超、周恩來、孫新世我生也晚,老一輩的事,只是聽說。我爺爺劉雲門,1932年就去世了。我在爺爺去世10年後才誕生。前些年粵姑姑從美國回來,約在貴賓樓紅牆咖啡廳見面,見到我就大聲說:「心武,我們兩家是世交啊!」

概括地說,蘭姑姑和粵姑姑,當然她們還有三位兄弟,其父親孫炳文母親任銳1913年在北京結婚,我爺爺劉雲門是證婚人,婚宴後在什剎海北岸會賢堂飯莊前的合影留存至今。1922年孫炳文和朱德赴德國前,在我爺爺家小住,1924年我爺爺到廣州任中山大學教授,1925年我母親遇到困難,被孫炳文、任銳接到其家居住,但他們很快也往廣州參加孫中山領導的革命,就又安排我母親到任銳妹妹任載坤家暫住,任載坤是馮友蘭夫人,所以後來我進入文學圈後,把宗璞叫做大姐,遭母親呵斥,說應叫璞姑姑才是,蘭姑姑、粵姑姑都是宗璞表姐,她們是一輩的。

孫炳文與任銳結婚照,最後一排左二為證婚人劉雲門

「我要蘭姑姑的票」

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成立後,孫維世導演的第一齣戲是《保爾·柯察金》,這齣戲的票也送我家了,但我哥哥姐姐去看了,我沒看上。那時候我父親先在海關總署後在外貿部工作,蘭姑姑送票,好像都是郵寄到父親單位。有次又看見父親下班回家從衣兜里掏出一個信封,我就跳著腳喊「我要蘭姑姑的票」,但是父親沖我擺手,跟母親說:「這回不是票,是信,請我去她家吃便飯。」

蘭姑姑和粵姑姑都稱我父親天演兄,稱我母親劉三姐,或簡稱三姐,因為我母親在娘家大排行第三。後來知道,是蘭姑姑和名演員,也就是演保爾的金山,結婚了,婚禮早舉辦過,再個別邀請到我父親,應該是一種對世交的看重吧。那天父親帶回一瓶葡萄酒,說蘭妹(他總這麼稱呼孫維世)告訴他,是周總理給她的,過些天家裡來客,父親得意地開了那瓶酒共飲。

1950年《保爾·柯察金》劇照主演:金山、張瑞芳

孫維世和金山再一次父親回家,帶回蘭姑姑贈的戲票,笑對我說:「全給你!」原來,是蘭姑姑把她在舞台上排演出的兒童劇《小白兔》,由中國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拍成了舞台藝術片,我約兩位同學一起去了新街口電影院,原來是正式公映前的招待場,聽見父親對母親說:「蘭妹15歲就在上海演電影,她對電影很熟稔的,拍起電影駕輕馭熟。」可惜後來蘭姑姑沒有再導演電影。

蘭姑姑再一次贈票,是她導演的果戈里的名劇《欽差大臣》,我高興地跟母親去東單拐角那裡的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專用劇場觀看。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全劇演到最後,台上台下都在笑,忽然一個大聲說:「笑什麼?笑你們自己!」台上的所有角色就以不同的姿勢僵在那裡,台下的觀眾也都愣住,幕落,觀眾熱烈鼓掌。

蘭姑姑,她1939年去蘇聯學戲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1938年剛去世,其嫡傳弟子列斯里血氣方剛,蘭姑姑成了列斯里的學生,因此可謂得斯氏體驗派戲劇體系真傳。

周總理勸她們有話好好說

1956年夏天,蘭姑姑離開青藝,去了新組建的中央實驗話劇院,劇院院長是老戲劇家歐陽予倩,蘭姑姑任總導演。

在新劇院,她仍不時給我父親寄戲票。她根據劇作家岳野的劇本,導演了《同甘共苦》。但是父親不讓我去看。這個戲寫的是一個建國後已經升到相當高職務的幹部,他參加革命前,父母包辦婚姻,娶了一個鄉下沒文化的姑娘,他後來就離了婚,與革命隊伍中有知識的紅顏知己締結良緣。這樣的人物經歷其實也算不得什麼,但是劇作家卻結撰出以下情節:那幹部下鄉指導工作,偏遇前妻,為了推動劇情朝尖銳化複雜化發展,劇本里又寫到這位幹部的母親,一直由他前妻照顧贍養,而且前妻為了不讓婆婆情緒遭到破壞,一直瞞著已經離婚的事實,以至這位幹部下鄉回到原籍指導工作,他母親還以為也是來跟媳婦團圓……

《同甘共苦》劇照據說看過演出以後,也曾在周總理身邊工作過,並且可以出入周總理中南海西花廳住所的張穎女士,在西花廳當著周總理的面,就《同甘共苦》這齣戲跟蘭姑姑嗆起來了。她年齡與蘭姑姑相仿,年輕時也曾登台演出,張穎認為不該把這個劇本搬上舞台,內容不健康,蘭姑姑就懟她:表現生活和命運的複雜性怎麼不健康?就你正確!周總理就勸她們雙方都冷靜下來,有話好好說。

最後一次得到蘭姑姑戲票

最後一次得到蘭姑姑戲票,是1962年了,看了她執導的《黑奴恨》(根據《湯姆叔叔的小屋》創作)。1907年6月,歐陽予倩、曾孝谷、李叔同等組織的春柳社在日本首演了據之改編的五幕新劇。到了1961年,歐陽予倩再次改寫劇本。

1961年歐陽予倩還健在,而且是實驗話劇院院長,那時是72歲的老人,蘭姑姑比他晚生30多年,當時才40歲,執導這樣一位中國話劇創始人老前輩的劇作,感受到的壓力一定不小。2018年從電視上看到中國國家話劇院老演員田成仁的一段訪談,談57年前演出《黑奴恨》的一段經歷,原來開排此劇,主角選的另一位也頗資深的演員,體型胖壯符合原小說描寫,但導演怎麼都覺得不對,就讓其停下,那時候劇院裡蘭姑姑排戲,劇院裡的人能去覷一眼的都要去覷一眼,田成仁也不例外,躲在一角觀看,沒想到一眼被蘭姑姑見到,就點著名兒要他進入排演空間,演一段給其他演員看,田成仁說那天他害臊地逃避了,《黑奴恨》也就停排了。

1961年首演的話劇《黑奴恨》過了大約半個月,才又開排,劇院宣布角色分配,男一號黑奴湯姆——田成仁!可見停排的那些日子裡,蘭姑姑一直在尋求舞台上的新意,按說瘦高的田成仁並不符合原著里湯姆的模樣,但是這次她不求形似,甚至也不要求純粹從體驗入手去尋找「種子」「動機」,她大量吸收了布氏體系表現派的特點,在人物站姿、動態,以及與其他角色的形體交錯、配搭、互動上,追求一種激動人心的雕塑感。

1964年蘭姑姑深入當時的石油基地大慶,與那裡的工人和家屬同吃同住同勞動,1965年編寫了話劇《初升的太陽》,由金山導演,1966年上半年進京演出,轟動一時,好評如潮,那應該是她努力開創中國話劇新篇章的力作。

周總理視察大慶,接見正在大慶深入生活的孫維世

但是自1963年起她和我父母沒有了聯繫,我也就再沒有得到蘭姑姑的戲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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