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皇城根舊憶

2019-07-19     皇城根胡同串子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我家住在北京的東城,在沙灘北大紅樓對面的新開路胡同1號。北京老城裡叫新開路的胡同可不少,我覺得這些胡同極有可能是建北京城時沒有的,後來由於某種原因又開闢的巷子,就叫了「新開路」。據「北京史研究會」的胡同研究專家爾泗先生的《北京胡同叢談》考證:北京城裡的胡同還保持著元代風貌的,只有東四(東四頭條除外,是後開闢的,也屬於「新開路」)以北至北新橋東直門內大街的十六條胡同了。理由是:元代的胡同講究以「步」為丈量單位,一步約為現在的四尺多,胡同與胡同距離為五十步,約合77米左右。按元代標準,只有這些胡同的距離是吻合的。

聽老人說,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東城沙灘一帶,大街中間是有軌電車的軌道,老北京大學紅樓東牆外,有條半乾涸的河,就是世界聞名的通惠河流經市內部分,叫做御河,由於年久失於疏浚,河道斜坡儘是河邊住戶傾倒的爐灰渣和其他生活垃圾。去隆福寺和東安市場都要先過河,好在河上面架了座木橋,不但能過人而且有軌電車也從橋上過。橋下那條從什剎海經東不壓橋輾轉過來的河,經過現在的北河沿、南河沿、正義路到東便門流入現在的通惠河,再經二閘三閘到通州匯入京杭大運河。這條河,過了東不壓橋,就逶迤進入皇城,到正義路才又算出了皇城地盤。我甚至得到以下推斷:當年,這條河與環繞紫禁城的護城河相連,護城河的水系又與紫禁城裡的花園、玉帶橋的水流相連,這樣水系永遠是活的,不會泛綠生青苔。可見,當年皇城內水系設計者是煞費苦心的。

那時的東皇城牆在哪兒呢?就在這條河的東面臨河而建。沙灘東面本來沒有路,是皇城牆,民國以後,開了城牆豁口,才算有了向東的路,可以直通朝陽門。話說遠了,還是說皇城,皇城裡唯一特例是現在景山東街人民教育出版社處的公主府,那是乾隆皇帝特別恩准為心愛的四女兒和碩和嘉公主建的。除此之外皇城內的建築都與紫禁城配套,為其服務,就連廟宇也是為皇家佛事服務的,比如南池子南長街一帶眾多的寺廟和景山東街北邊的嵩祝寺。

我原有的記憶里,皇城牆沒有現在皇城根遺址公園裡矗立的皇城牆復原牆那麼高。包括哲人在內都一致認為:記憶是有誤差的。所以,我一直為記憶里的東皇城牆的高度所困擾,雖然手裡有一本老書,在第233頁清楚地寫著,「午飯後,赴約。這個『東皇城根』,只一面有人家,那一面是舊皇城的牆,所以叫『皇城根』。」書中記載的是公元1938年初發生的事情。俗話說,眼見為實。畢竟我成年後再沒有親眼看過東皇城牆。今年,在老前輩們的呼籲下,我們的政府下大力氣恢復古都風貌,地安門隱藏在後蓋的民房後面那古老而又漂亮的皇城牆終於出現在我們面前!我那天無意之間從地安門前走過,啊!這不就是我記憶里的皇城牆嗎?她那獨特的紅牆、高雅的黃色琉璃瓦和那頑強地生長在黃琉璃瓦間迎風搖擺的小草,給我以久違的親切。至於我的記憶是否準確,歡迎專家指正。

東皇城牆北起於現在的平安大街寬街以西200米處,聽胡同里的老人們回憶,在這裡的皇城外依水而建房的居民多以打魚為生,就在東不壓橋下的水裡打魚。不打魚時,小船就泊在皇城邊上,漁網就掛在東北皇城把角兒的一片柳樹上,儼然江南水鄉,此景為舊京文人墨客稱奇。如果現在此處依舊,京城又多一處觀光勝景,不亞於銀錠觀山。東皇城南到現在的東長安街,中間只有東安門是個可以進入皇城的門戶,至於沙灘馬路是在民國期間開的城牆豁子,之所以叫沙灘,是那裡緊鄰河岸,堆著專門為修繕皇宮而備的沙石之類建築材料,讓宮裡當差人依物相稱而成了地名,民國初期在這片空地上建了北大紅樓,後來又鋪鐵軌,架電線,通了有軌電車。天天聽著有軌電車的「噹噹」聲,看著售票員探出腦袋搖著小黃旗呼嘯而過也別有一番情趣。

當有軌電車被強行退出歷史舞台,12路無軌電車又選在東皇城根作為終點,在對著東廠胡同西口的雜貨鋪南邊開了個口子,作為12路掉頭的地方。現在沙灘西南部位的人行道特別低,那就是全北京僅留存的供老百姓走的甬路殘留,上面高的地方為官員行走的官路。其實這一處歷史遺蹟非常寶貴。

在我的記憶里,小時候的東皇城根像條龍臥在河邊,不過是時隱時現的,因為有不少地方都依牆蓋了房子,他們把皇城根當成自家房子的山牆。這種依皇城根蓋的房子都是不朝東就朝西,而且房頂以皇城牆為高點,向外伸出時漸漸向下走,直到新房的外牆,有點兒像我後來在陝西當兵時看見的房子,叫做「房子一邊兒蓋」。我們家住在離東皇城根大約七八丈遠的地方,所以,我老偷偷溜出四合院,跑到牆根玩耍,河床與城根那時還有荒涼的空白,長著蘆葦野草,很耐看,還有蜻蜓、呱嗒扁兒(螳螂)和蛐蛐兒。尤其在三伏天的瓢潑大雨後,原來御河留下的滑溜斜坡與皇城根中間部位會出現不少冒著泡的小洞,找根小樹枝兒捅進去,感覺著裡面突然一沉,飛快地拉出來——一隻張牙舞爪的螃蟹就拽上來啦!當然啦,為我的調皮和賊大膽,也沒少挨老爹的拳腳。北京城裡能抓到螃蟹,現在的人肯定覺得不可思議。北京那時候夏天經常下暴雨,1958年的一場大雨把現在的銀閘到景山東街的路口積成三尺來深的水塘,我們在那裡好一通戲水!

我家住的這條離東皇城根最近的小胡同,有十九個門牌,胡同的顏色是統一的:淡淡的青灰,如同被水洗過幾遍,掉了些顏色的藍天。我特別喜歡這種青灰,極想知道裡面配方的奧妙。有一回,我躲在胡同深處,同仁堂樂家的宅邸前邊,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摳下了一塊牆皮,那塊牆皮居然和裡面的白灰用淺色的麻線連著,拽不下來!我只好又吐了口吐沫把牆皮按在原處。回到家裡,我問奶奶,她老人家告訴我:「那叫麻刀,跟人的筋骨一樣。」很遺憾,現在北京城的顏色太灰暗了,和這種青灰色不一樣,如果還有高人懷揣此秘方,可以貢獻出來,北京人民肯定會感激您。

皇城根邊的小胡同里還住著宮女,這位宮女那時大約已有五十歲上下,大腳,大臉盤,大眉大眼,皮膚極白皙,她簡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古代人!老宮女極少出來。只要她一出來,總有好事者大呼小叫:「老宮女出來嘍!」聽見這聲喊,無論我是在院裡的小花壇中間捉馬蜂,還是在戴著孫悟空面具耍金箍棒,總是撒腿就朝門外跑,貼在門框上看!在我的記憶里,老宮女總是穿著斜對襟的幾乎長及膝蓋的黑色長褂,下面是那種北京人稱呼的「勉襠褲」也就是褲腰展開足有麵缸粗的褲子,腳下是千層底布鞋。她足以自豪的是那雙大腳,因為在清朝,滿人是不纏足的!在人們的注目下,老宮女總是用右手遮住眉毛部位,這樣可以用眼睛看見腳下的路,她的左手使勁兒地擺著,大腳走得挺快。她總是到胡同口的雜貨鋪買一小包東西就急急忙忙往回走。我發現,老宮女充滿淡淡笑意的臉盤子上總是帶著非常明顯的羞澀。「她幹嗎那麼害羞啊?」我問奶奶。「老宮女到現在還沒結婚呢!她是個老姑娘啊!」

和老宮女命運相像的還有位串胡同的剃頭人,他是位挑著剃頭挑子的老者,大概七十來歲,佝僂著腰,穿著破舊的長袍,腰間繫著灰布帶子,總是坐在冒著熱氣的用來洗頭的熱水盆旁,抽著旱煙。那旱煙袋足有兩尺長!他到底多少歲數,住在哪兒,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有一回,胡同里一位老爺子剛剛讓他剃了個大禿瓢,又被他連敲帶打地收拾了一陣子,當老爺子舒服地摸著鋥亮的腦袋瓜,我插話了:「您怎麼樂意挨打呀?」他鼻子裡哼著:「這是位太監爺,這叫按摩,人家是在宮裡學的好手藝。」在我的記憶里,老人家沒有鬍子,說話細聲細氣的,而且總是不會用高聲發音。沒有活兒時,老是沒完沒了地抽煙,青煙沿著淡青色的高牆升上去,漸漸融入藍天,似乎有排解不完的憂思。後來,他不見了,也許是善終了吧。多少年後,我重訪新開路,望著胡同深處殘留的青灰色,又想起了老人:他為什麼來這裡?這裡有他的什麼寄託?甚至我又推測,他與老宮女有什麼聯繫呢?我沉吟著找不出答案,腦海里只有一縷青煙在徐徐上升。

大約在國慶10周年吧,皇城根腳下的有軌電車連鐵軌一起消失了。記得10月1日的上午,我站在新修的馬路上,仰著腦袋看參加檢閱的飛機拉著白煙兒從沙灘上空掠過!東皇城根新的一段歷史開始了。

我經常和大人們跑到東安市場和隆福寺瞎逛,河填了之後,我在路上發現,皇城根朝西的位置冒出了數不清的房子,有煤鋪、雜貨店、公司,更多的是民房。本來不高的古色古香的皇城牆被當成新房子的後山牆而消失在人們的視野里,皇城牆被遮住了,也就沒了小螃蟹,沒了呱嗒扁兒,沒了蘆葦和青草,也沒了滿目的紅牆和金黃色的琉璃,童年的樂趣也只好轉移:開始專心地逛隆福寺、逛東安市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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