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與火之歌》小說--第31章至第35章

2023-05-07     小企9999的吃喝玩樂

原標題:《冰與火之歌》小說--第31章至第35章

第三十一章 提利昂

提利昂·蘭尼斯特站在天光未現的清冷曉色里,看著契根宰殺他的坐騎,暗暗在心裡把史塔克家欠他的債再添上一筆。那傭兵用剝皮的刀割開馬肚,蒸汽立刻從屍骸里冒出。他兩手並用,熟練操作,一刀也不浪費。這事本當迅速完成,以免山上的影子山貓嗅到血腥聞香而來。

「今晚咱們都不會挨餓了。」波隆道。他瘦得像骨頭一樣,也堅毅得像骨頭,黑眼黑髮,加上短短的鬍子,活像是團黑影。

「不見得。」提利昂告訴他。「我可對馬肉沒興趣,尤其沒興趣吃自己的馬。」

「反正都是肉,」波隆聳肩道,「跟牛肉和豬肉相比,多斯拉克人還更愛馬肉呢。」

「你覺得我像多斯拉克人嗎?」提利昂冷冷地說。多斯拉克人吃馬肉是千真萬確的事,他們還放任畸形兒自生自滅,留給跟在卡拉薩後面的野狗吃。他們的習俗委實不怎麼吸引他。

契根從馬屍上割下一薄片血淋淋的肉,舉在半空中仔細瞧看。「矮個子,要不要先來一口?」

「這匹母馬是我老哥詹姆送給我的二十三歲命名日禮物。」提利昂用平板的口氣說。

「那如果你還能活著見到他,代我們道聲謝。」契根嘻嘻一笑,露出滿嘴黃牙,然後兩口就把那塊生肉吞下肚去。「這馬挺不錯。」

「配洋蔥煎著吃更棒。」波隆建議。

提利昂一言不發,跛著腳走開。他只覺寒意徹骨,兩腿酸痛得幾乎無法走動。或許他的母馬死了反而幸運,因為他自己還有得走咧。每天晚上吃點東西,在堅硬又寒冷的岩地上小睡片刻,便又上路,如此日復一日,只有天上諸神知道何時才是盡頭。「去她的,」他喃喃道,一邊掙扎著上坡回到綁架他的人身邊,一邊憶起發生過的事。「姓史塔克的都該死。」

之前的經過,現在回想起來,依然很不好受。前一秒他才剛點晚餐,一眨眼全屋子的人卻都拔刀相向,傑克也準備抽出武器,肥胖的老闆娘則尖叫道:「各位大人,求求你們別在這兒動刀動槍。」

提利昂趕在他們兩個一起被剁成肉塊前抓住傑克的胳膊。「傑克,你的禮貌哪兒去了?咱們好心的老闆娘不是說別動刀動槍嗎?還不快照辦。」他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心想在別人眼裡一定難看。「史塔克夫人,我想您一定是弄錯了,我跟貴公子的事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以我的榮譽起誓——」

「蘭尼斯特的榮譽。」她只說了這句,便舉起手讓全屋子的人看。「這傷疤是他的匕首留下的。他派人用那把刀來割我兒子的喉嚨。」

提利昂只感覺周遭人眾的怒火上升,被那史塔克女人手上的傷煽動得簡直要冒煙。「宰了他。」身後一個喝醉的妓女說,接著其他人也同聲附和,速度快得使他不敢相信。大家素昧平生,剛才還頗為友善,如今竟像緊咬不放的嗜血獵犬般要他償命。

提利昂提高音量,一邊努力掩飾聲音里的顫抖:「假如史塔克夫人認定我要為某些罪行負責,那我很樂意跟她去好好解釋。」

這是惟一的辦法。試圖殺出重圍無異自掘墳墓。有十來個人應那史塔克女人的請求拔了劍:那名赫倫堡的武士,三個布雷肯家的人,還有兩個一副吐口痰就可以把他幹掉模樣的討厭傭兵,以及一群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莊稼漢。提利昂拿什麼對付這些人?傑克的劍使得還不賴,但莫里斯就完全不行,他身兼馬夫、廚子和照顧起居的隨從三職,原本就不是打仗的料。至於尤倫,無論他自己想法為何,黑衣弟兄可是發過誓,與王國內任何爭執都無涉。尤倫只會袖手旁觀。

果不其然,當凱特琳·史塔克身邊的老騎士喝道「沒收他們的武器」時,黑衣弟兄便靜靜地站到一邊。傭兵波隆走上前來,從傑克手中拿下劍,並且搜出他們所有的匕首。「很好。」老人說。房間裡的緊張氣氛明顯緩和下來。「乾得不錯。」提利昂認出那粗硬的聲音,是臨冬城的教頭,只是剃了鬍子。

胖老闆娘向凱特琳·史塔克苦苦哀求,嘴裡噴出一串腥紅的唾沫:「別在這兒殺他!」

「到哪兒都別殺他。」提利昂提議。

「夫人,要殺也請您到別的地方殺,別把我這兒弄得到處是血,我不想惹上官家的麻煩事兒啊。」

「我們要把他帶回臨冬城去。」她說,提利昂聽了心想:要是這樣的話,或許……當時他已趁短暫餘暇環顧四周,對當下情形更有掌握。眼前所見不至於讓他絕望。噢,那史塔克女人反應倒是機敏,這無庸置疑。她先逼他們公開承認自家主子對她父親的誓約,然後再請他們拔刀相助,何況她又是區區一個弱女子。沒錯,這招厲害。然而她也沒有贏得太徹底。據他約略估算,飯廳里將近有五十個人。凱特琳·史塔克不過說動了十來個,其他人有的困惑,有的害怕,還有的冷漠。提利昂注意到,佛雷家那群人只有兩個準備響應,而他們眼看帶頭的沒動靜,便又很快坐回去了。若不是不敢,否則他還真想偷笑。

「臨冬城,去就去。」他說。這會是趟漫長的旅途,他自己剛從反方向走來,有著切身的體會。誰也說不準途中會有什麼變數。「不過我不告而別,我老爸可能會擔心我,」他補充道,一邊看著剛才那個自願把房間讓給他的流浪劍客。「誰把今天發生的事告訴他,他定將重重賞賜。」泰溫公爵當然不會如此,提利昂打算等自己脫身後再想辦法補償。

羅德利克爵士憂心忡忡地看看他的女主人,這老傢伙也沒什麼高招。「他的人跟他一起走。」老騎士宣布,「剛才發生的事,還請諸位不要張揚。」

提利昂好容易才忍住笑。不要張揚?老糊塗蛋。除非把整間旅店裡的人都抓起來,否則前腳剛踏出門,後腳消息就會散播開去。那個口袋裡裝了金幣的流浪武士一定會心急火燎地飛速趕往凱岩城通風報信,就算他沒去,別人也一定會去。尤倫將把消息帶往南方,而那個愚蠢的歌手說不定還會為此寫首歌謠。佛雷家的手下會回報他們主子,他下一步會怎麼做,只有天上諸神知道。瓦德·佛雷男爵雖然是奔流城的臣屬,但他活了這麼大把年紀,靠的就是小心謹慎,永遠站在贏家那邊。至少他會派鳥兒送信息到君臨,很可能還不只這樣。

凱特琳·史塔克一點時間也沒浪費。「我們馬上動身,我們需要精力充足的馬,還有路上必須的糧食。你們幾位,史塔克家族永遠感激你們。假如你們願意協助我們押送犯人前往臨冬城,我保證有重賞。」那些個蠢蛋就等這句話,聽了立刻一擁而上。提利昂一個接一個地審視他們的臉龐:你們的確會得到重賞,他發誓,只怕不是你們想像的那種。

他們立刻來到屋外,冒著雨給馬備鞍。他們用粗繩綁住提利昂的手,他卻不怎麼害怕。他敢打賭,他們絕對無法把他押回臨冬城,不出一天,定會有人騎馬追來,這有什麼好奇怪呢?鳥兒會送出訊息,屆時必有河間地區的領主插手,藉機討好他老爸。提利昂正對自己的精打細算感到得意,就被人蓋上兜帽,遮住眼睛,放上馬鞍。

他們快馬加鞭地冒雨出發,沒過多久提利昂便已兩腿酸疼,屁股也磨得難受。雖然安然遠離旅店之後,凱特琳·史塔克便放慢速度,但這仍舊是一趟崎嶇難行的艱苦旅程,蒙住眼睛更是雪上加霜。每次轉彎他都有墜馬的危險。透過頭套聽見的聲音很模糊,所以他不清楚身邊的人在說什麼。細雨浸濕布料,頭套緊貼臉龐,後來連呼吸都有困難。粗繩磨破他的手腕,隨著夜色漸深,似乎越來越緊。他本來是要好好坐下,在火爐邊取暖,享用剛烤出來的鳥肉的,只怪那該死的歌手偏偏要張開他的烏鴉嘴,他可憐兮兮地想。這該死的歌手竟然也在隊伍里。「這件事值得大加傳頌,我當然義不容辭囉。」當他宣布和他們一道,好瞧瞧這趟「精彩的冒險」會有什麼結果時,他對凱特琳·史塔克這麼說。提利昂不禁心想:等蘭尼斯特家的騎士追上他們,你小子再來瞧瞧這趟冒險精不精彩。

凱特琳·史塔克下令暫時休息時,雨總算停了,曙光從濕布間的縫隙滲進眼帘。他被人粗手粗腳地拉下馬,解開腕上的粗繩,拉掉頭罩。當他看見眼前狹窄的石頭路,四周愈見陡峭險惡的丘陵地勢,以及遠方地平線上呈鋸齒狀的覆雪峰巒,心中一切希望頓時化為烏有。「這是上坡路,」他用控訴的神情看著史塔克夫人,失聲道,「是朝東邊的路。你說我們要去臨冬城!」

凱特琳·史塔克帶著輕淺的笑意看著他。「說了很多次,而且很大聲。」她同意,「想必你的朋友們會打那邊追趕我們。祝他們一路順風。」

即使過了這麼些天,現在回想起來,他還是惱怒不已。提利昂這輩子向來以機敏自豪,因為那是天上諸神賜給他的惟一禮物,沒想到這該死七次的母狼凱特琳·史塔克卻魔高一丈,想到自己每一著棋都被她識破,簡直比他被綁架這件事還叫他難過。

他們只停下來讓馬兒吃草喝水,便又匆匆上路。這次他們放過了提利昂,沒再給他戴上頭套,兩天後更鬆開綁住他雙手的繩子,等進入高山區,更是連派人看守都免了。他們似乎不怕他逃走,有什麼好怕的?這裡地勢崎嶇險惡,所謂的大道不過是條石頭小徑。就算他真的脫逃成功,在沒有糧食又隻身一人的情況下,能跑多遠?影子山貓會拿他當點心,而蟄居山間的氏族部落更是些殺人越貨的法外兇徒,惟有刀劍能叫他們臣服。

雖然如此,史塔克家的女人還是無情地催促他們趕路。此行目的地為何,早在頭套被摘下那一刻,他便一清二楚。此間山區是艾林家族的領地,而前任首相的遺孀也是徒利家人,正是凱特琳·史塔克的妹妹……換言之,對蘭尼斯特家無甚好感。在萊莎夫人待在君臨的那些年裡,提利昂跟她算是點頭之交,此時此刻實在不想再續前緣。

綁架他的人們聚集在離山坡不遠的小溪邊。馬兒們喝飽了冰冷的山泉,正啃食著從岩縫裡長出的褐色雜草。傑克和莫里斯可憐兮兮地窩在一起,摩霍爾拄著長槍站在他們旁邊,頭戴一頂圓形鐵盔,活像扣了個大碗。馬瑞里安坐在他身邊,正幫木頭豎琴上油,一邊抱怨濕氣對琴弦有害。

「夫人,我們真的需要休息。」提利昂走近時,僱傭騎士維里·渥德正對凱特琳·史塔克說話。他是河安伯爵夫人的手下,看來一副硬漢模樣,麻木無情,卻是旅店裡頭一個響應凱特琳·史塔克的人。

「夫人,維里爵士說得對,」羅德利克爵士道,「這已經是我們損失的第三匹馬了——」

「如果我們被蘭尼斯特家的手下追上,損失的可就不只是馬啦。」她提醒他們。她的臉飽經風吹雨打,面容憔悴,但堅毅果決絲毫不減。

「在這裡不太可能。」提利昂插嘴。

「侏儒,夫人可沒問你意見。」庫雷凱特斥道。他是個頭腦簡單的胖子,一頭短髮,生了張豬臉,是布雷肯家那幾人之一,在裘諾斯伯爵手下當兵。為了記住這些名字,提利昂特別下過功夫,以便將來好好感謝他們的禮遇。蘭尼斯特有債必還,庫雷凱特總有一天會知道這句話可不是說著玩的,他的朋友拉利斯和摩霍爾,好心的維里爵士,以及那兩個傭兵波隆和契根也一樣。至於馬瑞里安,這個成天撥弄豎琴,有副甜膩的高嗓音,正努力地要把「小惡魔」和「腳跛」、「走不動」等字押韻,好為這件事寫首歌的渾小子,他打算特別給他點苦頭嘗嘗。

「讓他說罷。」史塔克夫人下令。

提利昂·蘭尼斯特找了塊石頭坐下。「現在我們的追兵大概已經趕到頸澤,按照您撒的謊沿國王大道一路追過去了……當然,這是假設真的有追兵,事實上有沒有還不知道。喔,家父毫無疑問已經聽說了消息……但家父對我不甚疼愛,所以我說不準他是否大動干戈。」這不完全是說謊,泰溫·蘭尼斯特公爵固然不管他畸形兒子死活,但他絕對無法忍受家族榮譽受損。「史塔克夫人,這是個殘酷的地方,我相信在你們抵達艾林谷以前都不會有追兵趕來,但您每損失一匹馬,便是加重其他人的負擔。更糟的是,您還有可能連我的命也保不住。我個子小,身體又不強壯,若是死了,這豈不是白跑一趟?」這句可完全屬實,提利昂真不知道如此折磨下去,他還能撐多久。

「蘭尼斯特,跑這一趟的目的就是要你死。」凱特琳·史塔克答道。

「我不這樣想,」提利昂道,「您真要我死,只消說一聲,您這群忠心耿耿的朋友立刻會自告奮勇上來取我性命。」他看看庫雷凱特,但那傢伙智能太低,聽不出其中的譏諷。

「史塔克家的人不會乘人之危。」

「我也不會。」他說:「我再跟您說一遍,意圖謀害貴公子的事與我毫無瓜葛。」

「刺客手裡拿的是你的匕首。」

提利昂胸中的怒火直往上冒。「那不是我的東西。」他強調,「你到底要我發多少次誓才肯相信?史塔克夫人,無論你信不信,總之我不是笨蛋,把自己的武器交給普通小賊用,這種事只有笨蛋才幹得出來。」

一時間他似乎看到懷疑閃過她眼底,但她卻說:「培提爾為什麼要對我撒謊?」

「狗熊為什麼要在森林裡拉屎?」他質問,「那是天性。對小指頭那種人來說,撒謊跟呼吸一樣自然。不說別人,你應該特別了解才對。」

她向他走近一步,繃緊了臉。「你什麼意思,蘭尼斯特?」

提利昂昂頭道:「這個嘛,我說夫人,您是怎麼被他開苞的,這事宮裡每個人都聽他說過哪。」

「根本沒這回事!」凱特琳·史塔克怒道。

「哎,你這小惡魔真是壞到骨子裡去了。」馬瑞里安顯然嚇了一跳。

庫雷凱特抽出他那黑鐵打造的鋒利短刀。「夫人,您點個頭,我就把這傢伙的爛舌頭割下來。」一想到割舌頭的情景,他那對豬眼睛便興奮地睜得老大。

凱特琳·史塔克用一種提利昂從未見過的冷酷神情瞪著他。「培提爾·貝里席曾經愛過我。當時他還只是個孩子。他的愛雖然對我們彼此都是個錯誤,但卻是千真萬確、純潔無瑕的小兒女之情,不是拿給你尋開心的。他想牽我的手、娶我為妻,這才是事情的真相。蘭尼斯特,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惡魔。」

「那你就是無可救藥的笨蛋了,史塔克夫人。小指頭除了他自己,從沒愛過別人。我敢跟您保證,他對我們吹噓的絕不是您那雙纖纖玉手,而是您那對脹鼓鼓的乳房,那張嬌艷欲滴的櫻桃小嘴,還有您兩腿間那團熱呼呼的火。」

庫雷凱特猛地一把攫住他頭髮,使勁將頭往後一拉,露出他的喉嚨。提利昂感覺出刀鋒冰冷地吻著下巴。「夫人,要不我給他放點血?」

「殺了我,真相也就永遠埋沒。」提利昂喘息著說。

「讓他說完。」凱特琳·史塔克下令。

庫雷凱特很不情願地放手。

提利昂深吸一口氣。「根據小指頭的說法,我是怎麼拿到他匕首的?告訴我。」

「你在喬佛里王子命名日那天的比武大會上,打賭贏了他。」

「是在家兄詹姆被百花騎士刺下馬的時候。這就是他的故事,對不對?」

「是的。」她坦承。她的眉間閃過一抹疑慮。

「騎兵!」

尖叫聲自上方的風蝕山脊間傳來。休息之前,羅德利克爵士派拉利斯爬上去守望。

一時之間大家全愣住了。凱特琳·史塔克是第一個採取行動的人。「羅德利克爵士,維里爵士,請你們趕快上馬備戰,」她喊道,「把其他馬牽到後面。摩霍爾,你負責看守犯人……」

「給我們武器!」提利昂一躍起身,抓住她的手,「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力量。」

提利昂看得出她知道他說得對,高山氏族部落才不管貴族間的糾葛——不管殺史塔克還是蘭尼斯特家,都會像自相殘殺一樣毫不留情。他們或許只會放過凱特琳,因為她還年輕,可以替他們傳宗接代。明知如此,她仍舊猶豫不決。

「我聽見他們了!」羅德利克爵士大喊。提利昂側耳傾聽,果然聽到十來匹馬的蹄聲快速逼近。突然間大家都行動起來,有的抽出武器,有的朝坐騎跑去。

拉利斯連跑帶跳地翻下山脊,碎石如雨般朝他們撒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跳到凱特琳·史塔克面前。他生得很醜,滿頭鐵鏽色的亂髮從錐形鋼盔下方爆出。「我看到二十個,可能有二十五個,」他氣喘吁吁地說,「我猜是白蛇部或月人部。夫人,路上一定有斥候……躲起來觀察……他們早發現了我們。」

羅德利克·凱索爵士已經上馬,手握長劍。摩霍爾蹲伏在一塊巨石後,雙手握住他的鐵尖長矛,牙間咬著一把短刀。「喂,唱歌的,」維里·渥德爵士叫道,「過來幫我穿盔甲。」馬瑞里安僵在原地,抱緊他的木頭豎琴,臉色像牛奶一般蒼白。結果是提利昂的僕人莫里斯跳起來,上前幫騎士穿上護甲。

提利昂抓著凱特琳·史塔克不放。「你別無選擇,」他告訴她,「我們有三個,你還得浪費第四個人作看守……眼下,四個人足以決定全體生死。」

「向我保證事後你會歸還武器。」

「你要我的保證?」馬蹄聲越來越大,提利昂嘻嘻笑道,「唉,那有什麼問題,夫人,我以蘭尼斯特的榮譽為名……向你保證。」

他原以為她會朝自己吐口水,結果她只丟下一句:「把武器給他們,」便快步離開。羅德利克爵士把傑克的武器連劍帶鞘丟還給他,然後調轉馬頭投入戰鬥。莫里斯自己弄了張弓和一筒箭,單膝跪在路上。他射箭比用劍在行多了。波隆則騎馬過來,給了提利昂一把雙刃斧。

「我沒用過斧頭。」武器在手的感覺怪異而陌生。它的握柄很短,斧刃則極重,前端還有根嚇人的尖釘。

「就當是劈柴。」波隆邊說邊從背上的鞘里抽出長劍。他啐了口唾沫,飛奔至契根和羅德利克爵士旁邊。維里爵士也上馬加入他們,一邊撥弄著他那頂開了條細眼縫,上面插了根黑絲羽毛的金屬鍋形頭盔。

「木頭可不會流血。」提利昂自言自語。沒有盔甲,他覺得自己好像沒穿衣服。他環顧四周,想找塊石頭,最後跑到馬瑞里安躲著的地方。「靠過去一點。」

「走開!」男孩朝他尖叫,「我是唱歌的,打打殺殺跟我無關!」

「怎麼,不想冒險啦?」提利昂抬腳踢他,直到他不敢拖延,乖乖爬開。一個心跳的間隔之後,敵人便騎馬衝過來了。

這場戰鬥沒有傳令官,沒有旗幟,沒有號角吹響,也沒有鼓聲隆隆,只聽見莫里斯和拉利斯放箭時的弓弦砰然聲,轉眼間原住民的鐵蹄便踏破黎明,轟然而至。他們個個皮膚黝黑,身形精瘦,穿著硬皮革和搶來的不合身的護甲,面容隱藏在半罩頭盔里。他們戴著手套,手裡拿著形形色色的武器,有老朽的長劍、長槍,磨利的鐮刀,還有狼牙棒、匕首和重鐵錘。騎在最前面的人穿了一件花斑影子山貓皮做成的披風,握著一把雙手巨劍。

羅德利克爵士大喊一聲:「臨冬城萬歲!」然後迎上前去,波隆和契根也一左一右衝殺出去,嘴裡喊著含混不清的口號。維里爵士跟在後面,頭上揮舞著一把釘刺流星錘。「赫倫堡萬歲!赫倫堡萬歲!」他叫道。提利昂突然間也有股衝動,想跳起來揮動斧頭,然後大叫:「凱岩城萬歲!」但他很快打消了這瘋狂的念頭,反而蹲得更低。

他聽見馬兒受驚的尖叫,以及金屬碰撞的聲音。契根的劍削開一個人的臉,那人穿了鎧甲,但沒戴頭盔。波隆則像一陣龍捲風般沖入敵陣,左劈右砍,切菜似地掀倒對手。羅德利克爵士則逕自朝那個披影子山貓皮披風的大漢攻去,兩匹馬相互繞圈,兩人你來我往。傑克跳上一匹馬,連馬鞍都沒用就飛奔進亂軍之中。提利昂看見一枝利箭自那披山貓披風的人喉頭刺出,他張嘴欲喊,卻只有鮮血湧出。等他倒地,羅德利克爵士已找到了新對手。

馬瑞里安忽然尖叫起來,拿他的木頭豎琴遮住頭,只見一匹馬自他們躲藏的岩石上方跳過。提利昂見狀趕忙起身,來人調轉馬頭,舉起一柄帶刺的大錘,回來收拾他們。提利昂雙手握斧揮出,正砍中衝刺的馬的喉嚨,錚地發出結實的一聲。馬兒慘叫倒地,提利昂的武器險些脫手。他好不容易即時拔出斧頭,踉蹌地閃開。馬瑞里安可沒這麼好運,對方連人帶馬朝他摔去,一團砸在他身上。趁著這匪徒的腿還被馬壓住,提利昂溜過去補上一斧,恰好砍在肩胛骨上方的脖子處。

正當他奮力拔出斧頭,他聽見埋在屍體下面的馬瑞里安發出的呻吟。「誰來救救我,」歌手喘著氣說,「天上諸神可憐我,我要流血而死了。」

「我相信那是馬的血。」提利昂道。吟遊詩人的手從死馬底下伸出來,在泥地里亂摳,活像只五條腳的蜘蛛。提利昂伸出腳跟狠踩在狂抓的手指上,聽到一聲令人滿意的喀啦響。「閉上眼睛,假裝你已經死了吧。」他如此建議歌手,然後抽出斧頭,轉身走開。

在那之後,戰場的情形亂成一團。這個清晨充滿了吶喊和尖叫,空氣中瀰漫著血腥,世界一片混沌。利箭咻咻飛過他耳際,在石頭上彈開。他看到波隆被打下馬,兩手各持一劍繼續作戰。提利昂在戰場邊緣遊走,穿梭於岩石間,偶爾從躲藏的陰影里跳出來砍路過馬匹的腿。他找到一個負傷的原住民,了結了他,並把他的半罩頭盔拿來穿戴。頭盔太緊,但只要能提供保護,提利昂就很高興。傑克正和面前的敵人纏鬥,卻被人從後面捅了一刀。不一會兒提利昂又絆在了庫雷凱特的屍體上,那張豬臉被釘頭錘打得稀爛,但提利昂認得他手中的短刀,他把它從死人的指間拔出。他正要插進腰帶時,聽到了女人的尖叫。

凱特琳·史塔克被三個人圍在山壁邊,其中一個騎馬,另外兩個則是徒步。她受傷的手姿勢怪異地握著一把匕首,但她已經退到山壁邊緣,被三麵糰團包圍。這婊子就給他們吧,提利昂心想,愛怎麼搞隨他們去,但不知怎麼,他卻採取了行動。他在對方發覺之前砍中一個人的膝蓋後方,沉重的斧刃劈開血肉和骨頭,好像劈的不過是腐朽的爛木。會流血的木頭,提利昂心不在焉地想,接著第二個人朝他攻來。提利昂彎身躲開他的劍,揮出斧頭,那人連忙後退……結果凱特琳·史塔克剛好走到他背後,割了他喉嚨。騎馬那人似乎想起別處有更重要的戰鬥,突然就快速跑開了。

提利昂環顧四周,敵人不是被殺便是逃走,總之戰鬥在他沒注意到的時候已經結束。遍地都是瀕死的馬和負傷的人,發出慘叫和呻吟。最令他驚訝的是自己竟安然無恙。他鬆開手指,斧頭鏘一聲落在地上,忽然發現自己滿手是血。他相信他們起碼打了半天之久,但太陽卻紋絲未動。

「第一次上戰場?」過了一會兒,波隆站在傑克的屍體上一邊彎身脫靴子,一邊問。那是雙好靴子,厚實的皮革,上過油,柔軟異常,正配泰溫公爵手下的身份,比起波隆穿的要好太多了。

提利昂點點頭。「我老爸應該會驕傲。」他說。他的腳抽筋得厲害,幾乎無法站立。奇怪,剛才打鬥時卻一點不覺得疼。

「你需要找個女人,」波隆眨著黑眼睛,順手將靴子扔進自己的馬鞍袋。「相信我,流過血之後,找個女人最來勁。」

聽見這話,契根停下對土匪屍體的搜刮,哼了一聲,舔舔舌頭。

提利昂瞄了一眼正幫羅德利克爵士包紮的史塔克夫人。「她說好我就上。」他說。兩個流浪武士聽了哈哈大笑,提利昂一邊跟著樂一邊想:這是個好的開始。

隨後他跪在溪邊,用冰冷刺骨的溪水洗去臉上血跡。他瘸著腿走回去時,又看了看地上的死人。戰死的原住民都是些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傢伙,他們的坐騎也是又瘦又小,根根肋骨清楚可見。波隆和契根挑剩下的武器都不怎麼起眼,大錘、棍棒,還有一把鐮刀……他想起那個穿了影子山貓皮披風、拿雙手巨劍和羅德利克爵士對打的大漢,但當他看到那人四肢伸展躺在石地上的屍首時,他看起來一點也不高大。他的披風沒了蹤影,提利昂發現他的劍鋒早就布滿缺口,廉價鋼鐵鏽得厲害。難怪原住民倒下九個。

他們這邊只死了三人:兩個布雷肯伯爵的手下——庫雷凱特和摩霍爾,還有他自己的護衛傑克,他奮不顧身的衝鋒充分顯示了他的愚勇。到死都還是傻子一個,提利昂心想。

「史塔克夫人,我請求您立刻動身,加緊趕路。」維里·渥德爵士道,他透過頭盔上那道細縫,小心翼翼地掃視著附近山脊。「我們雖然暫時趕跑了他們,但他們不會走遠。」

「維里爵士,我們應該先安葬死者。」她說,「他們英勇殉難,我不能把他們留在這裡給烏鴉和山貓糟蹋。」

「這裡土地多石,沒法挖的。」維里爵士道。

「那我們就搬石頭堆石冢。」

「要怎麼搬隨你便,」波隆告訴她,「但我和契根可不幹。比起在死人身上堆石頭,我還有更要緊的事情……比如呼吸。」他環視其餘的生還者。「你們要是還想活過今晚,就跟我們走。」

「夫人,恐怕他說的沒錯。」羅德利克爵士虛弱地說。老騎士在打鬥中負了傷,左臂被深深割了一道,脖子也被擲出的標槍擦傷,如今老態盡露。「若是在此逗留,他們一定會再次攻擊,到時候我們可能就頂不住了。」

提利昂看出凱特琳臉上的憤怒,但她別無選擇。「那就祈禱天上諸神原諒我們罷。我們這就動身。」

現在馬倒是不缺。提利昂把他的馬鞍移到傑克的花斑公馬背上,因為它看起來還算強壯,再撐個三四天應該沒問題。他正準備上馬,只見拉利斯往前一站道:「侏儒,把你的匕首交給我。」

「讓他留著吧。」凱特琳·史塔克從馬上往下俯看,「斧頭也還給他,若是再遇攻擊,可能還用得著。」

「夫人,謝謝您。」提利昂說著爬上馬。

「省省吧,」她唐突地說,「我跟以前一樣不信任你。」他還來不及回嘴,她便拍馬離開。

提利昂整了整偷來的頭盔,然後從波隆手中接過斧頭。他想起這趟旅程剛開始時,自己兩手被綁,戴著頭罩,如今堪稱大有進展。史塔克夫人不信任他沒關係,只要他能留住斧頭,他就有信心在這場遊戲里勝過對手。

維里·渥德領隊,波隆負責殿後,史塔克夫人安全地騎在隊伍中間,羅德利克爵士則如影隨形跟在她身旁。途中,馬瑞里安帶著怨恨的眼光,不斷回頭看他,他的幾根肋骨,木頭豎琴,還有用來彈奏的四根指頭通通斷了,但他還不算倒楣到極點:他弄來一件漂亮的影子山貓皮披風,厚實的黑毛皮,點綴著白線。他沉默地縮在斗篷里,難得地閉上了嘴巴。

行不到半里,他們便聽見背後影子山貓低沉的吼叫,稍後又傳來它們爭食屍體的咆哮。馬瑞里安的臉色愈加蒼白,提利昂騎馬跑到他旁邊。「『黑鳥』,」他道,「恰好跟『膽子小』押韻。」說完他一踢馬肚,丟下吟遊詩人,跑到羅德利克爵士和凱特琳·史塔克身邊。

她抿緊嘴唇看著他。

「剛才我話說到一半,就被人無禮地打斷了。」提利昂開口道,「小指頭編的故事裡有個很嚴重的疏漏。史塔克夫人,無論你信不信,我可以向你保證——我跟別人賭的時候,只把注下在自家人身上。」

第三十二章 艾莉亞

獨耳的黑公貓拱起背朝她嘶叫。

艾莉亞沿著小路走,赤裸的腳跟保持平衡,傾聽心臟疾跳,深呼吸緩吐氣。靜如影,她告訴自己,輕如羽。公貓看著她漸漸逼近,眼裡充滿警戒。

抓貓難。她手上到處都是未愈的抓痕,兩腳膝蓋則因跌倒擦傷,結滿了疤。剛開始,連廚師養的那隻廚房胖貓都能躲過她,但西利歐叫她日夜不停地練習。當她滿手是血找上他時,他只說:「怎麼這麼慢?小妹妹,動作要快。等你遇到敵人,就不只是抓傷而已了。」他為她在傷口塗上密爾火,燙極了,她咬緊嘴唇才沒大聲尖叫。然後他又叫她繼續去抓貓。

紅堡到處都是貓:有在太陽下打盹的慵懶老貓、有冷眼擺尾的捕鼠貓、有爪子利如尖針的靈巧小貓、還有宮廷仕女養的貓,一身的毛梳理柔順,乖巧聽話,以及渾身髒兮兮、專門在垃圾堆里出沒的黑貓。艾莉亞一隻一隻追蹤到底,然後拎起來,得意萬分地帶回去給西利歐·佛瑞爾……如今就只差這隻獨耳的黑色小惡魔啦。「那傢伙才是城堡里真正的王,」有位穿金披風的都城守衛告訴她,「不但老不死,還壞得跟什麼似的。有次國王宴請他老丈人,結果那黑心肝的混球跳上桌,從泰溫大人的手裡大搖大擺地叼走一隻烤鵪鶉。勞勃笑得快爆炸。小乖乖,你離那壞蛋遠點。」

為了抓它,她跑遍半個城堡:繞了首相塔兩圈,穿越內城中庭,鑽進馬廄,走下層層環繞的螺旋梯,經過小廚房、養豬場和都城守衛隊的營房,順著臨河城牆的根基,再上樓梯,在叛徒走道上來來回回,然後又下樓,出一道門,繞過一口井,進出前方形形色色的建築,到最後艾莉亞根本不知自己所在何處。

這下她總算逮著它了。左右兩邊都是高牆,前方則是大片沒開窗的石壁。靜如影,她滑步向前,在心中重複,輕如羽。

當她離它只剩三步之遙時,公貓倏地沖了出來。先往左,再往右,艾莉亞便先擋右,再擋左,切斷了它逃生的路。它又發出嘶叫,試圖從她兩腳之間溜走。迅如蛇,她心想。她伸手抓住它,把它抱在胸前,樂得放聲大笑,四處轉圈,任由它的利爪撕扯她的皮上衣。她用更快的速度在它兩眼之間輕吻一下,並在它伸出爪子抓她臉的前一刻縮回。公貓嘶吼著朝她吐口水。

「他在跟那隻貓做什麼?」

艾莉亞嚇了一跳,鬆開貓,旋身面對聲音的來源。公貓轉瞬間便一溜煙逃走。小巷的另一端站著一個滿頭金卷髮、穿著藍錦緞衣服、漂亮得像個洋娃娃似的女孩。她身邊有個胖嘟嘟的金髮小男孩,外衣胸前用珍珠繡了一隻昂首騰躍的公鹿,腰際配了把微型劍。是彌賽菈公主和托曼王子,艾莉亞心想。他們身邊跟了一個塊頭大得像犁馬的修女,她背後還有兩個蘭尼斯特家的貼身護衛,都是牛高馬大的漢子。

「小弟弟,你在跟那隻貓做什麼啊?」彌賽菈口氣嚴厲地再度發問,然後對弟弟說,「你瞧,他還真是個髒兮兮的小弟弟,對不對?」

「對,衣服破爛,又髒又臭的小弟弟。」托曼同意。

他們沒認出我,艾莉亞這才明白,他們甚至不知道我是女孩。這也難怪,她光著腳丫,全身骯髒,在城堡里跑過一圈以後,頭髮亂成一團,身上的皮背心布滿了貓的爪痕,粗布縫製的棕色褲子膝蓋以下都被割掉,露出傷疤遍布的雙腳——抓貓總不能穿裙子或絲衣吧。她連忙低頭,單膝跪下。他們要是認不出她來,就太好了。若是被認出來,她會吃不了兜著走的。因為這不但會丟光茉丹修女的臉,連珊莎也將覺得可恥,從此再不跟她說話。

肥胖的老修女往前挪了挪。「小弟弟,你怎麼跑到這裡來的?你不該在城堡里到處亂跑喔。」

「沒辦法,這種人趕也趕不完,」一個紅袍衛士道,「跟趕老鼠一樣的道理。」

「小弟弟,你是誰家的孩子?」修女質問,「告訴我。你怎麼了?你是啞巴嗎?」

艾莉亞的話音卡在喉嚨里。如果她出聲回答,托曼和彌賽菈一定會認出她來。

「高德溫,把他帶過來。」修女說。長得較高的那名衛士朝小巷的這邊走來。

恐慌如巨人的手攫住她的喉嚨,艾莉亞知道自己命懸於此,不發出半點聲音。止如水,她在心裡默念。

就在高德溫伸手的前一刻,艾莉亞採取了行動。迅如蛇。她重心左移,他的手指擦臂而過。她繞過他。柔如絲。待他轉身,她已朝巷口飛奔而去。疾如鹿。修女朝她尖叫,艾莉亞從她兩條粗得像白色大理石柱的腿中間鑽過去,站起身,迎面撞上托曼王子,他「哎喲」一聲重重坐倒。她從他身上跳過,閃開第二個侍衛,然後她便擺脫他們,全速逃走。

她聽見叫喊,緊接著是砰砰砰的腳步迅速朝她逼近。她身子一蹲,著地滾開。紅衣衛士踉蹌著衝過她身邊,差點跌倒。艾莉亞一躍起身,看到頭上有扇又高又窄的窗子,比城牆上的射箭孔大不了多少,便向上一跳,攀住窗台,往上拉升,閉著氣往裡擠。滑如鰻。待她跳下窗口,正落在一名吃驚的洗衣婦面前,她立刻翻身,拍拍塵土,繼續逃跑。她穿門而出,奔過長廳,跑下樓梯,穿越一座隱蔽的庭院,繞過轉角,翻過牆,擠進一扇低矮窄窗後,來到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地窖。身後追趕的聲音漸漸變小。

艾莉亞幾乎喘不過氣,完全迷失了方向。現在就算他們認出她,她也認栽了,但她覺得他們應該做不到,因為她動作太快了。疾如鹿。

她摸黑靠著一堵潮濕的石牆蹲下,靜聽追兵的響動,卻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和遠處的滴水聲。靜如影,她告訴自己。她納悶自己究竟置身何處。初來君臨時,她常做惡夢,夢見自己迷失在城堡里。父親說紅堡比臨冬城要小,但在夢中它卻碩大無比,活像一座無邊無際的石造迷宮,而牆壁仿佛會在她身後變換形體。她發現自己常漫遊在陰森的廳堂里,經過褪色的壁氈,走下無止盡的螺旋樓梯,在庭院間和吊橋上穿梭,尖聲叫喊卻無人回應。有些房間裡,紅牆似乎在滴血,而她一扇窗戶也找不到。有的時候,她能聽見父親的聲音,但總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而不論她如何努力地朝聲音來源飛奔,那聲音卻依舊越來越微弱,直至完全消失。黑暗之中,只剩艾莉亞獨自一人。

她發覺這裡也很暗,於是縮起裸露的膝蓋,緊緊抱在胸前,發起抖來。她決定在這裡默默數到一萬,等那時候就可以安全地爬出去,找路回家了。

當她數到八十七的時候,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房間也似乎逐漸亮起來,身邊的事物緩緩現形。昏暗之中,無數巨大而空洞的眼睛饑渴地瞪著她。她隱約看到長牙的鋸齒陰影。她頓時忘了數到哪裡,只敢閉上眼睛,咬住嘴唇,驅趕恐懼。等她睜眼再看,怪獸就會不見。怪獸會不存在。她假裝西利歐也在黑暗中,陪在她身邊,對她悄聲說話。止如水,她告訴自己,壯如熊,猛如狼,然後睜開眼睛。

怪獸還在,恐懼卻消失了。

艾莉亞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四周都是頭骨,她好奇地摸摸其中一個,不知到底是不是真的。她的指尖拂過一個寬大的下巴,摸起來挺像真的。骨頭的感覺很平滑,既冷且硬。她的手指摸到一顆牙齒,又黑又尖,活像是由黑暗所造的匕首,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它死了。」她朗聲道,「只是顆骷髏頭,傷不了我的。」但不知怎的,那怪獸似乎知道她在這兒。她感覺得到它空洞的眼睛穿過陰暗看著她,在這個光線微弱、寬敞高大的房間裡,有種不喜歡她的東西存在。她避開那個頭顱,向後退開,卻又碰到一個更大的骷髏。一時間她幾乎可以感覺它的牙齒陷進她的肩膀,仿佛想一口咬下她的血肉。艾莉亞旋身,一顆尖牙果然已經咬住她的外衣,皮革被鉤住,撕裂了一大塊,她沒命似的快跑。眼前又有一個頭顱出現,這是最大的怪獸。艾莉亞不敢慢步,她跳過一排高得像劍、山脊似的黑牙齒,衝進一個又一個飢餓的血盆大口,然後撞上了門。

她摸黑找到木門上厚重的鐵環,使勁一拉,門抗拒了一會兒,方才緩緩向內打開,可是發出來的嘎吱聲卻大得嚇人,艾莉亞心想這下全城的人都會聽見了。她拉開恰好能讓自己鑽進去的縫隙,溜進門後的長廳。

如果剛剛那個充滿怪獸的房間算得上黑暗,那這個大廳就是七層地獄裡最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洞。止如水,艾莉亞告訴自己,她給了眼睛足夠的調適時間,但除了剛才進來的門有模糊的灰色輪廓,其餘依舊什麼也看不到。她伸出手指在面前搖晃,感覺到空氣的移動,卻沒有東西。她成了瞎子。水舞者要用所有的感官去洞察周圍,她提醒自己。於是她閉上眼,穩住呼吸數了一二三,靜靜吸口氣,然後伸出雙手,開始摸索。

左手邊,她的指頭拂過未完工的粗石表面。她便沿著牆走,手在石面游移,踏著小碎步慢慢穿越黑暗。每個房間總有出路,有進必有出嘛。而且,恐懼比利劍更傷人。艾莉亞不能害怕。她仿佛走了好長一段,牆壁突然到了盡頭,一團冷氣吹過她的臉頰。鬆開的頭髮輕輕拍打著她的皮膚。

她聽見有聲音從下方很遠的地方傳來。靴子的磨地聲,遙遠的交談聲。搖曳的火光朦朧地掃過牆壁,她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口大黑井邊,井足足有二十尺寬,開口直向地心。彎曲的牆上嵌了大石頭作為樓梯,向下迴旋迴旋,漆黑得就像老奶媽以前常跟他們說的,通往地獄的階梯。有東西正從黑暗中爬出來,從地心深處爬出來……

艾莉亞趴在井邊偷偷往下看,一股冰冷的黑氣迎面襲來。下方極遠處,她看到一根火把的亮光,微小有如燭火。她分辨出是兩個人,他們的影子交錯投射在牆上,高大有如巨人。她聽見他們的聲音,迴蕩著傳向井邊。

「……找到了一個私生子,」一個人說,「其他的也遲早會查出來。要麼一兩天,最遲不過兩星期……」

「等他查出真相,他會怎麼做?」第二個聲音是自由貿易城邦的滑溜口音。

「只有天上諸神知道,」第一個聲音說。艾莉亞看到火把冒出一縷灰煙,一邊冉冉上升,一邊像蛇似的翻騰纏繞。「那群蠢蛋想殺他兒子,更糟糕的是,他們將把事情全都搞砸。他可不是這麼好打發的人。我警告你,不管我們喜不喜歡,狼和獅很快就會打成一團。」

「太快,太快了,」帶著口音的聲音抱怨,「現在開戰有什麼用?我們還沒準備好。想辦法拖一拖。」

「倒不如叫我暫停時間。你以為我是巫師?」

另一人呵呵笑道:「我以為你的能耐絕對不輸巫師。」火焰舐著冷空氣,高大的影子幾乎就要投射到她身上。幾秒之後,持火把的人順著樓梯進入她的視線範圍,他的同伴跟在他身邊。艾莉亞從井邊爬開,趴下來,貼緊牆壁。眼看兩人踏上樓梯頂端,她屏住了呼吸。

「你要我怎麼辦?」拿火把的人問。他是個身材粗壯的人,披著皮製的半身斗篷。雖然穿了厚重靴子,他的腳卻仿佛無聲地滑過路面。在他的鋼頭盔下,是張帶傷疤的圓臉,還有撮短須。他穿著硬皮衣,外罩盔甲,腰間則系了一把匕首和一柄短劍。艾莉亞覺得他有種古怪的熟悉感。

「既然死了一個首相,為什麼不能死第二個?」說話帶著口音,長著一撮黃色八字鬍的人回答。「我的好友啊,你從前不就跳過這種舞?」艾莉亞以前沒見過他,這點她很確定。他雖然臃腫不堪,卻步履輕盈,重心放在腳跟,走起路來像個水舞者該有的樣子。他的戒指在火光下熠熠發光,有紅金、白銀、鑲了紅寶石、藍寶石,其中更有黃紋的老虎眼。每根指頭都戴有戒指,有些還戴了兩顆。

「從前不比現在,如今的首相也不一樣。」臉上有疤的人邊說邊和同伴一起走進房間。不動如石,艾莉亞告訴自己,靜如影。眩目於自己帶來的火光,他們沒看到她平平地貼緊石頭,離他們僅數尺之遙。

「或許吧,」八字鬍男子回答,剛爬了這大段路,這時他停下來喘口氣。「但無論如何,我們需要更多時間。公主已有了身孕,在兒子誕生之前,卡奧是不會出兵的。你也清楚這些野蠻人,知道他們什麼德行。」

拿火把的人推了推什麼東西,艾莉亞聽見一陣低沉的轟隆聲。接著,一片巨大的石板從井口緩緩滑出,在火光照耀下成了艷紅,它在室內發出隆隆巨響,差點害她叫出聲來。等到聲音平復,剛才井口所在的位置,只有一片平滑堅硬、毫無裂縫的石頭。

「若他不趕緊出兵,恐怕就來不及了。」戴著鋼盔的粗胖男子說,「這已經不再是一場兩人對弈的遊戲了——如果以前可以稱得上是的話。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和萊莎·艾林已逃離我的掌握範圍,根據回報,他們正在囤積兵力。百花騎士寫信回高庭,力勸他公爵老爸送他妹妹入宮。她是個十四歲的的黃花閨女,既漂亮又聽話,藍禮大人和洛拉斯爵士打算讓勞勃上她,然後娶她,另立新後。至於小指頭……天上諸神才知道小指頭在玩什麼把戲。但尤其讓我坐立難安的卻是史塔克大人。他找到了那個私生子,也拿到了那本書,遲早會猜出端倪。現在的情況倒該感謝小指頭攪局,他太太綁架了提利昂·蘭尼斯特,他必將無暇多顧。然而泰溫公爵絕咽不下這口氣,詹姆又對小惡魔懷有古怪的感情。若是蘭尼斯特對北方用兵,那麼徒利家也將被牽扯進來。你叫我拖一拖,我卻要叫你加快行動啊。就算最厲害的雜耍戲子也沒法永遠把一百顆球拋在空中吶。」

「老朋友,你可不只是雜耍戲子,你是個真正的魔術師。我不過請你多變一會兒戲法罷了。」他們朝艾莉亞來時的方向走去,穿過充滿怪獸的房間。

「只要我能做的,我都會去做。」拿火把的人輕聲說,「但我需要經費,還要五十隻鳥兒。」

她等他們走遠後才偷偷跟在後面。靜如影。

「要那麼多?」前方光線漸暗,聲音也愈見微弱。「你要的這種可不好找……既要年輕,又要識字……如果年紀稍大一點……不那麼容易送命……」

「不,年輕的比較安全……對他們好一點……」

「……如果他們保住口舌……」

「……冒風險……」

聲音淡去後許久,艾莉亞依然能看見火把的光亮,如一顆冒煙的星星,吸引她跟隨。有兩次,它幾乎失去了蹤影,但她一徑向前,兩次都發現自己走到險陡窄梯的頂端,火把的光芒則在遙遠的下方。她急忙追趕,不斷向下。中途她曾踢到石頭,失足撞上牆壁,手指所觸卻是粗糙的泥土,由木材所支撐,並非先前的石造甬道。

她一定爬了好幾里。到最後,他們倆都不見了,而這裡除了往上,無處可去。她重新摸索,找到牆壁,在完全迷失方向的情況下,盲目地往前走,一邊假裝黑暗中娜梅莉亞正跟在自己身邊。走到盡頭,她發現自己身陷及膝深、散發出惡臭的水裡,她一邊希望自己能像西利歐一樣在水面輕舞,一邊心想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等艾莉亞走入夜空之下時,天已經全黑。

她發現自己正站在下水道與河流相連的出水口。一身臭得要命,她乾脆當場脫光,把髒衣服丟在河岸,潛入深深的黑水裡,游啊游,直到她覺得舒適乾淨,這才顫抖著爬上岸。艾莉亞洗衣服時,有幾個人騎馬經過河濱道路,但就算他們看到了乾巴巴的小女孩赤裸著身子,就著月光搓洗破爛不堪的衣服,也沒特別在意。

她離城堡有好幾里之遙,但不管身在君臨的何地,只需一抬頭便可看見那高高端坐於伊耿丘陵上的紅堡,所以她不怕迷路。等她抵達城門,身上的衣服已乾得差不多。鐵閘早已降下,大門也上了閂,她不得不轉向邊門。當她吩咐他們讓她進去時,守門的金袍衛士冷笑一聲。「快滾罷,」其中一人說,「廚房的剩菜已經沒了,天黑後不准乞討。」

「我不是乞丐,」她說:「我住這裡。」

「我說快滾。還是要賞你兩個耳刮子才聽得懂?」

「我要找我父親。」

兩個守衛交換了眼神。「我還要搞王后咧。」年輕的那個說。

比較老的那個皺眉道:「小子,你老爸是誰?抓老鼠的麼?」

「他是御前首相。」艾莉亞告訴他們。

兩人哈哈大笑,緊接著老的那個一拳揮來,隨隨便便,像人欺負狗一樣。艾莉亞早在他動手前便看清了,她往後輕輕退開,毫髮未損。「我不是小子,」她朝他們吐口水,「我是臨冬城的艾莉亞·史塔克,你要是敢碰我,我老爸會把你們兩個的頭砍下來掛在槍上。如果你們不相信我,就去首相塔找喬里·凱索和維揚·普爾問問。」她把小手背在身後。「你們是開門,還是要賞兩個耳刮子才聽得懂?」

哈爾溫和胖湯姆把她送回去時,父親正獨自一人坐在書房,肘邊一盞油燈發出柔亮的光。他彎身讀著艾莉亞生平所見最大的一本書,這本厚重的書有著破爛的泛黃書頁,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封皮則是褪色的皮革。他一臉嚴肅地向手下道謝,並把他們送走。

「你知不知道我派出一半的衛士去找你?」等他們獨處後,艾德·史塔克道,「茉丹修女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現在還在聖堂里祈禱你平安歸來。艾莉亞,你明明知道沒有我的許可,不可以跑到城堡外面去。」

「我沒有跑到城外去,」她衝口而出,「呃,我不是故意的。我本來是在地城裡,後來又變成了隧道,那裡好黑,我沒有火把也沒有蠟燭,所以只好一直走下去。我不敢從原路返回的,那樣會碰到怪獸。爸爸,他們說要殺你!不是怪獸,是兩個人。他們沒看到我,因為我不動如石又靜如影,但我聽到他們說的話,他們說你找到了私生子拿到了書,還說既然一個首相可以死,為什麼第二個不能死?你看的就是那本書嗎?我敢打賭瓊恩就是他們說的那個私生子啦。」

「瓊恩?艾莉亞,你在說些什麼?這些話又是誰說的?」

「他們說的,」她告訴他,「一個是長著黃色開岔胡、手上戴滿戒指的胖子,另一個人穿了鎧甲戴著鋼盔,胖的那個說要拖時間,可另外一個說自己沒辦法一直變戲法,還說狼和獅很快就會自相殘殺,還說事情都搞砸了。」她試著回憶其他的部分。但她並不完全了解自己所聽到的東西,現在又都在腦子裡混成一團了。「胖的那個說公主懷了孩子,有鋼盔的那個說的,他拿了火把,他說他們行動要快。我猜他是個巫師。」

「巫師,」奈德皮笑肉不笑地說,「那他有沒有長長的白鬍子和鑲滿星星的尖帽子呢?」

「沒有!不像老奶媽的故事裡那樣。他看起來不像巫師,可胖的那個說他是。」

「艾莉亞,我警告你,如果你這是在編故事……」

「我沒有,我跟你說了嘛,就是在地城那裡,在秘密牆旁邊。我本來在抓貓,結果……」她皺起臉,如果她說出撞倒托曼王子的事,他不氣死才怪,到時候可就較真了。「……呃,反正我跑到一扇窗子邊,我就是在那裡發現怪獸的。」

「先是巫師,現在又是怪獸,」父親說,「看來這場冒險還真精彩。你聽到這些人說什麼,你說他們會變戲法和演戲?」

「是啊,」艾莉亞承認,「可是——」

「艾莉亞,他們是戲班裡的人,」父親告訴她,「這會兒君臨大概有十來個戲班,想借著比武大會的人潮賺點錢呢。我不清楚這兩個人在城裡做什麼,但說不定是國王請他們來表演的。」

「不是啦,」她固執地搖頭,「他們不是——」

「更何況你一開始就不該跟蹤別人、偷聽他們說話,我也不喜歡自己女兒爬怪窗子抓流浪貓。親愛的,看看你這樣子,滿手都是抓傷。不能再這樣下去。告訴西利歐·佛瑞爾,我要跟他談——」

一陣短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話。「艾德大人,很抱歉打攪。」戴斯蒙叫道,把門打開一條小縫。「外面有個黑衣弟兄求見,說有要緊事相告。我想跟您通報一聲。」

「我家的門永遠為守夜人而開。」父親說。

戴斯蒙請那人進來。他駝著背,長相奇醜,一把未經修整的雜亂鬍子,衣服也像是很久沒洗了,但父親依舊很愉快地問候他,並詢問他的姓名。

「老爺,我叫尤倫。這麼晚來打擾,真對不住。」他向艾莉亞鞠躬。「這一定是您的公子,長得跟您真像。」

「我是女孩。」艾莉亞氣急敗壞地說。假如這老頭是從長城來的,那他一定會經過臨冬城。「你認識我哥哥和弟弟嗎?」她興奮地問,「羅柏和布蘭在臨冬城,瓊恩在長城。瓊恩·雪諾,他也是守夜人,你一定認識的,他有隻冰原狼,白色的毛,紅色的眼睛。瓊恩當上遊騎兵了嗎?」穿臭衣服的老人一直用古怪的眼神看著她,但艾莉亞停不下來。「如果我寫封信,你回長城去的時候,可不可以幫我帶給瓊恩?」她好希望瓊恩此刻就在這裡,他一定會相信她的,不管是地城、長八字鬍的胖子,還是戴鋼盔的巫師。

「小女時常忘記應有的禮數,」艾德·史塔克道。他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舒緩了他的口氣。「尤倫,還請你見諒。是我弟弟班揚派你來的麼?」

「大人,派我來的不是別人,是老莫爾蒙。我是來尋找把守長城的人手,等下次勞勃上朝,我就要去卑躬屈膝,跟他說明我們的需要,看看國王和他的首相在他們的地牢里有沒有想處理掉的人渣。不過我趕來這兒跟他也有關係。他是黑衫軍的一員,我和您一樣把他當成兄弟。我正是為了他才飛速趕來,拼了老命,差點把我的馬都給累死了,好在也把其他人甩在後面。」

「其他人?」

尤倫吐了口口水。「還不就是流浪武士、自由騎手這路貨色。整間旅店都是這號人,我看他們是嗅到了好味道。血和黃金的味道,這類人到死都追逐不放。他們沒有都往君臨來,有些朝凱岩城衝去,而凱岩城比較近,可以想見,如今泰溫大人肯定得到了消息。」

父親皺眉。「什麼消息?」

尤倫看了艾莉亞一眼。「大人,請您原諒,這事咱們最好私下談。」

「好吧,戴斯蒙,帶我女兒回房。」他吻了她的額頭。「我們明天再把話說完。」

艾莉亞腳像生了根似地賴在原地。「瓊恩沒事吧?」她問尤倫,「班揚叔叔呢?」

「唉,史塔克他怎麼樣我說不準,不過我從長城出發時,雪諾那小子倒是活得挺自在。我要說的不是他們的事。」

戴斯蒙拉起她的手。「小姐,我們走罷,您也聽見您父親的吩咐了。」

艾莉亞別無選擇,只好跟他走,心裡好希望他變成胖湯姆。如果是湯姆,她或許就可以找藉口在門口多逗留一會兒,然後偷聽尤倫要說什麼,可戴斯蒙腦筋太直,騙不過的。「我爸爸有多少守衛?」他們走下樓梯,去她臥房時,她問他。

「在君臨這兒嗎?有五十個。」

「你不會讓別人有機會殺他,對不對?」她問。

戴斯蒙笑道:「小姐您別擔心,艾德大人他日夜都有人守著,誰也動不了他的。」

「可蘭尼斯特家的人不只五十個。」艾莉亞指出。

「多是多,可咱北方人一個人抵得上南方人十個,所以你就安心地睡吧。」

「如果他們叫巫師來殺他呢?」

「唉,這個嘛,」戴斯蒙邊說邊抽出長劍。「只要砍掉腦袋,巫師一樣會沒命。」

第三十三章 艾德

「勞勃,求求你,」奈德懇求,「請你仔細想清楚,你這是謀害幼兒啊!」

「那賤貨懷孕了!」國王重重一拳捶在議事桌上,聲響如雷。「奈德,這事我早警告過你,記得嗎?還在荒冢地的時候我就說過,可你不肯聽。那好,現在你給我聽清楚:我要他們死,母子兩個一起死,外加那個笨蛋韋賽里斯。這樣說夠明白了吧?我要他們死。」

其餘重臣正竭盡所能假裝不在現場。他們這麼做,無疑比他聰明得多。艾德·史塔克極少感到如此孤獨。「假如你真這樣做,你將遺臭萬年。」

「要怪就儘量怪到我頭上來吧,只要事情能辦成。我還沒盲目到斧頭的影子都在脖子上晃了自己還看不到的地步。」

「根本沒有什麼斧頭,」奈德告訴他的國王:「只有二十年前的陳年舊事,你這是在捕風捉影……而且究竟有沒有影子還未可知。」

「還未可知?」瓦里斯輕聲問,一邊扭著他那雙灑滿香粉的手。「大人,您錯怪我了。難道我會編造假消息來欺騙國王陛下和諸位大人嗎?」

奈德冷冷地看著太監。「大人,您的消息來源於千里之外的叛徒。或許莫爾蒙弄錯了,或許他在撒謊。」

「喬拉爵士想必不敢騙我,」瓦里斯露出狡猾的笑容。「請放心吧,大人,公主懷孕的事不會錯的。」

「這可是你說的。若你弄錯了,我們無須害怕;若那女孩流產,我們無須害怕;若她生的是女兒,並非兒子,我們無須害怕;若那孩子還未長大就死於襁褓,我們也無須害怕。」

「但萬一真是個兒子呢?」勞勃堅持,「萬一他活下來了呢?」

「狹海依舊隔在中間。等多斯拉克人教會他們的馬在水上走路的那一天,我才會害怕。」

國王灌了口葡萄酒,然後從議事桌的那邊狠狠地瞪著這一頭的奈德。「你的意思就是讓我什麼也別做,乾等惡龍的孽種帶著兵馬登岸了再說,是嗎?」

「您說的這個『惡龍的孽種』,如今還在娘胎里,」奈德道,「即便是伊耿,也是等斷奶之後才南征北討的。」

「諸神在上!史塔克,你老是這副牛脾氣!」國王環顧議事桌。「怎麼,都啞巴啦?誰來跟這凍糊塗了的傻瓜講講道理?」

瓦里斯朝國王膩膩一笑,然後伸出軟綿綿的手放在奈德的袖子上。「艾德大人,憑良心說,我真的能體會您的顧慮。將這消息帶給諸位,我自己也不好受。我們討論的是件可怕的事,是件卑鄙的事,可我們這些冒昧為政的人,凡事必須以全國百姓福祉為優先考量,而不論自身感受如何。」

藍禮公爵聳肩:「對我來說,這事很簡單。韋賽里斯和他妹妹早就該殺,只怪王兄陛下從前錯信了瓊恩·艾林的話。」

「藍禮大人,慈悲為懷絕不是錯誤。」奈德答道,「當年在三叉戟河上,眼下在座的巴利斯坦爵士獨自一人砍倒十幾個優秀的勇士,其中有的是勞勃的朋友,有的是我的。當他被押到我們面前時,已經渾身是傷,瀕臨死亡,盧斯·波頓力主割了他喉嚨,但你哥哥卻說:『我不會因為一個人忠心耿耿、英勇作戰而殺他。』隨後他派出自己的學士為巴利斯坦療傷。」他冰冷卻意味深長地看了國王一眼。「如果今天在場的是那個人就好了。」

勞勃還知道紅臉。「那不一樣,」他抱怨,「巴利斯坦爵士是御林鐵衛的騎士。」

「而丹妮莉絲只是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奈德知道這樣步步進逼很不理智,然而他無法保持緘默。「勞勃,我問你,當初我們興兵對抗伊里斯·坦格利安,不就是為了要阻止他繼續謀害孩童嗎?」

「我們是要殺光坦格利安家的人!」國王咆哮。

「陛下,記得從前連雷加也嚇不倒你,」奈德努力克制口氣中的輕蔑,卻失敗了。「難道經過這麼些年,您的膽子卻變得如此之小,連個還未出生的孩子的陰影都能讓您顫抖了麼?」

勞勃臉色發紫。「奈德,不要再說了。」他指著他發出警告,「一個字都不許再說。莫非你忘了誰才是國王?」

「啟稟陛下,我沒忘。」奈德回答,「敢情您也沒忘吧?」

「夠了!」國王大吼,「我懶得再費口舌。我要是不殺她,必遭天譴。你們意見如何?」

「該殺。」藍禮公爵表示。

「我們別無選擇,」瓦里斯喃喃道,「可惜啊,可惜……」

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從桌上揚起那雙淡藍色的眼睛,「陛下,在戰場上與敵人交鋒是件光榮的事,但人還沒出生就動手卻不光彩。請您原諒,我必須站在艾德大人這邊。」

派席爾大學士花了好幾分鐘清喉嚨。「我的組織旨在為全國謀福利,而非只為統治者。我曾經忠心耿耿地輔佐伊里斯國王,一如我現在輔佐勞勃國王,所以我對他這個女兒沒有惡感。但是我請問您——倘若戰事再起,會有多少士兵喪命荒野?多少村莊付之一炬?多少孩子被從母親懷裡硬生生抓走,死於槍下?」他捻捻大把白鬍須,一副悲天憫人、疲累不堪的模樣。「倘若死了丹妮莉絲一個,能夠拯救萬千生靈,那會不會是比較明智,甚或比較仁慈的做法呢?」

「比較仁慈,」瓦里斯道,「噢,國師大人,說得真好,實在是再正確不過了。的確如此啊,若是天上諸神一個疏忽,給了丹妮莉絲·坦格利安一個兒子,王國就難免血光之災。」

小指頭最後發言。奈德朝他望去時,培提爾伯爵正忍住呵欠。「若你發現跟自己上床的原來是個醜女,最好的做法就是閉上眼睛,趕緊辦事。」他高聲宣布,「反正等下去她也不會變漂亮,所以還是親一親了事囉。」

「親一親?」巴利斯坦爵士駭然地重複。

「用刀用劍親哪。」小指頭道。

勞勃轉身面對他的首相。「你看,奈德,就這樣了。對這件事的看法,只有你和賽爾彌持有異議。剩下的問題是,我們派誰去殺她?」

「莫爾蒙極度渴望王家特赦。」藍禮提醒他們。

「一心一意哪,」瓦里斯道,「但他更渴望生命。如今公主已抵達維斯·多斯拉克,在那裡拔劍可是會沒命的。若有哪個笨蛋敢在聖城對卡麗熙動刀動槍,他會有什麼下場,我要是說出來,各位今晚就不用睡了。」他輕撫撲過粉的臉頰。「除此之外,就是下毒……不如就用里斯之淚。沒必要讓卓戈卡奧知道是否是自然死亡。」

派席爾國師昏昏欲睡的眼睛登時睜得老大,他一臉懷疑地眯眼看著太監。

「毒藥是懦夫的武器。」國王抱怨。

奈德受夠了。「你僱人去殺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還嫌手段不夠光明正大?」他把椅子往後一推,站起來。「勞勃,您親自動手罷。判人死刑的應該親自操刀,殺她之前好好注視她的眼睛,看她流淚,聆聽她的臨終遺言,最起碼您應該做到這樣。」

「諸神在上,」國王咒道。這句話從他嘴裡炸出來,仿佛他幾乎無法包容怒氣。「該死,你真想跟我作對嗎?」他伸手拿起肘邊的酒壺,卻發現是空的,便狠狠將之朝牆上摔去。「我的酒沒了,耐性也沒了,別再婆婆媽媽,快把事情辦妥吧。」

「勞勃,我決不當謀殺共犯。您要怎麼隨便您,但休想叫我在上面蓋印。」

起初勞勃似乎沒聽懂奈德的話,他很少嘗到被人抗拒的滋味。等他明白過來之後,慢慢變了臉色。他眯起眼睛,一陣紅暈爬上脖子,高過天鵝絨領口。他憤怒地伸手指著奈德道:「史塔克大人,你是御前首相,你要麼照我說的去做,不然我就另請高明。」

「那我祝他勝任愉快。」奈德說罷解開扣住斗篷、象徵他身份地位的雕花銀手徽章。他把徽章放在國王面前的桌上,想起那個為自己配上這枚徽章的人,那個他所深愛的朋友,不禁難過起來。「勞勃,我以為您不是這種人。我以為我們擁立了一個更高貴的國王。」

勞勃臉色發紫。「給我滾!」他嘶聲道,氣得差點說不出話。「快給我滾出去,你這該死的傢伙,我受夠你了。你還等什麼?滾,快滾回臨冬城去。你這輩子最好再也別叫我瞧見你那張臉,否則……否則我發誓一定把你的頭砍下來掛在槍上。」

奈德鞠躬,然後一言不發地離開。他感覺得到勞勃的目光看著自己的背。他還沒走出議事廳,討論便繼續進行。「聽說布拉佛斯有個叫『無面者』的組織。」派席爾大學士提議。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們的行情?」小指頭抱怨:「光半價就夠你雇一支尋常傭兵組成的軍隊,而且行刺對象只是尋常商人。暗殺公主要花多少,我連想都不敢想。」

門在他身後關上,隔絕了聲音。柏洛斯·布勞恩爵士守在議事廳外,穿著御林鐵衛的純白長披風和鎧甲。他用眼角飛快又狐疑地瞄了奈德一眼,但沒有多問。

天色陰沉而壓抑,奈德穿過城堡外庭,回到首相塔。他感覺得出空氣中瀰漫濕意,仿佛山雨欲來,若真下起雨,他倒會很高興,或許一場雨,會讓他稍稍覺得自己不那麼污穢。他進了書房,傳維揚·普爾過去。總管立刻趕來。「首相大人,您有何吩咐?」

「我已經不是首相了。」奈德告訴他,「我跟國王吵了一架。我們準備回臨冬城。」

「那我這就去準備,老爺。我們需要兩個星期的時間安排旅途。」

「只怕我們沒有兩個星期,連有沒有一天我都不敢確定。國王甚至說要把我的頭掛在槍上。」奈德皺眉。他並不真正相信國王會傷害他,勞勃絕對不會。他當時在氣頭上,但等奈德離開他的視線,他的怒意自會冷卻,從前每次都這樣。

每次都是嗎?突然間,他不安地發覺自己想起了雷加·坦格利安。都死了十五年了,勞勃還像當初那麼恨他。這念頭真叫他心煩意亂……還有別的麻煩事,首當其衝就是昨晚尤倫警告他的凱特琳和那侏儒的糾紛。不消說,這消息很快就會傳開,國王現在又氣成這樣……勞勃或許不在乎提利昂·蘭尼斯特死活,但此事觸及他的自尊,更別提王后方面會有什麼舉動。

「看來我提前動身會比較安全,」他告訴普爾,「我就帶女兒和幾個侍衛先走,你們其他人等準備好了再跟上。將消息通知喬里,但別讓其他人知道,在我和我女兒離開以前,也不要有任何動作。城堡里到處是監視的眼線,我不希望自己的計劃泄漏出去。」

「老爺,依您吩咐。」

他走後,艾德·史塔克踱到窗邊,坐下來沉思。是勞勃讓他別無選擇。其實他倒該感謝他,能回臨冬城是件好事,他打一開始便不該離開。兒子們都在那兒等他。回去以後,他說不定可以跟凱特琳再生個兒子,他們都還不老呢。近來他時常夢見雪,以及狼林夜間深沉的靜謐。

可另一方面,想到離開卻又叫他惱怒。好多事都還未完成。若不加以管束,勞勃和他滿朝的懦夫和馬屁精會鬧得民窮國枯……甚至可能為了還債,把國家都賣給蘭尼斯特。至於瓊恩·艾林的死亡之謎,則始終困擾著他。噢,他的確找到些線索,足以讓他相信瓊恩確是遭人謀害,但那不過是林中野獸留下的一鱗半爪。他還未親眼目睹野獸本身,然而他感覺得到,它就在那裡,潛伏、躲藏、狡詐。

他突然想到,或許自己應該走海路回臨冬城。奈德不諳水性,正常狀況下寧可走國王大道,但他若是乘船,則可在龍石島停靠,和史坦尼斯·拜拉席恩談談。派席爾已經送了只烏鴉飛越狹海,帶上奈德的一封信,信中禮貌地請求史坦尼斯公爵回到朝中奉職,卻至今沒有迴音。對方的沉默只加深了他的懷疑。史坦尼斯一定知道瓊恩·艾林何以喪命的秘密,這點他很確定。他所冀求的事實真相,很可能就在坦格利安家族的古老島嶼要塞里等著他。

就算你查出真相,又能怎麼樣呢?有些秘密最好永遠埋藏,有些秘密太危險,不能與他人分享,即便是那些你所深愛和相信的人。奈德從腰際的刀鞘里抽出凱特琳帶來的那把匕首。小惡魔的刀。那侏儒為何會要置布蘭於死地?想必是為了叫他永遠閉嘴。這是又一個秘密,還是同一張蛛網上不同的絲線?

這其中勞勃有份嗎?他不會這麼想,但從前他也不會想到勞勃竟乾得出謀害婦孺的事。凱特琳警告過他,你清楚的是過去的他。當時她說,現在的國王對你而言,已經成了陌生人。看來他越快離開君臨越好,假如明天剛好有北上的船隻,能搭上是再好不過。

於是他再次找來維揚·普爾,吩咐他去港口詢問,不能張揚但動作要快。「幫我找條快船,得有經驗豐富的船長。」他告訴管家,「我不在乎船艙大小或豪華與否,只要迅速安全就成。我打算即刻動身。」

普爾剛奉命離開,托馬德便宣告有訪客到來。「大人,貝里席大人想見您。」

奈德很想把他趕走,但最後還是作罷。他還未脫身,在重獲自由之前,必須照他們的遊戲規則來玩。「湯姆,請他進來吧。」

培提爾伯爵若無其事地踱進書房,渾若上午無事發生。他穿了件乳白和銀色相間的天鵝絨上衣,以及滾著黑狐狸皮邊的灰色絲披風,臉上則掛著一慣的嘲弄笑容。

奈德冷淡地問候他:「貝里席大人,請問您此次來訪有何目的?」

「我不會打擾您太久的,我正要去參加坦妲伯爵夫人安排的晚餐,這是碰巧路過。七鰓鰻派和烤乳豬。她有意把小女兒嫁給我,所以桌上的菜總是很出彩。不過說實話,我還寧願娶頭豬。噢,這事可別告訴她,我可是真心喜歡鰻魚派哪。」

「大人,那就別讓我耽誤了你的鰻魚美食。」奈德帶著冷冷的嫌惡道,「此時此刻,我想不出還有誰更讓我不願與之為伍。」

「噢,我相信你只要努力想,一定可以想出幾個。比方說,瓦里斯,瑟曦,或是勞勃。陛下他很生你的氣,今早上你走之後,他還接著罵了一通。倘若我沒記錯的話,他的話中反覆出現傲慢無禮、忘恩負義這些字眼喲。」

奈德根本不屑回答,也不打算請來客落座。不過小指頭倒是大咧咧地主動坐了下來。「在你發完脾氣後,就只剩下我來打消他們雇用無面者的念頭。」他開心地續道,「還好收回了成命,只是讓瓦里斯悄悄放出消息,誰做掉坦格利安家那女孩,我們就封誰當貴族。」

奈德覺得噁心透頂。「所以我們要讓刺客當貴族了。」

小指頭聳聳肩。「反正封號挺便宜,無面者卻花消不起。說實話,比起你滿嘴仁義道德,我幫坦格利安家那女孩的忙是不是還要大些?就讓哪個滿腦子貴族夢的傭兵喝醉酒去殺殺看吧,八成會失手,往後多斯拉克人定會多加提防。假如我們派去的是無面者,那他們就只能收屍了。」

奈德皺眉。「我可沒忘,你在會議上說到醜女和『親吻』,到現在你反過來指望我相信你是在想辦法保護那女孩?你把我當大白痴了?」

「這個嘛,事實上,你是個笨透了的大白痴。」小指頭笑道。

「貝里席大人,敢問你覺得謀殺之事如此有趣?」

「史塔克大人,我覺得有趣的不是謀殺,而是你。你辦起事來還真是如履薄冰,我敢說你總有一天會啪啦一聲摔下去的。我相信今兒早上我已經聽到第一次開裂的聲音啦。」

「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奈德道,「我受夠了。」

「大人,請問您打算什麼時候回臨冬城啊?」

「越快越好。此事與你何干?」

「與我無關……不過明天傍晚您若碰巧還留在城裡,我倒是很樂意帶您去那家您的手下喬里遍尋不著的妓院。」小指頭微笑,「這件事我連凱特琳也不會說。」

第三十四章 凱特琳

「夫人,您應該先捎個信來,」他們騎馬爬上山口,唐納爾·韋伍德爵士對她說,「那樣的話,我們就可以派人護送。這年頭山路的安全不比從前,更何況您只帶了這麼點人。」

「唐納爾爵士,我們的確是嘗到了慘痛的教訓。」凱特琳道。有時候她覺得自己鐵石心腸。六個英勇的人犧牲了性命,她才能走到這裡,然而她卻連為他們掬一把淚都做不到。就連他們的名姓,也越來越模糊。「原住民日夜騷擾,我們第一次損失了三個人,後來又死了兩個,蘭尼斯特的僕人傷口潰爛,死於高燒。聽到你手下接近的聲音時,我本以為我們完蛋了。」他們決定孤注一擲,手握武器,背靠岩壁。侏儒當時一邊磨斧頭,一邊開著語氣辛辣的玩笑,這時波隆首先看到來者高舉的旗幟,正是艾林家族的藍底白色新月獵鷹標誌。對凱特琳而言,再也沒有比這更受她歡迎的東西了。

「瓊恩大人死後,這些原住民越來越膽大包天。」唐納爾爵士道。他是個二十歲的年輕人,體格健壯,長相雖丑但待人誠懇,生了一個寬鼻和一頭散亂的棕色粗發。「若是交給我辦,我會帶上一百精兵深入山區,把他們從窩裡趕出來,好好教訓一頓,可您妹妹不准。她連放手下騎士參加首相的比武大會都不准。說是要把所有的兵力都留在這兒,守護艾林谷……可誰也不清楚到底是要防備誰。有人說這是在捕風捉影。」他不安地看著她,仿佛突然想起她的身份。「夫人,希望我沒說錯話。我沒有冒犯您的意思。」

「唐納爾爵士,實話實說怎麼會冒犯到我呢?」凱特琳知道妹妹怕的是什麼。不是影子,而是蘭尼斯特,她一邊想著,一邊回頭瞄了一眼騎行在波隆身旁的侏儒。自從契根死後,他們倆便成了哥們兒。小個子的精明狡獪,讓她頗感不悅,他們剛上山時,他是她的俘虜,五花大綁,求助無門,瞧瞧如今他變成什麼樣了?雖然依舊是她的囚徒,但騎著馬,腰間斜插匕首,鞍上綁著大斧,肩頭披了跟那歌手賭骰子贏來的山貓皮披風,身上穿著從契根屍體上取走的鎖子甲。二十名騎士和士兵走在侏儒和她殘敗不堪的隊伍兩側,他們都是她妹妹萊莎及瓊恩·艾林幼子的忠僕,然而提利昂卻連一點畏懼的神色也無。難道他真是無辜?難道他當真與布蘭、瓊恩·艾林以及其他事情無關?果真如此,那她又是怎麼了?為了把他帶來這裡,六個人丟了性命。

她毅然決然地拋開疑慮。「等我們到了你的要塞,如果你能立刻請柯蒙學士過來,我會非常感激。羅德利克爵士因為傷勢的關係,高燒不退。」她不止一次擔心這忠勇的老騎士撐不過這趟旅程。末了他已經幾乎無法騎馬,波隆力勸她任他自生自滅,但凱特琳不聽。她反而令他們將他綁在鞍上,並吩咐歌手馬瑞里安負責看護。

唐納爾爵士遲疑半晌才回答。「萊莎夫人下令要學士留在鷹巢城,以便隨時照顧勞勃少主。」他說,「不過我們血門要塞有個修士負責處理傷患,他可以替您手下療傷。」

相較於修士的祈禱,凱特琳對學士的醫療知識要有信心得多。她正準備說出心中想法,防禦工事便已在前方出現。迤長的城垛建築在兩邊危崖上,山路收縮到勉強只容四人並肩騎行,兩座瞭望塔攀附於岩壁之上,彼此以一彎飽經風霜的灰石密閉拱橋相連。沉默的臉龐從塔中的射箭孔、城垛和石橋間注視著他們。快到頂端時,一名騎士騎馬過來迎接。他的坐騎和鎧甲都是灰色,但披風卻是奔流城抖擻的藍紅相間圖案,一尾用黃金和黑曜石精工打造、閃閃發光的黑魚鑲在他肩頭。「是誰要通過血門?」他喊道。

「唐納爾·韋伍德爵士,以及凱特琳夫人和她的同伴。」年輕騎士回答。

血門騎士揭開面罩。「我就覺得眼前這位夫人面熟。小凱特,你離家可真遠啊。」

「叔叔,您不也是?」雖然歷經了一切苦難,她還是發自內心地微笑。聽見那沙啞、如煙燻般的嗓音,仿佛時光倒流二十年,又把她帶回到童年時光。

「我的家就在這裡。」他粗魯地說。

「你的家在我心裡。」凱特琳告訴他,「把頭盔拿下來,我想再好好看你。」

「只怕過了這些年,還是沒好看到哪裡去。」布林登·徒利雖然這麼說,但當他揭起頭盔時,凱特琳卻認為他撒了謊。他的容貌雖然飽經風霜,歲月偷走了他的紅褐頭髮,只留滿頭灰白,但他的笑容依舊,肥如毛蟲的濃眉依舊,深邃藍眼中的笑意依舊。「萊莎知道你要來嗎?」

「我們事先來不及通知。」凱特琳告訴他。這時其他人也跟了上來。「叔叔,只怕風暴在我身後窮追不捨。」

「我們能進峽谷嗎?」唐納爾爵士問。韋伍德家的人向來講究禮儀。

「以鷹巢城公爵、艾林谷守護者、真正的東境守護勞勃·艾林之名,我讓你們通過,並要求你們以他之名維持和平。」布林登爵士回答,「走吧。」

於是她騎馬跟在他身邊,穿過血門的陰影。英雄紀元時期,無數兵馬命喪於此,卻依然無法攻克峽谷。石砌工事彼端,峰巒驟然展開,綠野、藍天和白雪皚皚的山尖驟然呈現,美得讓她喘不過氣。此刻,艾林谷正沐浴在晨光之中。

峽谷在他們面前綿延,直至氤氳瀰漫的東方,這乃是一個祥和恬靜的國度,四面受群山庇護,內中是肥沃的黑土,寬闊而舒緩的河川,還有在陽光下明亮如鏡、數以百計的大小湖泊。田野間大麥、小麥和玉米結實纍纍,就連高庭所生產的南瓜也不比這裡碩大,水果更不及此地甜美。他們走進峽谷西端,通過最後一道山口後,道路便開始蜿蜒向下,直至足足兩里高的山腳下。此處峽谷甚窄,不需半日即可穿越,北邊的山脈近在咫尺,凱特琳仿佛伸手可及。此地最高的山被稱做「巨人之槍」,重重山脈都仰之彌高,它的山尖離地三里半,消失在冰冷的霧氣之中。「阿萊莎之淚」幽魂般的激流自其高聳的西巒貫穿而下,即使距離如此遙遠,凱特琳也分辨得出那條閃亮的銀絲帶,與暗色的磐石對比鮮明。

叔叔看見她停了下來,便策馬靠過來指給她看。「就在那裡,阿萊莎之淚旁邊,如果你看得夠仔細,陽光又恰好照到城牆,就能見到閃現的白光。」

七座高塔,奈德曾經告訴她,如純白的匕首刺進蒼天的肚腹,聳立雲天,站在城垛上,雲層都在你腳下。「要走多久?」她問。

「今天傍晚我們可以抵達山下,」布林登叔叔道,「但上山還要再花去一天的時間。」

後面的羅德利克·凱索爵士開了口,「夫人,」他說,「恐怕我今天沒法再走下去。」他的臉塌成一團,新長的鬍子參差不齊,看來非常虛弱,凱特琳真擔心他會跌下馬。

「你本不該再走。」她說,「我所要求你做的,你不但盡數辦到,還大大超出我的期望。我叔叔會陪我上鷹巢城,蘭尼斯特必須跟我走,但你和其他人沒有理由不留在這裡好好休息,恢復元氣。」

「能招待他們作為賓客是我們的榮幸。」年輕的唐納爾爵士努力嚴肅而依禮地說。除了羅德利克爵士,當初跟她一起從路口旅店出發的人,如今只剩波隆、維里·渥德爵士和歌手馬瑞里安。

「夫人,」馬瑞里安驅騎向前,「請您允許我也陪伴您到鷹巢城去,我看到了故事的開頭,也想看看故事怎麼結束。」男孩的聲音雖然憔悴,卻出奇堅決,眼裡閃著熱切的光芒。

凱特琳原本就沒有邀這名歌手同行,完全是他自作主張。至於為什麼許多比他勇敢的人都棄屍荒野,他卻活得好端端的,她就不得而知了。總之他在途中長了點胡碴,看起來多了點男人味道,他都走了這麼遠,或許她不該拒絕他。「好吧。」她對他說。

「我也去。」波隆表示。

她更不喜歡他。要不是波隆,她絕不可能抵達艾林谷,這點她很清楚。這名傭兵是個極其剽悍的戰士,他的劍為他們殺出一條血路。即便如此,凱特琳還是不喜歡這人。他有勇氣,力量也不缺,但他心裡沒有仁慈二字,更別說忠誠。她時常看見他跟蘭尼斯特騎行在一塊兒,低語交談,同聲大笑。她原本打算當下就把他和侏儒隔離開,但既然答應讓馬瑞里安一起去鷹巢城,她實在沒有合適的理由拒絕他。「隨你的吧。」她說,卻也發現他根本就沒請求她同意。

維里·渥德爵士和羅德利克爵士留了下來,由一位說話輕聲細語的修士照料他們的傷勢。他們那幾匹憔悴不堪的馬也被留下。唐納爾爵士保證會先派鳥兒將他們到來的消息通知鷹巢城和月門堡。有人從馬廄里牽來精力充沛、鬃毛蓬鬆而熟悉山路的馬,他們只歇息不到一個小時便又再度上路,朝下方的谷地平原出發,凱特琳走在叔叔旁邊,波隆、提利昂·蘭尼斯特、馬瑞里安以及布林登的六名手下跟隨在後。

直到他們走過三分之一的下山路,遠離其他人的聽力範圍之後,布林登·徒利方才轉向她說:「好吧,孩子,告訴我這場風暴是怎麼回事。」

「叔叔,我早不是小孩子了。」凱特琳道。但她還是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雖然花的時間遠遠超出預期。她從萊莎的信、布蘭墜樓、刺客的匕首、小指頭,一直講到她在岔路旅店與提利昂·蘭尼斯特的巧遇。

叔叔靜靜地聽著,眉頭越皺越深,濃厚的眉毛蓋住了眼睛。布林登·徒利是個善於傾聽的人……除非對象是她父親。他是霍斯特公爵的弟弟,雖只相差五歲,但自凱特琳有記憶起,兩人便已不和。凱特琳八歲時兄弟倆一場大吵,霍斯特公爵指責布林登是「徒利家的害群黑羊」,但布林登笑著說他們家族的標誌是躍出水面的鱒魚,所以他應該是黑魚,而非黑羊。從那天起,他便以此為紋章。

一直到她和萊莎出嫁那天,兩人的紛爭都沒結束。布林登正是在婚宴上對他哥哥宣布自己要跟萊莎一起離開奔流城,去為她的新婚丈夫、鷹巢城公爵效命。據艾德慕偶爾寫給她的信中所言,從那之後,霍斯特公爵再沒提過弟弟的名字。

雖然如此,在凱特琳的少女時代,每每父親大人太忙,母親大人又病得太重,霍斯特公爵的子女分享喜怒哀樂的對象,卻是布林登叔叔。不論凱特琳,萊莎,還是艾德慕……噢,對了,即便父親的養子培提爾·貝里席……他都耐心十足地側耳傾聽,為他們獲得的成功同聲歡笑,對他們幼稚惹來的麻煩表示同情,一如此刻。

她說完之後,叔叔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坐騎沿著陡峭的岩徑小心下山。「這事一定要讓你父親知道,」最後他說,「如果蘭尼斯特真的出兵,臨冬城距離遙遠,艾林谷有崇山峻岭,但奔流城恰好在他們必經之路上。」

「這正是我擔憂的,」凱特琳坦承,「等我們到了鷹巢城,我立刻請柯蒙學士派鳥兒捎信去。」她還有別的消息要送,奈德交代她通知諸侯,命令他們準備防禦北方。「艾林谷里情勢如何?」

「人人都義憤填膺,」布林登·徒利說:「瓊恩大人深受愛戴,如今國王把一個近三百年來都由艾林家族繼承的職位交給詹姆·蘭尼斯特,大家都覺得深受侮辱。萊莎命令我們稱呼她兒子為真正的東境守護,但這騙不了人。至於首相大人的死因,也不只有你妹妹懷疑。當然,沒人敢公開宣稱瓊恩是被謀害,可這卻是個揮之不去的陰影。」他看了凱特琳一眼,嘴巴一抿。「還有那孩子的問題。」

「那孩子?他怎麼樣?」眼前是一塊低垂的岩石,她低下頭,之後他們轉了個大彎。

叔叔的口氣憂心忡忡。「勞勃公爵,」他嘆道,「才六歲大,一天到晚生病,拿走他的玩偶他就哭。他是瓊恩·艾林的親生兒子,有天上諸神為證,可有人傳說他太過虛弱,無法繼承父親的寶座。過去十四年來瓊恩大人都在君臨任職,此間是由大總管奈斯特·羅伊斯負責,不少人據此認定應該由他來代理,直到那孩子長大為止。還有的人認為萊莎理應再婚,並且越快越好。如今鷹巢城內擠滿了追求者,多得像戰場上的烏鴉。」

「我早該料到,」凱特琳道。這消息不足為奇,萊莎還年輕,山谷王國更是一份最厚重的嫁妝。「萊莎會再嫁嗎?」

「她同意,只要找到合適的人。」布林登·徒利道,「但她卻拒絕了奈斯特大人和其他十來位追求者。她對外發誓這次要由她來選擇夫婿。」

「別人也就算了,至少你不該怪她。」

布林登爵士哼了一聲。「我也沒怪她,可……在我看來萊莎只是裝模作樣,她雖然很享受被人追求的愛情遊戲,但我相信你妹妹打算親自主政,直到兒子長大,成為名副其實的鷹巢城公爵。」

「女人跟男人一樣可以英明統治。」凱特琳說。

「合適的女人才可以。」叔叔從旁掃了她一眼,「凱特,別搞錯了,萊莎可不是你。」他遲疑了一會兒。「真要說的話,我很怕你會發現你妹妹能幫得上的忙……沒有想像中的多。」

她被搞糊塗了。「你是什麼意思?」

「從君臨回來的萊莎,和當初隨被任命為首相的丈夫南下時的她,已經不是同一個人。這些年來她吃了不少苦頭,你一定得知道。艾林大人雖然是個忠實的好丈夫,但他們的婚姻是建立在政治而非感情之上。」

「我的不也是?」

「你們的婚姻出發點相同,但你的際遇比她好得多。她有兩個孩子生下來就沒活成,經歷了四次流產,加上艾林大人的死……凱特琳,諸神只給了萊莎一個孩子,如今她活著就是為了他。可憐的孩子。難怪她寧可逃走,也不願見到兒子交給蘭尼斯特家撫養。孩子,你妹妹現在非常害怕,而她最怕的就是蘭尼斯特。她像個夜賊似的偷偷溜出紅堡,跑回艾林谷,一切都是為了把兒子從獅口中搶救出來……結果這會兒你卻把獅子帶進了她家門。」

「我把他擒來的。」凱特琳說。她右手邊的山岩出現了一個裂縫,活像一張深不見底的黑暗大口,正張開打著哈欠。她勒緊馬韁,小心翼翼地繞過去。

「是嗎?」叔叔回頭瞄了一眼,看看正在身後緩緩下山的提利昂·蘭尼斯特。「我見他鞍掛斧頭,腰插匕首,後面還有個如影隨形的傭兵。親愛的,你所謂的『擒』從何說起啊?」

凱特琳不安地動了動。「反正侏儒人在這裡,並且不是自願。不管什麼說法,總之他是我的犯人。萊莎想叫他認罪的急切程度不會在我之下。蘭尼斯特家謀害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丈夫啊,當初寫信警告我們的也是她。」

「黑魚」布林登疲倦地對她笑笑。「孩子,希望你是對的。」他嘆口氣,言下之意卻大不以為然。

馬蹄下的斜坡開始放緩,太陽已在西邊。道路逐漸寬闊,變得筆直,凱特琳也首次注意到路邊有野花和青草。等他們抵達谷地平原,行進的速度更快,他們沒有浪費時間,加緊趕路,穿越青翠綠林與沉靜的小村莊,經過果園和金黃色的麥田,濺起水花渡過陽光照耀的溪流。叔叔派出掌旗手跑在前面,長竿上飄揚著兩面旗幟,上方的是艾林家族的新月獵鷹,下面則是他自己的黑魚。農家馬車,生意人的貨車和小貴族家的騎手紛紛迴避,讓他們通過。

即便如此,當他們抵達巨人之槍山腳下那座堅固城堡時,天色已經全黑。城垛上火把通明,新月在護城河的漆黑水面舞動。吊橋已經升起,鐵閘也已降下,但凱特琳看到城門樓內的火光,燈光也從城樓後面的窗戶間流瀉出來。

「這就是月門堡。」隊伍靠近城堡時,叔叔說。他的掌旗手騎到護城河邊招呼塔樓里的人。「奈斯特大人的居城。他應該在等我們了。你再看看上面。」

凱特琳抬起頭,不斷抬高、抬高、抬高。起初,她只看到山石和樹木,夜幕覆蓋的崇山峻岭,漆黑一如無星之夜。接著,她注意到高處飄渺的花火,那原是一座城堡的塔樓,嵌築於陡峭的危崖絕壁上,其燈火猶如橙色的眼睛般俯視大地。在那之上,還有一座更高更遠的塔,再上去還有一座,幾乎只是夜空中一點閃耀的火星。最後,在飛鷹翱翔的極高處,有一片在月光下閃爍的白光。她仰視著高空朦朧的蒼白高塔,暈眩感頓時排山倒海般襲來。

「鷹巢城。」她聽見馬瑞里安喃喃說,顯然大為震驚。

提利昂·蘭尼斯特尖銳的聲音插進來:「看來艾林家的人挺孤僻,不喜歡有人作伴。假如你打算要我們摸黑爬上去,那乾脆在這裡把我殺了好了。」

「我們今晚在此過夜,明天上山。」布林登告訴他。

「喲,我可迫不及待,」侏儒回話,「要怎麼上去?騎山羊我可不在行。」

「我們騎的是騾子。」布林登微笑道。

「山上鑿了石階。」凱特琳說。奈德提起他與勞勃·拜拉席恩和瓊恩·艾林在此度過的童年歲月時,曾經跟她講過。

叔叔點頭。「現在天太暗,看不見,但的確是有石階可走。石階對馬來說太陡太狹窄,騾子倒還勉強能成。沿路有三座堡壘:危岩堡、雪山堡和長天堡,騾子最高可以走到長天堡。」

提利昂·蘭尼斯特一臉狐疑地往上瞄。「那接下來怎麼辦?」

布林登微笑道:「在那之後,山路太險,連騾子也上不去。所以接下來我們步行上山,或者你想搭籃子?鷹巢城在長天堡正上方的山頂,它的地窖里有六個掛鐵鏈的大絞盤,負責拉補給。如果你願意,蘭尼斯特大人,我可以安排你跟麵包、啤酒和蘋果一起上去。」

侏儒乾笑一聲。「可惜我不是南瓜。」他說,「哎,如果我老爸知道他兒子跟蘿蔔一樣被拖上斷頭台,一定很不高興。假如你們要徒步上山,恐怕我也得照做。我們蘭尼斯特家的人多少還有點自尊。」

「自尊?」凱特琳斥道。他那充滿嘲弄的口吻和過於輕慢的態度讓她非常惱火。「我看是自傲吧。驕傲自大,貪得無厭,迷戀權位。」

「我老哥的確傲慢得很,」提利昂·蘭尼斯特答道,「我老爸則根本是貪婪的化身,至於我那好姐姐嘛,迷戀權位就跟呼吸一般重要。惟有我,卻是只天真無邪的小羊。怎麼樣,要不要我咩咩叫兩聲給你聽啊?」他咧嘴嘻笑。

她還不及回答,吊橋便喀啦喀啦降了下來,接著他們聽到上過油的鐵鏈滑動,鐵閘也隨之升起。士兵們手持火炬出來為他們照明,叔叔領頭穿過護城河。奈斯特·羅伊斯男爵,艾林谷的大總管和月門堡的守護者,正在中庭里迎接他們,身邊圍滿了騎士。「史塔克夫人,」他鞠躬道。他是個身軀龐大、胸膛厚實的人,動作起來頗顯笨拙。

凱特琳下了馬,站在他面前。「奈斯特大人,」她說。她久聞其大名,他是青銅約恩的堂弟,生於羅伊斯家族的旁系支脈,但本身依舊是個響噹噹的人物。「我們長途跋涉,疲累不堪,如果您方便的話,今晚想在此借宿一宿。」

「夫人,請別客氣。」奈斯特男爵粗聲道,「但您的妹妹萊莎夫人剛從鷹巢城傳話下來,希望能立刻見您一面。跟您同來的人今晚就住這裡,明天一大早送他們上山。」

叔叔翻身下馬。「這太瘋狂了!」他唐突地說。布林登·徒利向來不是個善於修飾話語稜角的人。「今天並不是滿月,你還要他們連夜上山?就算萊莎也知道這是找死。」

「布林登爵士,騾子認得路哪。」一個瘦長結實的十七八歲少女自奈斯特男爵身邊走上前來。她一頭剪短的黑髮,身穿騎馬皮衣和一件鍍銀輕環甲。她朝凱特琳鞠躬的姿勢,比她主人還要優雅。「夫人,我向您保證,不會出事的。能帶您上山是我的榮幸。這條路我摸黑走過幾百次,米歇爾說我父親準是頭山羊。」

她那充滿自信的口氣,聽得凱特琳忍不住微笑。「孩子,你可有名字?」

「夫人高興的話,叫我米亞·石東就行。」女孩道。

她聽了卻不高興。凱特琳好不容易才維持住臉上笑容。石東是艾林谷私生孩子的姓,正如北方的雪諾,高庭的佛花。依照習俗,七大王國各有專門給沒爹的孩子用的姓。凱特琳對這女孩本身並無惡感,只是不免突然想到奈德那正駐守長城的私生子,這個念頭讓她羞憤交加。她掙扎著找話回應。

奈斯特男爵填補了沉默。「米亞是個機靈的孩子,她起誓會把您安全地帶到萊莎夫人那邊,我相信她。她從沒教我失望過。」

「既然如此,米亞·石東,我就把自己交到你手中了。」凱特琳道,「奈斯特大人,還請您嚴加看管我的犯人。」

「也請您給這位犯人弄杯酒,來只香酥烤雞,免得他餓死。」蘭尼斯特道,「飯後有個女孩樂樂更好,怕只怕我要求得太多了。」傭兵波隆聽了哈哈大笑。

奈斯特男爵沒理會他的嘲弄。「夫人,就照您吩咐,一切悉聽尊願。」然後他才看看侏儒。「把蘭尼斯特大人送進塔上的監獄,幫他張羅酒肉。」

提利昂·蘭尼斯特被領走之後,凱特琳向叔叔和餘人告別,跟著那私生女穿過城堡。兩頭騾子等在城堡的上層庭院裡,整裝待發。米亞扶她騎上,一位身著天藍色披風的守衛拉開狹窄的後門。門外是濃密的雲杉和松木,山壁像堵黑牆,但岩石上果真有深深鑿出的石階,向上直入天際。「有些人覺得閉上眼睛會比較安心,」米亞領著騾子穿過後門,走進森林。「他們覺得害怕或頭暈的時候,常把騾子抓得太緊,可騾子不喜歡這樣。」

「我本姓徒利,又嫁進史塔克家,」凱特琳道,「要嚇到我可不容易。你打算點火把嗎?」石階像瀝青一般黑。

女孩扮了個鬼臉。「點火你反而看不見啦。今晚天氣這麼好,有月亮和星光足矣。米歇爾說我有對貓頭鷹的眼睛。」她也騎了上去,催促騾子踏上第一階。凱特琳的坐騎自行跟了上去。

「你剛才也提到米歇爾。」凱特琳道。騾子的步伐雖慢,卻很平穩,她已經非常滿意。

「米歇爾是我的愛人。」米亞解釋,「米歇爾·雷德佛,他是林恩·科布瑞爵士的侍從。過幾年等他當上騎士,我們就要結婚了。」

她的語氣好像珊莎,都是那麼愉悅美妙,無憂無慮,充滿夢想,凱特琳聽了不禁微笑,笑里卻帶著憂傷。她知道雷德佛家是峽谷地區歷史悠久的世家大族,體內更有先民的血脈。她或許能成為他的愛人,然而雷德佛家的人絕不會娶私生女。他家裡會幫他安排一樁門當戶對的婚事,或許是科布瑞家族,也可能是韋伍德或羅伊斯家族,甚至是艾林谷外的豪門望族。就算米歇爾·雷德佛跟這女孩睡過,也不能代表什麼。

上山的過程比凱特琳原本期待的要輕鬆許多。森林離他們很近,伸展過來遮住山路,搭起一棚瑟瑟作響的青綠屋頂,連月光也被遮蔽,所以她們仿佛是在暗道里行進。但是騾子的步履穩健,毫無疲態,米亞·石東也的確如有夜視能力。山路蜿蜒崎嶇,兩人沿路緩步慢行,越過山壁。厚厚的松針鋪在地上宛如絨毯,騾子走在石階上只發出最細微的聲音。這片寧靜安撫了她的情緒,輕微的晃動讓凱特琳在鞍上搖搖擺擺,沒多久她就開始抗拒瞌睡的誘惑了。

或許她真打了一陣盹吧,因為宏偉的鑲鐵城門突然便矗立在她們面前。「危岩堡到了。」米亞開心地跳下騾子宣布。堅實的石城牆頂插滿鐵釘,兩個圓胖的塔樓環繞主堡。城門在米亞的呼喊下緩緩打開,負責指揮這座堡壘的騎士是個粗壯的傢伙,他親切地叫出米亞的名字,拿出剛從烤架上取下、雖有點焦但熱騰騰的燒肉和烤洋蔥招待她們。凱特琳早已忘記自己有多餓,站在中庭里就吃了起來,馬夫則把她們的鞍鞫換到精力充沛的新騾子背上。溫熱的肉汁流過她的下巴,滴在披風上,但她實在太餓,便也管不了這許多。

隨後她們騎上新騾子,在星光照耀下再度出發。凱特琳覺得這次的山路更為艱險,不僅路徑更陡,石階磨損得厲害,地上也散滿了小圓石和岩石碎片。有好幾次米亞都得下騾,清開路上的落石。「若是騾子在這裡摔斷腿,那可就危險了。」她說。凱特琳只有同意的份。此時她已經能切身感受所處的高度,這裡林木漸稀,風勢轉強,拉扯著她的衣服,把頭髮吹進眼睛裡。山路不斷迂迴盤旋,因此她可以看見下面的危岩堡,以及更下方的月門堡,那裡的火光好似燭焰一般。

雪山堡比危岩堡小得多,只有一座加固的塔樓,一座木料搭建的主堡,以及躲在低矮石牆後的馬廄。圍牆砌得很粗糙,沒有塗上灰泥。雖然如此,它卻緊靠著巨人之槍,形勢足以掌控危岩堡以上所有的石階。若有敵人想動鷹巢城的主意,他就得從危岩堡一階一階地打上來,同時還必須承受自雪山堡如雨般落下的飛箭和落石。這裡的指揮官是個一臉麻子、焦躁不安的年輕騎士。他拿麵包和乳酪招待她們,並請兩人到他的火爐邊取暖,但米亞婉拒了。「夫人,我們應該繼續走,」她說:「如果您願意的話。」凱特琳點點頭。

她們再次換了新騾子。給她的那頭是白的,米亞一見便微笑道:「夫人,小白是頭好騾。就算步履堅冰,它的腳步也很穩,但您千萬小心,他要是不喜歡您,可是會踢人的。」

諸神保佑,小白似乎還挺喜歡凱特琳,至少它沒有踢人。路上沒有冰,這點她也很感激。「我媽說,數百年前,這裡就是風雪線。」米亞告訴她,「從這往上便是白茫茫的,冰雪從不融化。」她聳聳肩,「離山頂還很遠,我不記得在這兒看過雪,不過,或許古時候是那樣罷。」

她好年輕,凱特琳心想,一邊試著回憶自己是否曾如她這般純真。這女孩大半時光都活在夏季,除此之外她一無所知。孩子,凜冬將至啊,她想告訴她。話到嘴邊,幾乎就要出口,或許她究竟是逐漸變成史塔克家的人了吧。

雪山堡之上,強風是個活生生的事物,猶如荒野孤狼般在她們周圍呼嘯狂吼,時時又歸於平靜,仿佛有意誘使她們掉以輕心。從這裡看去,星星似乎更亮,好似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一彎新月掛在清朗的夜空中,顯得碩大無朋。凱特琳只覺上山時往上看比往下看感覺好多了。經過幾百年來的結冰、融雪和無以計數的騾蹄踩踏,石階破損得相當厲害,即便是在黑暗中看不清,她依舊提心弔膽。當她們來到兩座尖石間的平台時,米亞爬下騾子。「這裡我們最好牽騾子過去,」她說,「夫人,請注意,這兒的風有點強。」

凱特琳手腳僵硬地從陰影里爬出,看看眼前的山路:大約二十尺長,三尺寬,但路的兩邊都是萬丈深淵。她能聽見冷風的呼嘯。米亞輕輕探出腳步,騾子平穩地跟隨在後,尤似穿越城堡中庭。接下來就輪到她了。凱特琳才剛踏出第一步,恐懼就緊緊地抓住了她。她感覺到兩側的虛無空洞,感覺到在她周遭大口呵欠的黑色氣旋。她停下腳步,顫抖著不敢前進。狂風向她嘶吼,拉扯她的披風,企圖將她拖下山崖。凱特琳畏縮地退了一小步,但騾子擋在後面,她沒有去路。我要死在這裡了,她心想。她覺得背心冷汗淋漓。

「史塔克夫人,」米亞從對面喊。女孩的聲音聽起來仿佛有幾千里遠。「您還好嗎?」

凱特琳·徒利·史塔克咽下了僅存的自尊。「孩子,我……我做不到。」

「沒問題的,」私生女孩說,「我知道您行。您看看路有多寬。」

「我不想看。」世界仿佛在她身邊旋轉,山脈、天空和騾子通通攪成一團。凱特琳閉上眼睛,穩住自己急促的呼吸。

「我這就過來,」米亞道,「夫人,您站在那兒別動。」

此刻凱特琳最不會做的就是亂動。她聽著風聲呼嘯,以及皮革在石頭上發出的摩擦,隨後米亞就來了,輕輕地牽起她的手。「您怕的話,閉上眼睛就好。繩子可以放開,小白自己會走。很好,夫人。我帶您過去,您看吧,沒什麼大不了。走一步試試看,就是這樣,動動您的腳,往前滑就對了,看,挺簡單吧?再來一步,慢慢來,路這麼寬,您都可以跑哩。再來一步,再來。對了。」私生女孩就這樣一步一步帶著閉起眼睛,顫抖不已的凱特琳走過危崖,那頭白騾子則慢悠悠地跟在後面。

長天堡不過是一道新月形狀,沿著山壁用粗石堆砌而成的高聳城牆,但凱特琳·史塔克卻覺得,即便傲立雲霄的瓦雷利亞通天塔也沒這般美麗。雪線由此開始,長天堡歷盡滄桑的城牆處處結霜,其上的斜坡掛滿了長長的冰柱。

米亞·石東向守衛打過招呼,城門便在她們面前打開,此時東方已經漸露曙光。城牆背後是一連串的坡道,各種大小的岩石搖搖欲墜,這裡無疑便是全世界最容易山崩的地方了。她們面前的岩壁上開了一個通道。「馬廄和軍營都在裡面。」米亞說,「最後一段路是在山內,有點黑,但也免了風雪。騾子只能到此為止,從這兒開始,嗯,直直地爬上去,那路比較像石頭做的雲梯,而非正式的台階,但還不算太難走。大概再有一個小時就到了。」

凱特琳抬頭仰望,在頭頂正上方,破曉的晨光之中,她可以看見鷹巢城的基石,離她們大概不超過六百尺。從下看去,如同小小的白色蜂窩。她憶起叔叔提起的籃子和絞盤。「蘭尼斯特家的人或許自負傲慢,」她告訴米亞:「但徒利家的人懂得變通之道。我已經騎了一整天馬,又走了大半夜。請他們放下籃子,我跟蘿蔔一起上山。」

凱特琳·史塔克終於抵達鷹巢城時,太陽已經高高升起。一位滿頭銀髮、身材健壯、穿著天藍色披風、新月獵鷹胸甲的人扶她出了吊籃。他是瓊恩·艾林的侍衛隊長瓦狄斯·伊根爵士,站在他身邊的則是體格瘦弱、神色不安、頭髮太少、脖子卻太長的柯蒙學士。「史塔克夫人,」瓦狄斯爵士道,「您真是教我們又驚又喜。」柯蒙學士頷首同意。「可不是嘛,夫人,可不是嘛。我已經帶話給您妹妹,她吩咐您一到就叫醒她。」

「我希望她昨晚睡得香甜。」凱特琳的話中帶了一絲嘲諷,但似乎沒人注意。

他們護送她從絞盤室走上螺旋梯。以王國中貴族的標準而言,鷹巢城規模不大,只是七座白色尖塔像筒里的箭一樣擠成一團,坐落在山巔上。它雖無馬廄、鐵鋪或犬舍,但奈德曾說這裡的糧倉和臨冬城的一般大,而塔樓足以容納五百人。然而當凱特琳行經其中,卻發現城堡異常荒涼,白石打造的廳堂里回聲四起,空無一人。

萊莎獨自在書房裡等她,身上披著睡袍。她一頭紅褐色長髮未經整理,垂過裸露的肩膀,覆在背後。一個侍女站在她身後,正幫她梳理因睡眠而打結的髮絲。凱特琳剛進門,妹妹立刻笑盈盈地起身。「凱特,」她說,「噢,凱特,見到你真好。我親愛的好姐姐。」她跑過房間,緊緊地摟住姐姐。「我們好久沒見面了,」萊莎抱著她喃喃說,「噢,真的好久好久。」

事實上,兩人有五年沒見。對萊莎而言,那是殘酷的五年,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妹妹小她兩歲,但現在看起來年紀卻比她大。萊莎原本就比凱特琳矮,如今她胖了,臉也顯得蒼白臃腫。她有著徒利家族的藍眼睛,卻是那麼黯淡而濕潤,目光游移不定,小嘴唇也沒了生氣。凱特琳抱著她,想起當年在奔流城的聖堂婚禮時站在自己身邊,那個身軀纖細、抬頭挺胸的女孩。如今妹妹的美貌只剩下那頭蓬鬆柔軟、流瀉至腰的紅棕色長髮。

「你看起來氣色很好,」凱特琳撒了謊。「只是……有點累。」

妹妹鬆開她。「是有點累,是啊,真的有點累。」這時她似乎注意到在場的其他人:侍女、柯蒙學士和瓦狄斯爵士。「你們下去罷,」她告訴他們,「我想跟我姐姐單獨談談。」她挽起凱特琳,看著他們離開……

……門一關上,便立刻摔開她的手。凱特琳見她臉色一變,仿佛烏雲遮蔽了太陽。「你到底想幹什麼?」萊莎斥責她,「竟然未經許可,連聲招呼都不打,就把他帶來這裡,把我們扯進你跟蘭尼斯特的爭端……」

「我的爭端?」凱特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壁爐里火光熊熊,但萊莎的聲音卻沒有絲毫溫暖。「小妹,打一開始這就是你的事。你寫了那封該死的信給我,說蘭尼斯特家的人害死了你丈夫。」

「我寫信的目的是警告你,叫你離他們遠一點!不是叫你跟他們硬碰硬!諸神在上,凱特,你知道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

「媽?」一個細小的聲音說。萊莎旋身,厚重的長袍也跟著轉圈。鷹巢城公爵勞勃·艾林站在門邊,抱著一個破爛的布偶,睜大雙眼看著她們。這孩子瘦得可憐,個子比同年齡的孩子都要小,一張病懨懨的臉,還不時顫抖。她知道,學士管這種病叫癲癇。「我聽見說話的聲音了。」

這也難怪,凱特琳心想,因為萊莎剛才幾乎就是在吼。妹妹看她的眼神依舊銳利如刀。「小寶貝,這是你凱特琳阿姨。她是我姐姐,史塔克夫人,你還記得嗎?」

小男孩一臉茫然地看著她。「好像記得。」他眨著眼說。凱特琳上次見他時,他還未滿周歲。

萊莎在火爐邊坐下。「小親親,到媽咪這兒來。」她整整他的睡衣,撥撥他的頭髮。「你看他漂不漂亮?其實他也很強壯,你別聽信外邊的傳言。瓊恩很清楚,他親口對我說『種性強韌』,這是他的臨終遺言。他一直念叨著勞勃的名字,用力抓我的手,直到留下血痕。他是要我告訴他們,種性強韌,這是他的種,他要大家都知道我的小寶貝長大之後會變成個強壯的男子漢。」

「萊莎,」凱特琳道,「如果關於蘭尼斯特家的情況屬實,那我們應該趕緊採取行動。我們——」

「不要在我寶貝面前談這些。」萊莎說,「他的脾氣很纖細,對不對啊,小親親?」

「這孩子是鷹巢城公爵,也是艾林谷的守護者。」凱特琳提醒她,「現在不是曲意溫柔的時候。奈德認為依目前情勢很可能會演變至戰爭。」

「閉嘴!」萊莎怒叱。「你嚇到孩子了。」小勞勃從她肩頭偷偷望了凱特琳一眼,然後發起抖來。他的玩偶掉到地毯上,他則緊緊抱住母親。「我親愛的小寶貝,別怕喔。」萊莎輕聲說,「媽咪在這裡,不會有事的。」她掀開睡袍,拉出一隻蒼白但漲鼓鼓、奶頭紅潤的乳房。男孩渴切地抓住它,把頭埋在她胸口,吸吮了起來。萊莎撫弄著他的頭髮。

凱特琳說不出話來。這竟然是瓊恩·艾林的兒子,她難以置信地想。她想起了自己的小兒子,瑞肯才三歲,年紀只有這男孩的一半,卻精力旺盛,足以當他好幾倍有餘。難怪艾林谷的諸侯們焦慮不安。她終於了解到國王為何要把這孩子從母親身邊帶開,交給蘭尼斯特家撫養……

「在這裡,我們不會有事。」萊莎說。至於這話究竟是對她說,還是對那孩子說,凱特琳無法確定。

「別傻了,」凱特琳道,怒意陡然從心中升起。「現在哪裡都不安全。你以為躲在這裡,蘭尼斯特家就會忘記你的存在嗎?你真是大錯特錯!」

萊莎伸手捂住男孩的耳朵。「就算他們帶兵殺進崇山峻岭,穿過血門,也不可能攻破鷹巢城。你自己也看到了,沒有人能攻到這裡。」

凱特琳有種想甩她耳光的衝動。布林登叔叔試圖警告她,她這才明白原因何在。「世上沒有攻不破的城堡。」

「這座城堡就攻不破。」萊莎堅持,「而且每個人都知道。現在惟一的問題是,我該怎麼處置你帶來的這個小惡魔?」

「他是壞人嗎?」鷹巢城主鬆開口中紅潤潮濕的乳頭問。

「他是個非常非常壞的人。」萊莎告訴他,一邊穿好衣服。「但是媽咪不會讓他欺負我的小親親。」

「讓他飛。」勞勃急切地說。

萊莎搓搓兒子的頭髮。「這主意不錯,」她喃喃道,「這主意的確不錯。」

第三十五章 艾德

他在妓院的前廳找到小指頭,發現他正與一位身材高挑、舉止優雅、全身黑如墨汁、穿著羽飾禮服的女士親切交談。火爐邊,海華則和一位體態豐滿的少女玩著猜瓦片的遊戲。到目前為止,他已經輸掉了皮帶、披風、鎖子甲和右腳的靴子,女孩則被迫從胸口一直解開到腰部的衣扣。喬里·凱索站在一扇滴雨如注的窗邊,臉上掛著嘲弄的微笑,饒有興味地看著海華輸掉一件又一件衣服。

奈德停在樓梯口,戴上手套。「我的事已經辦完,我們該走了。」

海華踉蹌著站起來,急忙收拾他的東西。「是的,大人。」喬里道,「我去幫韋爾把馬牽過來。」他朝門邊走去。

小指頭慢條斯理地跟妓女話別。他吻了那黑女人的手,偷偷跟她說了句什麼笑話,逗得她高聲大笑,最後才神閒氣定地走到奈德旁邊。「你是自己辦事,」他漫不經心地問,「還是替勞勃辦事?聽人說首相替國王作夢,用國王的聲音說話,拿國王的寶劍治理國家,你該不會也是用國王的老二——」

「貝里席大人,」奈德打斷他。「請您別太不知好歹。我並非不感激您的幫忙。若是沒有您,恐怕我們得花上幾年時間才能找到這家妓院。但那不代表我願意忍受您的嘲弄,更何況我已經不是首相了。」

「我看冰原狼跟刺蝟沒什麼兩樣嘛。」小指頭誇張地撇撇嘴。

他們走進馬廄時,屋外無星的黑色夜空正下著一陣溫暖的雨。奈德拉起兜帽,喬里牽來他的坐騎,年輕的韋爾緊跟在後,一手領著小指頭的母馬,另一隻手忙著系好皮帶拉緊長褲。一個赤腳的妓女從馬廄門裡探出頭來,對他咯咯直笑。

「大人,我們這就回城堡嗎?」喬里問。奈德點點頭,翻身上馬。小指頭騎行在他身邊,喬里和其他人也跟著照辦。

「莎塔雅這家店實在挺不賴,」途中小指頭說,「有時候我還真想把它給買下來。我發現買妓院遠比投資船隊來得穩當,因為妓女不會沉,而海盜跳到她們身上的時候,唉,照樣也得付錢哪。」培提爾伯爵笑道,似乎對自己的幽默頗感滿意。

奈德讓他自說自話,過了一會兒,他也靜了下來,他們便沉默地騎馬前行。君臨的街道陰暗而無人跡,大雨把所有的人都趕進了屋裡。這雨不斷敲打著奈德的頭,溫熱如血,無情一如縈繞心頭的過往罪衍。大顆水珠流下他的臉龐。

「勞勃永不會安於一室。」許久許久以前,在他們的父親把她許配給風息堡年輕公爵的那個晚上,萊安娜在臨冬城對他這麼說。「我聽說他在艾林谷跟一個女孩生了孩子。」奈德自己便抱過那嬰孩,實在無法否認她的話,況且他又不願欺騙妹妹,便向她保證不論勞勃在婚約之前干過什麼風流事,都無足輕重,因為他是個情感真誠的好人,全心全意地愛著她。然而,萊安娜只是笑笑。「我最親愛的奈德啊,愛情誠然可貴,卻終究無法改變一個人的本性。」

剛才那女孩年紀之輕,奈德甚至不敢問她幾歲。她原本毫無疑問是個黃花閨女,在稍微高級一點的妓院裡,只要錢包夠肥,就一定能找到這樣的貨色。她長了一頭淡紅的頭髮,鼻樑兩邊各有一點雀斑,當她解開衣服,用奶頭哺喂嬰兒的時候,他發現她的胸部也有雀斑。「我給她取名芭拉,」孩子一邊吸奶,她一邊說,「大人,她跟他長得可真像,不是嗎?她有他的鼻子,還有他的頭髮……」

「的確很像。」艾德·史塔克已經摸過嬰兒柔細的深色頭髮,髮絲有如黑絲滑過他的手指。他隱約記得,勞勃的第一個孩子也有著同樣的纖細黑髮。

「大人,您見到他的時候,如果您高興的話……請您告訴他,告訴他她有多漂亮。」

「我會的。」奈德答應她。這是他的命。勞勃可以誓言真愛不渝,然後在天黑以前就忘得一乾二淨,然而奈德·史塔克信守承諾。他想起萊安娜臨終之際他所許下的承諾,以及為了遵守誓言付出的種種代價。

「請告訴他我沒跟過其他人。大人,我以新神與舊神之名起誓。莎塔雅說我可以將養半年,照顧孩子,同時看他會不會回來。所以請您告訴他我在等他,好不好?我不要金銀珠寶,我只要他的人。他對我一直很好,真的。」

對你很好,奈德的思緒好空虛。「孩子,我會告訴他的。我向你保證,芭拉永不會愁吃愁穿。」

聽到這話,她笑了,笑得很害怕,卻又很甜,看得他心如刀割。騎馬走在雨夜,奈德看見瓊恩·雪諾的臉出現在眼前,幾乎就是年輕時的自己。倘若眾神如此厭惡私生兒,他悶悶地想,那麼又為何要讓男人充滿慾望?「貝里席大人,你對勞勃的私生子女所知多少?」

「這個嘛,從最簡單的說起,他生得比你多。」

「多多少?」

小指頭聳肩,雨珠立刻彙集成小溪從他斗篷背後流下。「有關係嗎?反正只要睡過的女人夠多,總有人會送你大禮,而國王陛下在這方面可從不吝嗇。我知道他公開承認的那個風息堡男孩,那是在史坦尼斯大人結婚當晚搞上的。他沒法不認,孩子的母親是佛羅倫家的人,賽麗絲夫人的堂妹,她本人又是她的侍女之一。藍禮說勞勃在當晚宴會進行途中把那女孩抱上樓,在史坦尼斯和新娘跳舞的時候就在他們婚床上開了她的苞。史坦尼斯大人似乎認為這是他太太娘家名譽的大污點,所以等男孩一出生,便把他裝船送到藍禮那邊去了。」他斜眼看看奈德。「我還聽說三年前勞勃去西境參加泰溫大人的比武大會時,跟凱岩城一個女侍生了對雙胞胎。瑟曦派人把孩子殺了,孩子的娘則賣給路過的奴隸販子。自家後院出這種事,蘭尼斯特家哪受得了。」

奈德·史塔克聽了不禁皺眉,王國各大家族都有類似的難聽傳聞。他相信瑟曦·蘭尼斯特乾得出這種事……但國王會袖手旁觀,任她胡來嗎?他過去所認識的那個勞勃不會,可話說回來,他過去所認識的那個勞勃,也不像如今這般善於對自己不想知道的事裝聾作啞。「瓊恩·艾林為什麼突然對國王的庶出子女產生了興趣?」

渾身濕透的矮個子聳聳肩。「他是御前首相,想必勞勃要他代為照顧吧。」

奈德被雨淋濕到骨子裡去,他的心整個涼了。「一定不止這樣,否則幹嘛殺他?」

小指頭甩開頭髮上的雨珠,笑道:「原來如此。想必是因為艾林大人知道國王陛下把一堆妓女和漁姑肚子搞大的底細,不得已只好將他滅口。這也難怪,若讓這種人活下去,下次他就要說太陽從東邊出來囉。」

奈德·史塔克想不出如何回答,只有皺眉。這麼多年來,他發現自己頭一遭回憶起雷加·坦格利安。他很好奇雷加是否也常光顧妓院,不知為什麼,他相信沒有。

雨勢轉大,刺痛他的雙眼,轟然敲打地面。黑色的濁流從丘陵往下傾瀉,這時喬里喊道:「老爺!」他嘶啞的聲音裡帶著警覺。轉眼間,街道上滿滿的都是兵士。

奈德瞥見他們皮衣外罩著環甲、鐵手套和護膝,戴著金獅修飾的鋼盔,被雨浸濕的披風緊緊貼在背上。他無暇細數,但起碼有十個,排成一列,徒步擋住去路,手持長劍和鐵槍。「後面!」他聽見韋爾大喊,他調轉馬頭,發現後面有更多人,切斷了他們的退路。喬里的劍錚地一聲出鞘。「擋路者死!」

「狼在叫了。」對方的領隊說。奈德可以看見雨水流下他的臉龐。「可惜是小小一群。」

小指頭小心翼翼地策馬向前。「你這是什麼意思?這可是國王的首相。」

「國王的前任首相。」泥濘模糊了棗紅駿馬的蹄聲,面前的士兵分成兩列,金盔金甲的蘭尼斯特雄獅桀驁不馴地吼道。「至於現在嘛,說實話,我不知道他算老幾。」

「蘭尼斯特,你瘋了不成?」小指頭道,「快讓我們過去,我們該回城了。你到底想幹什麼?」

「他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奈德平靜地說。

詹姆·蘭尼斯特微笑道:「此話不假。我在找我老弟。史塔克大人,您還記得我弟弟吧,是不是?我們到臨冬城去的時候,他還跟我們一道呢。金頭髮,大小眼,舌頭利,個子矮。」

「我記得非常清楚。」奈德回答。

「他似乎在半路上碰到點麻煩。家父為此甚感焦慮。您該不會又正巧知道誰想對我弟弟不利吧,是不是?」

「令弟乃是在我的命令下遭到逮捕,以為其罪行負責。」

小指頭沮喪地呻吟道:「兩位大人——」

詹姆爵士自鞘里拔出長劍,踢馬向前。「拔劍罷,艾德大人。雖然我恨不得像殺伊里斯那樣宰了你,但我寧願你死的時候手裡拿著武器。」他冰冷而輕蔑地看了小指頭一眼。「貝里席大人,若你不想身上的漂亮衣服沾上血跡,我建議你儘快離開。」

小指頭無需催促。「我這就去找都城守衛隊。」他向奈德保證。蘭尼斯特家的士兵向外站開,之後又復成包圍陣形。小指頭一踢馬肚,騎著母馬消失在街角。

奈德的手下也拔出了武器,但他們是三對二十。附近居民在門窗後暗中觀望,無人打算干涉。他的部下都騎馬,而蘭尼斯特家的人除了詹姆都是徒步。衝鋒或許能殺出一條血路,但艾德·史塔克認為還有更保險、更安全的策略。「你殺了我,」他警告弒君者。「凱特琳手中的提利昂也性命難保。」

詹姆·蘭尼斯特用那把曾啜飲末代龍王鮮血的鍍金寶劍戳戳奈德胸膛。「她會嗎?奔流城高貴的凱特琳·徒利謀害毫無反抗能力的人質?我看……她不會。」他嘆口氣,「但我可不想拿我弟弟的性命來跟一個女人的榮譽感作賭。」詹姆將黃金寶劍回鞘。「這樣看來,我只好讓你跑去跟勞勃告狀,說我是如何欺負你了。我很懷疑他會不會理你?」詹姆伸手把濕發往後一撥,調轉馬頭。當他騎馬經過那排武士時,他回頭瞄了隊長一眼。「崔格,不許傷害史塔克大人。」

「遵命,大人。」

「可是……也不能讓他平白逃過一劫,所以呢,」——穿過夜色和大雨,他依稀看到詹姆的微笑——「把他手下給我全宰了。」

「不!」奈德·史塔克尖叫著抓起他的劍。他聽見韋爾大聲喊叫,詹姆早已快馬加鞭揚長而去。敵人從四面八方圍過來。奈德踩翻一人,揮劍朝著周圍紛紛避開、幽靈般的紅披風猛砍。喬里一夾馬肚往前沖,精鋼打造的馬蹄鐵正好踢中一名士兵的臉,發出一聲令人作嘔的喀啦響。第二個人避了開來,剎那間喬里似乎自由了。那邊韋爾大聲咒罵,被他們硬是從垂死的馬背上拖下去,劍如雨下。奈德策馬朝他飛奔而去,一劍砍中崔格的頭盔,衝力震得他咬緊牙關。崔格踉蹌著跪下,盔頂的獅子裂成兩半,血汩汩地流下臉龐。海華正揮砍著幾隻抓住他腰帶的手,卻被一枝長槍刺穿了肚腹。只見喬里回頭沖入殺陣,長劍挑起一陣腥風血雨。「不要過來!」奈德高喊,「喬里,快走!」奈德的坐騎滑了一跤,轟隆隆摔進爛泥堆里。他只覺一陣刺眼的劇痛,以及嘴裡的血腥。

他看見他們砍斷喬里坐騎的腿,把他拖在地上,圍上去劍起劍落。奈德的馬蹣跚著站起來,他也試圖起身,卻無力地倒下,極力忍住方才沒有尖叫出聲。他看見戳穿小腿的碎骨。那是他很長一段時間裡最後看到的東西。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當艾德·史塔克公爵再度睜眼時,身邊只剩死人。他的坐騎靠了過來,聞到濃厚的血腥味,便又拔腿跑開。奈德拖著身子爬過泥濘,腿部傳來的劇痛疼得他咬緊牙關。他爬啊爬,仿佛花了好多年。一張張臉從透著燭光的窗戶邊探出來,居民漸漸從小巷和房屋內走出,但沒有人伸出援手。

當小指頭和都城守衛隊找到他時,他坐在街上,懷中抱著喬里·凱索的屍體。

金袍衛士不知從哪兒弄來了擔架。回城堡的路上奈德痛得睜不開眼,幾度失去意識。他記得在灰濛濛的晨光之中,紅堡聳立在面前。大雨把原本粉白的石造城牆染成一片血紅。

隨後,派席爾大學士突然出現在身邊,手拿杯子,輕聲說:「大人,把這喝了。來,這是罌粟花奶,可以為您止痛。」他記得自己喝了下去,接著派席爾吩咐某人把葡萄酒煮沸,再拿條幹凈毛巾。之後,他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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