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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現場:抗擊新冠肺炎】
記者 | 吳琪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漢口火車站。
1月23日,大年二十九。上午8點40分、50分,牆上的時鐘往前走,隨著一撥撥人上車,龐大的候車大廳,像被一支巨大的畫筆一筆筆抹去了人群,留下空白。
封城後的火車站。(遠征 攝)
過去十幾年,我每次回武漢老家的生活,都是圍繞這裡展開。我父母和弟弟一家就住火車站旁邊,漢口站是中國最大的歐式火車站,像個巨大的嘴巴,把南來北往的人群,吞進又吐出。它是號稱「九省通衢」的武漢的一個縮影,人間興旺的代表。根據鐵路部門的預測,眼下的2020年春運,漢口火車站將發送旅客585萬。按照漢口站的準備,當天旅客發送量應該接近15萬。但是此刻,人只出不進了,候車大廳剩下不到千人。趕在上午9點多前進站的人,才有可能搭上火車,離開這裡。
1月21日,武漢火車站候車大廳,戴著口罩的旅客在候車。(中新社供圖)
1月17日,我坐著高鐵回家,從北京到漢口,心想這恐怕又是一個平平淡淡的春節吧。武漢的家距離華南海鮮市場不到1公里。回家前,我陸陸續續看到武漢有不明肺炎的消息,但不覺得很嚴重。而且這個冬天碰上我爸媽70歲生日,他們等著我們一家三口回家,然後定下1月21日跟親戚們共30人一起聚會。誰能料到, 1月21日我突然開始了武漢新冠肺炎的採訪,僅僅三天時間,這座城市頃刻間從一派繁華到關上大門。
封城後的武漢二七長江大橋(蔡小川 攝)
「金銀潭醫院,爸爸媽媽你們聽說過沒有?」1月20日,我在家刷手機新聞的時候,忍不住問。我以為是自己作為武漢人的孤陋寡聞。
「沒有聽說過啊,哪裡有這個醫院咧。」
金銀潭這個地名,武漢人都知道。武漢因為水系發達,被稱為「百湖之市」,很多地名里有「湖」「潭」這樣的字眼。但是「金銀潭醫院」,是個讓人非常陌生的地方。武漢的好醫院非常多,就拿漢口火車站這一片來說,有句話叫「解放大道三把刀,同濟、協和、161」,想去哪家看病都方便。後來我同事的採訪也證實了這一點,武漢的三級醫院有61家,其中三級甲等就有27家。武漢人對自己城市的醫療體系很自信,我們從來不覺得,這個強大的醫療系統,會有一丁點兒承受不住的可能。所以當武漢金銀潭醫院作為不明肺炎的治療醫院,在新聞里偶爾被提及時,我們仍然覺得這事離得比較遠,一個不知名的醫院就能對付。1月20日,武漢街頭戴口罩的人仍然很少。按照我家計劃,明天全部親戚大聚會,我覺得我必須對眼下的肺炎有個態度了。肺炎這事如果比較嚴重,肯定應該取消聚會。我心裡稍有遲疑,難得的是,爸媽比我預計的要開明。按照我說的一一打電話給親戚解釋,取消了聚會。
一位戴著口罩的市民騎車經過華南海鮮市場。
我上網查了一下金銀潭醫院,它也叫作武漢市醫療救治中心,是湖北省、武漢市突發公共衛生事件醫療救治定點醫院,我看到這個信息的感受是,第一,新冠肺炎應該不是這家醫院擅長的,武漢在「非典」中死亡的病例非常少,新冠肺炎對武漢人來說是陌生的。第二,既然這次啟動的金銀潭醫院是傳染病醫院,說明武漢這次疫情比較嚴重。
我給主編李鴻谷打了個電話,他也認為應該派記者。同事王珊在我們做決定之前,已經跟我說,願意到武漢做肺炎報道。我在社會部的記者群里問了一下,然後正在湖北咸寧家裡休假的記者張從志,也決定加入報道。
1月21日下午,我們三人就住進了武漢金銀潭的一家酒店,然後迅速開始了解情況。兩位記者去華南海鮮市場摸情況。我們三人在酒店房間第一次碰面時,都沒戴口罩,覺得戴上了似乎有些小題大做。但是等王珊和張從志出去採訪了一圈後,兩人戴著口罩進來我的房間,「剛剛見到病人了,我們怕傳染你」。
本刊記者王珊(左)、張從志(右)
「你們在哪裡見到病人的?」我覺得很奇怪,這麼輕易就能見到病人嗎,這不是個傳染病嗎?「就在華南海鮮市場,市場雖然關閉了,有人擔心自己的鋪面,還回去看。他們不少人就在市場旁邊住,一棟樓好幾家病人,有一家帶我們進屋了。」然後兩位記者詳細說了這一家人的情況,男主人剛剛病癒出院,女主人李桂芳(化名)1月11日發病時,醫生說她病情不嚴重,每天來打針就行。醫院病人已經很多,像她這樣自己每天去醫院打針的病人不少。
蔡小川 攝
我覺得比較奇怪,李桂芳去的武漢紅十字會醫院只是一家二級醫院,平時那裡病人少。如果連這家醫院都有很多不明肺炎病人,那其他醫院的情況不會樂觀。李桂芳第一次去看病時,醫生護士只戴著口罩,幾天後醫護人員從頭到腳防護了起來。李桂芳從排隊到輸液的等候時間,從3小時變為了7小時,病人顯然非常多。我趕緊進一步詢問武漢的醫生朋友羅曉力(化名),他所在的是一家三級醫院,他看到的情況更嚴重。
蔡小川 攝
但他們醫院有醫生因為在微信里講述此事,被有關部門訓誡。羅曉力說,這種訓誡給了醫生們不小的壓力,他很無奈,「我在親戚群里一再提醒大家出門戴口罩,不要聚會聚餐,但又不能說不明肺炎的情況,只能是躲躲閃閃。如果早十幾天能讓我們醫生預警,情況不會到今天這一步」。1月21日晚上,王珊聯繫上一位剛剛到武漢考察過的香港病毒學家,他的嗓子因為一時生病失聲,在微信里用文字勸我們:「馬上離開武漢!」他判斷武漢的肺炎疫情已經非常嚴重,都快到戰爭狀態了,怎麼還沒有人拉警報呢?武漢沒有在傳播初期控制住病毒,很快會造成大面積感染。他建議我們趕緊離開武漢,回到家裡自我隔離兩周。我說服了羅曉力簡單見了一面。1月22日中午,我到了醫院門口,他說我們應該在另一個大門見面,但一再囑咐:「你不要穿過醫院,戴了口罩也不行,全是病人,千萬不要從醫院裡邊穿過來!」
醫務人員身著防護服接診(中新社供圖)
我本以為他這幾天被調去協和醫院支援肺炎「前線」,他說:「哪裡用協和醫院?我們這裡就是前線。我這裡已經幾百名疑似病人,檢測盒子基本發不下來,很難確診。但這個病毒導致的肺部病變,與其他疾病導致的完全不一樣,看CT就很清楚。」
我深吸一口氣,幸虧,我家取消了昨天的壽宴。我哪裡知道,距離我家準備聚會的酒樓僅兩公里處,這家醫院的肺炎疑似病人,就已有幾百例!真是一牆之外,世界迥然。我也以為在幾乎人人都用微信、微博、抖音的今天,整個社會並無秘密可言。可是一個這麼大的突發事件,猶如大片墨汁浸入白布,看見的人被戴上了嚴嚴實實的「口罩」,公眾依然在狂歡。1月22日下午,《三聯生活周刊》的微信公眾號推出了我們武漢肺炎的開篇報道:《武漢新型肺炎:為何直到今天才引起更大注意?》。這篇文章迅速獲得了很大的反響,千萬讀者讀了文章,大家意識到,武漢不明肺炎顯然沒有得到與它的嚴重程度相匹配的重視。
醫生在給患者做核酸檢測。(遠征 攝)
作為一個有近20年採訪經驗的記者,讓我吃驚的是,這篇報道的採訪難度相當小。一般我們做深度調查,往往核心信息源很難接近,可這次我的感覺是,只要有人去武漢某個醫院看一眼,找一線的醫生聊一聊,找排隊的病人聊一聊,正在瘋狂席捲武漢的疫情,如此顯而易見!這就像一鍋要煮沸的麵條,爐火燒得很旺,泡沫層快速地越漲越厚,很快就要溢出了鍋。但就是有那麼薄薄的一層皮,緊緊扣住了信息的口,讓這個在醫生群體里幾乎人人皆知的事實,就是傳達不到公眾層面。
讓我感到更深一層無奈的是,我們看到的,不是人人都擁有手機嗎?不是人人都在忙碌地發微博、發微信嗎?為什麼在1月23日武漢驟然封城前,醫院的世界與公眾的世界,楚河漢界呢?醫療專業群體,在我們的社會裡,就如此沒有話語權嗎?我們是生活在2020年的信息社會嗎?真相難道可以被屏蔽在每一部手機、每一張嘴後邊?那我們每天都在忙著表達什麼呢?這個時候,誰應該是引起所有公眾警惕的機構呢?誰能承擔也應該承擔這樣的職責呢?
遠征 攝
1月22日這天,武漢市衛健委又突然公布,7家發熱門診定點醫院為新冠病毒患者的收治醫院。我看到這7家醫院的反應是:在有61家三級醫院的武漢,為什麼突然開闢7家二級醫院作為定點醫院?我們平時生病了,極少會選擇這些醫院,這裡邊大多數醫院的名字我都沒有聽說過。而且,武漢頭兩天剛剛宣布61家發熱門診醫療機構,現在又讓這7家定點醫院接收新冠病人,其他醫院不能接收,這意味著什麼呢?
這意味著肺炎病人的大轉移,從原本散布全市的醫院,一日之間奔向7家沒有準備的二級醫院。傳染病人原則上不是應該儘量不移動嗎?而且,7家二級醫院在數量上能否滿足病人的需求?在治療水平上,面對這種傳染性強的新型病毒,它們難道比三級醫院更有實力嗎?實際上,以武漢當時感染的病人數目,7家二級醫院遠遠承擔不了這樣的重任。1月22日晚上,我們記者看到了武漢市七醫院門口,病人在半夜裡排著長隊的視頻。寒冬半夜,人們拖著病弱的身體和對未知的恐慌,顯得有些木訥地,在醫院門口長長的隊伍里。記者張從志趕緊聯繫了一家求助的人,寫出了那篇《武漢肺炎重症患者:一床難求》。
蔡小川 攝
一旦進入病人的世界,就發現此時的武漢,已經有很多人在求助了。從對全國讀者來說,大家剛剛獲得武漢封城消息不久,就在下午1點看到我們推送的文章《武漢肺炎一線醫生口述:大爆發期或將到來》。這位一線醫生的判斷,與我們採訪的病毒學家、公共衛生專家的判斷一致,這篇文章為推動社會各界對武漢疫情的重視,起到了一定的拉響警報的作用。
我們一旦進入了這件事情,各種信息渠道向我們敞開,武漢的一線醫護人員、患者和家屬、醫療衛生和公共管理專家以及與武漢有各種聯繫的朋友們,也成為向我們提供線索、反映情況以及訴說感受的人。
想想武漢的特色之一就是高校多,全國有多少專業人士是在武漢讀過大學的啊,他們的青春與江城纏繞在一起。那些在武漢街頭吃過熱乾麵的人,那些被武漢的長江漢水走向弄得分不清東南西北的人,那些老以為武漢人說話是在吵架的人,那些登過黃鶴樓游過東湖的人,此刻,心都被牽扯住了。
蔡小川 攝
我們的第二批記者在武漢封城後,「逆行」到達前線。我這裡也成為一個信息交匯處,前線記者、醫生、武漢的親人朋友、校友們,我們密切地溝通著最新信息。《三聯生活周刊》的微博因為不斷更新疫情消息,與讀者的互動變得特別活躍。這也幫助我們能夠迅速了解各地的真實狀態。我們編輯部的記者,就像被磁鐵吸過來的磁砂,一個個加入了疫情報道小組。從1月22日我們《三聯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推出第一篇武漢新冠肺炎報道,截止今日,我們已經連續推出了50篇記者的採訪報道。今天,我們的記者們,又剛剛做好了一整本武漢抗擊新冠肺炎的最新報道。攝影記者蔡小川的一組圖片和文章,在武漢封城的第十天發了出來。蔡小川在文章里說:「來之前,我不清楚自己作為一個圖片攝影能起到什麼作用,我來拍這些東西是想說明什麼,但我想如果不能在這個時刻近距離記錄他們,可能也是一種冷漠吧。」
忙碌的醫護人員(蔡小川 攝)
其實無論作為文字記者還是攝影記者,在到達武漢之前,在深入疫情之前,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像我們這樣執著於做社會調查的記者,在這個時代似乎早已不合時宜。大家反覆告訴你,沒人願意讀長文章了,如果幾秒鐘不能抓住一個人的注意力,你作為傳播者就失敗了。還有多少人願意思考嚴肅的問題呢?有多少人願意談論疾病、公共衛生、城市管理這樣的話題呢?有多少人覺得災難可能離我們如此之近呢?蔡小川拍了一張蕭瑟的街道,只為左下角有一個抱琴的老人,琴聲給整條街一絲生氣。他也拍出太陽時晾衣服的老人,那種失序時難得的生活秩序。空曠的街道,站立的樹木,無言的建築,不說話的人。
蔡小川 攝
無常,讓我們驚覺日常的價值。
回想起1月17日,我坐著高鐵回家,心想這恐怕又是一個平平淡淡的春節吧。
原來,平淡的生活才真的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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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時期,「宅」也是種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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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現場:抗擊新冠肺炎】
本期目錄
1月21日~2月1日:新冠肺炎,武漢現場(吳琪)
新冠肺炎,武漢醫院的節點(王珊)
定點醫院「堰塞湖」(張從志)
個人與社區,疫情爆發後的百步亭(王海燕)
周洋家尋醫記(駁靜)
口罩送達醫療一線的路徑,供應鏈與機制(黃子懿)
武漢急診一線醫生口述:唯願冬天早點過去(駁靜)
我守護在武漢金銀潭的重症病房(黃子懿)
武漢一線護士長:「我兒子才7歲,媽媽給他做個榜樣」(王珊 岳穎)
當重大疫情來臨時,我們只能再建一個「小湯山」嗎?(陳曉)
疫情突髮狀態下,如何界定應急管理的模糊地帶?(宋詩婷)
社會歧視和疾病的關係(嚴飛)
疫情會對股市帶來怎樣的衝擊和機會?(謝九)
那些損失掉了的金錢和時間,能夠補回來嗎?(邢海洋)
法國巴斯德研究院:正在研製一種新冠病毒疫苗(張星雲)
武漢新型肺炎VS非典:「二師兄比大師兄更狡猾」(曹玲)
「非典」病毒去哪裡了?(袁越)
災難面前,人的意志永遠也不該停歇(薛巍)
唯有行動,使我們相信(「三聯在行動」小組)
作者檔案
吳琪
《三聯生活周刊》副主編。沒有渡不過的難關,我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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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現場:抗擊新冠肺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