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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由李鴻章之子李經邁推薦,經民國大總統徐世昌代向英國公使館交涉,清室聘請英國租借地威海衛行政長官莊士敦為遜帝溥儀的英文教師。
紫禁城中的溥儀
這一年,溥儀十三歲。這位從小就進入紫禁城,幾乎沒有在父母身邊生活過的孩子,平日裡喜歡看駱駝打噴嚏,勝過關心遺老和小朝廷的命運。莊士敦的到來,改變了溥儀的少年時代。
他們初次見面時,溥儀先按照接見外臣的禮儀,接受莊士敦鞠躬行禮,然後與他握手。接著,莊士敦再退出門外,溥儀再向莊士敦鞠躬,行拜師之禮。於是二人算是締結了師生關係。當時,溥儀已經有了幾個中國教他讀書的師傅:陳寶琛、梁鼎芬、朱益藩、伊克坦。他們對溥儀最大的「教導」,還是企圖「恢復祖業」,完成復辟。
莊士敦
莊士敦則與他們有所不同。他的藍眼睛、黃頭髮,讓溥儀初見時「看著很不舒服」,後來卻成為溥儀重要的依靠和慰藉,而溥儀也幾乎成為了莊士敦全部的理想寄託。莊士敦在書中稱溥儀為「我的年青的龍」,他渴望這條龍有朝一日真正鼓翼飛翔。而溥儀在自傳《我的前半生》里回憶道:「陳寶琛本來是我唯一的靈魂。不過自從來了莊士敦,我又多了一個靈魂。」
儘管在漫長的日子裡,在幾位遺老的灌輸之下,溥儀的頭腦被復辟的慾望所占據,但根據溥儀自傳和莊士敦的《紫禁城的黃昏》來看,這位洋師傅確實曾為少年遜帝打開了一片新的世界,而在那個世界裡,他並不只是一個紫禁城的囚徒,一個沒有意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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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士敦自己傾心中國古代文化,研究儒家與佛教,欣賞茶葉和牡丹,但他很願意讓溥儀多了解西方現代文明和風雲變幻的國際局勢。他常常在上課時帶一些外國畫報給溥儀看,想讓他認識畫報上的飛機和坦克。有一天,他帶來一盒糖果,向溥儀解釋漂亮的輕鐵盒子和水果糖的味道是如何用機器和化學手段製造的。溥儀不能明白這些,他厭倦了老師的話,拿了糖果跑到院子裡去,想讓檜柏上的螞蟻也「嘗嘗化學和機器的味道」。莊士敦對他的學生非常耐心,只是一直等著他,等到下課。
莊士敦、婉容和婉容老師伊莎貝
莊士敦表現出來的紳士的謙恭與自尊,與他教育溥儀成為一個「紳士」的願望相符。儘管溥儀真正記住的,更多的還是西洋文明在「器物」上的優越。因為莊士敦的薰陶,溥儀從此喜歡上西方家具和毛呢衣料,認為西方音樂勝過中國的絲弦。因為莊士敦像一般西方人那樣,嘲笑中國人的辮子是「豬尾巴」,溥儀才下定決心,將辮子剪掉。
自從民國二年開始,內務部就一直有人勸說紫禁城裡的人也剪掉辮子,但內務府一直以各種理由搪塞。十幾歲的溥儀終於不顧他平時聽信的師傅們的勸阻,完成這次小小的變革。他傳剃頭太監來為他剪辮,那太監卻不敢,於是他走進另一個房間,自己親手把辮子剪掉。
溥儀的英文課本
在溥儀的人格獨立史上,這是為數不多的向前進的一步。他的舉動,惹得太妃們痛哭,而幾位中國師傅大為不滿,特別是看不慣溥儀如此聽從莊士敦的宣傳。溥儀在頭髮上的革命,引領紫禁城內的剪辮風潮。幾天之內,小朝廷里上下一千多條辮子都不見了,雖然他舉刀剪辮的瞬間,已經落後紫禁城外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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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儀住在紫禁城中,本來沒有多少自由,隨著年歲漸長,他和王公大臣之間矛盾加劇。他不愛遵循例行的儀禮,還為了騎自行車方便,讓人把宮門門檻統統鋸掉。他還萌生了要出洋留學的想法。當時,小朝廷里的遺老對出洋計劃非常反對,反對理由,最大的莫過於溥儀如果出洋,等於放棄了當初溥儀退位時民國政府提供的《清室優待條件》。而優待條件對於這班舊人物的生存和復辟幻夢來說,重要性不言而喻。
站在屋頂上的溥儀
既然沒有得到小朝廷支持,溥儀暗中開始了私自出逃的準備。他找到了和他一樣渴望遠走高飛的弟弟溥傑。他們的籌備活動,在成年人看來是荒唐的:作為溥儀的伴讀,浦傑每天入宮上課,而下課回家時會帶走一個大包袱,裡面是紫禁城最值錢的字畫和古籍,藉此準備出逃的經費。溥儀和浦傑偷運出來的物件,包括價值連城的王羲之、王獻之墨跡,宋高宗、米芾、趙孟頫、董其昌、馬遠、夏圭的書畫……這一切只是為了他們十幾歲的可望而不可即的自由。
他們出逃的第二步,就是秘密離開紫禁城。這時已是1923年,他找莊士敦出主意,讓莊師傅和公使團的首席公使荷蘭人歐登科聯繫好。歐登科本來已經答應了他。於是他花錢收買了太監,打算溜出神武門。但是他還沒踏出養心殿,就已經聽說有人告知了內務府這個消息:溥儀的父親醇親王下令,各宮門一律斷絕出入。他的出逃計劃宣告失敗。
溥儀大婚時的乾清宮
溥儀的淑妃文繡曾作《吊苑鹿》一文,文中引用莊子的話:「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不願其死為留骨而貴也。」這句話道出了文繡的心境和真實願望,不知這句話是否也在溥儀的心中盤桓過。很長時間以來,溥儀深感他所受到的優待條件是一種恥辱,寧願自己放棄這種優待。他從夏桀、幽王一直想到明代崇禎皇帝,對末代帝王的命運感到悲觀。十幾歲的溥儀,並沒有想到優待的問題,他所希望的只是平安生活,不受到當政者的加害。可以說,此時他還沒有完全脫離成為平民的願望,只是他受到身份與周遭環境的挾制,並無走上這條道路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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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無望之後,莊士敦安慰他的學生,先放下出國打算,只考慮整頓紫禁城內的事。莊士敦早就認定,清王朝的衰落乃至滅亡,與內務府這個臃腫機構大有關係,他稱之為清廷的「吸血鬼」。
內務府是只在清朝存在的機構,為其他歷代所無,其長官稱內務府總管大臣,以滿族王、公或滿族大臣充任。到了光緒年間,內務府下轄廣儲司、都虞司、掌儀司、慶豐司、會計司、營造司、慎刑司。此外又有上駟院、武備院、奉宸苑等,組織極為龐大。內務府大臣下設郎中、員外郎、主事各若干人,而太監也屬於內務府管轄範圍。內務府的大臣等於是皇帝的管家,內務府擁有別的衙門所不能獲得的權力,而在計核帳目、管理財產方面,又因為人多手雜,往往藏污納垢,出現貪污腐化的現象。
莊士敦希望能夠改革這個陳腐的機構,減少不必要的開銷。他曾對溥儀說,內務府有個「座右銘」,那就是維持現狀,任何改革遇到這個機構都無法實行。莊士敦對內務府的看法,終於促成了溥儀整頓內務府的決心。
溥儀改革的第一步就是遣散太監。1922年,溥儀十六歲的時候,莊士敦向他報告,太監大量偷盜宮中寶物出售,而且情形日益嚴峻。聽到這個情況,溥儀決定清查自己的財產。雖然他和浦傑私自運出了不少珍寶,但他卻並不知道,所有的人都在偷盜他的東西。
溥儀、鄭孝胥、莊士敦
然而,財物清點剛開始不久,便在一天夜裡發生了火災,把建福宮的財物燒了個精光。溥儀猜測這是有人有意縱火。不僅如此,他還有些神經過敏地擔心有人將要加害自己。最後,他做出決定,除了太妃身邊不得不保留的一些人,將剩餘所有太監遣散。
紫禁城
不僅如此,溥儀決定繼續運用當家的權力。他挑選了幾位他信任的遺老,整頓紫禁城內的事務。他任命的大臣,包括有名的鄭孝胥、羅振玉、王國維等。只是事與願違,內務府首席大臣鄭孝胥還來不及展開他的整頓改革、裁減人員、開源節流計劃,就被那些憎恨他的中飽舞弊者擠走了,而溥儀發現,他的古玩字畫也被幾個大臣賣了好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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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士敦曾在他的書信中反覆陳說他對遜帝的期待,他真實的教育理念——他希望能夠改變遜帝的生活和思想,讓他擁有一個現代人的健全人格和健康身體,而並是不僅僅圍繞著王室的權力生存。他屢次提議,讓遜帝移居頤和園,擺脫紫禁城黑暗壓抑的環境。剛剛成為帝師時,莊士敦就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寫道:
如果遜帝仍然繼續被人裝成是一個「真龍與眾不同」的人,那麼,無可否認他做人是失敗了,像這樣的人就是做個國王也是極其不適合的。假使他還是被人灌輸那些「有朝一日重登寶座」的思想,到了最後發覺幻滅了,那麼,他在這個世界上也沒有能力做人了。反之,如果他好好地被教育成為一個有自由思想、有愛國精神和有文化的中國紳士——一個真正的君子——則將來無論是哪一種職業,需要他擔任時,他都能愉快勝任。什麼職業呢?做個國王或是做個平民。
溥儀與婉容
可惜,他沒有看到溥儀成為真正的「皇帝」,也來不及見證他成為自食其力的平民。獨立自主的人格在遜帝身上只是曇花一現。1924年,馮玉祥發動政變,占據紫禁城,以強力要求溥儀離開紫禁城,並接受修正的清室優待條件;年底,溥儀倉促間逃到日本使館,後來移居天津,從此落入日本人的控制之中,不可挽回地走向了歧途。
1930年,英國向中國交還威海衛租借地,已經回到威海衛任職的莊士敦奉命回到英國。回國之前,他來到天津向溥儀辭行。溥儀依依不捨,贈給莊士敦的最後一件禮物是一柄摺扇,扇面上抄錄了兩首送別詩,一首是《古詩十九首》里的「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一首也是五言古詩:「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我欲渡河水,河水深無梁。願為雙黃鵠,高飛還故鄉」。對於某個人物如此留戀而傷感的情感表達,在溥儀生命中當屬罕有。
原版溥儀序言
1938年,莊士敦在愛丁堡去世。晚年,他在蘇格蘭買下了一座小島,掛起了「滿洲國」的國旗,在陳列室里擺滿溥儀曾經賜給他的物品,重溫他身為「前清遺老」的夢境。在他心中,他的學生仍然是一個正直開明、道德完善的人。
《紫禁城的黃昏》的結尾如是寫道:「那些深知遜帝性格的人,是知道他不會因為自己有福享就安然享受,不顧人間疾苦的,他要享福,也要他的人民同樣享福。」顯然,莊士敦的幻想最終是破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