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夭夭:思念母親

2020-04-09     向經典致敬者

從施瓦本大地上那座潮濕的褐色墳墓中,我獲得的東西遠遠超過我所喪失的。誰若有朝一日踏上了成熟的道路,他將不再有所喪失,而只有獲得。

總有一天這一成熟時刻也會向他降臨,他將發現鳥籠業已打開,會帶著跳動了最後一下的心臟逃離這個不完善的世界。


——赫爾曼·黑塞



1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最近,頻繁地夢到媽媽。一次是在老家舊院老屋,不像平時那樣,媽媽手裡不是針線活就是拿著一本書,而是安靜地端坐床邊,微笑著,不說話;有一次媽媽夢裡說她背疼……


醒來後,腦中一直縈繞著「夜涼如水」幾個字。媽媽一定是想我了。中元節的前幾天,從京回老家辦事,正好可以去看看媽媽。


我和大哥一起,穿過山坡上長勢頗差的玉米地,又一次地來在祖墳。遠遠地,就見蒿草低矮稀疏,因為缺少水分而萎蔫無力。


而媽媽的墳頭,零星點綴著的黃色、粉色花朵卻很是顯眼。再近些,並排砌好的磚塊縫隙間,有好幾株蔥綠色瓜蔓,捲曲著向高處、遠處攀緣。


其中一株,黃綠色葉片下面,竟一點瑕疵沒有地長著一個圓圓大大、金黃色的伊莉莎白哈密瓜,在久旱無雨的黃土高坡、三伏天的大太陽下,散發著誘人的光澤……


整個夏天,老家遭受著多年不遇的大旱天氣,生命力極強的蒿草尚且稀疏不振,旁邊的莊稼也沒長成個該有的樣子。即使是人們有意栽種適合當地的綠色香瓜,也不見得能長出來一個成熟的瓜。


媽媽生前喜歡各種花草植物。想起來那時,即使已被無望拋棄連盆扔掉的認識不認識的植物花卉,也能被她伺弄得起死回生,鬱鬱蔥蔥,花開滿盆……


突然明白,媽媽真的還在眷顧著我們,知道我們在想念她,所以想盡一切辦法讓我們能看見她還在我們身邊,時刻關注著我們,讓我們依然感覺著媽媽的溫情。



2

望闕雲遮眼,思鄉雨滴心


農曆八月二十,媽媽離開我們就整整一年了。這一年當中,想念媽媽的時候,總是把思緒拉回到和媽媽在一起的點滴時光,總會想起那片越來越陌生、然而刻骨銘心的貧瘠的土地。


這一年,快得就像昨天,像是只翻了幾頁書,還沒弄明白,一覺醒來就是又一天了;這一年,慢得又像是一本永遠翻不完的書,每一頁、每一行、每一個字都費思量,一頁書怎麼翻也翻不過去。


當初,為著一個人,放棄了一份穩定的工作,擠上開往首都的列車。下車後,不辨方向,被人流推著往前走。


人頭攢動,茫茫人海,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活中;而我,第一次來在擁有兩千萬人口的政治文化中心,除了一個人,誰也不認識,憧憬和茫然一齊湧來,突然感覺到自己的理想無比接近,又似無比遙遠。


記得媽媽送我出門的時候,一萬個不放心從她擔憂的眼睛裡流出來……從來沒有離開過母親的視線、被寵愛大的我,其實還在懵懂中,想著我是去奔向自己的理想生活,不知道母親為何要流淚。


生活的難,更多時候不是因為經濟短缺,而是精神的困頓。就像突然被禁錮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閒置在生活的邊緣,看似快樂著,無所憂慮,每一步卻像緣著刀鋒行走,越來越覺得失去自我。這樣的日子似乎又無邊無際,那種焦躁和憂慮,其實無以言說。


剛開始,媽媽用久不寫字因為疼痛而關節隆起的手指,拿起筆,和因病右手不聽使喚的爸爸一起,在燈光下,你一言我一語,把寫不盡的惦念,和家鄉的土特產一起,隔一段時間就會隨信件給我寄來一些。


媽媽不僅自己寄,還號召哥哥姐姐們全部寄,於是那段時間,我不時會收到包裹單,然後到郵局把大小不一的包裹取回來:小米,紅棗,核桃,手工月餅,柿餅,衣服……一封封長短不一的信。


那時,雖常感「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卻似乎對「人生如寄」這個詞,有了新的理解:不是覺得生命是如此地短促,而是感到了時刻不在的實實在在的念想。



3

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


媽媽,您沒有想到的是,正是在陪伴我爸的這些日子,不僅讓我爸從失去您的陰影中走了出來,也讓女兒在親情中更加覺到了自己的需要和被需要。


以前我爸的指甲都是您剪,頭髮也是您理。那天我給爸剪腳趾甲,說過了臘月二十三就給您理髮。我爸舉著抬高的走過萬千道路的腳說:我和你媽說,我們再要個三姑娘吧!結果真就有了一個你……然後哈哈哈地笑得渾身都顫動起來。


我們一起回憶過往,一起一邊吃水果一邊看會電視,一起接聽姐姐哥哥們的視頻電話……年夜飯和我爸商量著,在他指點下做了您通常會做的飯菜,那些屬於您的獨特味道,始終瀰漫在我們周圍,就像您一直在身邊。可是父親還是想家。


因為您的不在場,讓女兒對於生與死有了更多的思考。


死亡是活過的生命,死了,仿佛水消失在水中,永遠地流在了時間的長河中。這不能說是一種欣慰,起碼可以不必再恐懼。如果失去是必然,那麼失去一些,是讓另外一些更加緊密地聯繫。


現在我們姐妹兄弟更加親密。您一直惦記的大姐,有大姐夫體諒她的暴躁脾氣,在您最後的那些日子,也親身體會到了親外甥的成長和孝心。


二姐已經抱上大胖孫子了,一家子其樂融融,各自忙碌著自己的生活,越來越好。


突然想起來,姐姐哥哥們把您一對耳環讓我留作紀念了,上面帶有您的體溫和味道。當時是我們姐妹仨給您買的,本來圓圓的耳環,現在呈不規則形。女兒不戴首飾,也不想動半點,只想它們成為一種微妙的象徵,象徵著我和媽媽、姐姐哥哥們,那千絲萬縷的聯繫。


對於大哥,我們以前一直不理解您的偏心,但因為親,從來沒有多想過。現在逐漸明白,其實大哥是您心頭永久的愧疚。一個孩子還那么小就離開母親的愛撫,雖說是跟著奶奶,就在一個院,但在他小小的心裡,那種若即若離的痛苦,旁人真的難以體味。


對於一個幼小心靈的傷害,也許一生都難以彌補。不過媽媽我覺得您最後走的時候放心了,離開的那天,您說「兒要自養,谷要自種」,您豎著大拇指,大聲說大哥沒有讓父親和您失望,他已努力把自己做到了最好,方方面面,如您所願,幾乎成了村裡的典範。


媽媽,也請您放心:在大姐二姐二哥和我心裡,永遠都是我們最親最愛一母同胞的弟弟和哥哥,也是我們家的主心骨。


還是心疼二哥,每天要喝那麼多的藥,心情時好時壞。我們都很惦記他,願意盡最大能力關愛他,更多地鼓勵他。媽媽,女兒始終相信,有一種力量,可以戰勝病魔。請您一定護佑您最親的人們,健康平安。



5

故鄉籬下菊,今日幾花開


媽媽,前一陣回去辦事,我和姐姐哥哥們順路一起去看了二姨媽、四姨媽和妗妗——您最親近的人——有孩子們精心照顧,他們都好,說很想念您。還有,隔一段就會夢到三姨媽,總是不說話。


您最惦記的我的父親,也您請放心。送走您後,我陪父親還是在二姐家我們住的那間小屋裡,等到給您過完七,父親就跟我到北京了,還去人民大會堂觀看了郭蘭英的演出,我爸非常開心,拍了好多照片,都說精神得很。只是有一次自己下樓不小心摔了一跤,不敢告我,過了兩天覺得沒事才敢和我說起。


年後爸回到老家,由哥哥姐姐們輪流照顧,一晃大半年就過去了,現在已經漸漸走出您剛離開時的不適應。您也知道我爸一貫堅強的毅力,還是每天堅持早起鍛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變得越來越願意說話,打電話有時一聊就是半個多小時。


前幾天爸還在電話里說:挺好,四周都是你媽媽的照片,就像還和她在時一樣。吃飯也好。只是村裡以前一起說話的老人越來越少了,隔壁的三會奶奶前兩天也去世了……


至於您的小女兒我,您只要想一想我過去經常批評您的話就更應該放心。女兒很知足,對於物質和名利的東西極少追求,精神上的富足讓女兒內心越來越強大,生活不能說越來越如自己所願,至少在自己的節奏里往前走。


您也看到了送您走時您女婿和哥嫂姐夫們一起的傾心盡力,那麼多好朋友來幫忙,如您所願,一定也讓您引以為傲。您一再說起的小寶貝的事,我們還是會一貫尊重她自己的選擇,努力走自己的路,很好,您就別操心了,您連自己的女兒還管不了呢,不是也不聽話離開您那麼遠嘛。


只是,某個時刻,比如現在,女兒被一種無著無落的情緒左右著,人們已經在想著中秋節的團圓,女兒卻不能像往年一樣,和您探討如何將自製手工月餅做得口感更好,於是今年乾脆就不做了。


院子裡,和您在時一樣,一切都在生長。仲秋時節,蘋果熟了,棗兒紅了,柿子黃了,父親和您種的九月菊也要開了……記得那時您總是說,回來吧,都成熟了。


想起來那年您遺憾地在電話里說,怎麼還不回來,一個好大的哈密瓜,都爛了;想起來去年和您過的最後一個中秋節,喂您吃飯一起憧憬好起來的光景;想起來您突然呼吸困難,兄弟姐妹們聽了醫生建議,下決心送您回村那個大雨滂沱的傷心天,等待從並不遠的醫院趕來的救護車,每一秒都像度日如年;想起來女兒甚至還沒給您剪過一回腳趾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一次次地在午夜凝望,中秋節的月亮又圓又大,好想告訴您,媽媽,女兒明天就回去看您……拿起電話,號碼卻再也撥不出去……


2019/9/2-17


圖片選自 安德 魯·懷斯 畫作

【作者|夭夭】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ApnaX3EBrZ4kL1ViB60j.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