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七年前,劉偉光的兒子出生,母親從山東平度的農村來到濟南幫忙照顧他的小家庭,成了「老年漂」;父親獨自留在農村生活,成了留守老人。
國家衛計委2015年統計數據顯示,全國流動人口中,老年人占到7.2%,達到1800萬,這其中有43%是為了照顧晚輩而來。據媒體報道,2015年,全國留守老人約有5000萬。
作為攝影師的劉偉光,用照片記錄了父母的兩地生活。這些照片里,濃縮了親情、一個家庭的延續和故土情懷,也是中國城鄉結構變化的一個側面。
圖|劉偉光 文|張楠茜
編輯|胡大旗
這是一個中國普通家庭的日常。
七年前,劉偉光的兒子出生,母親從山東平度的農村來到濟南幫忙照顧他的小家庭,成了「老年漂」;父親獨自留在農村生活,成了留守老人。
父母朝夕相處三十多年,到了兩個空間分開生活,「總有那麼一刻是孤獨的」;劉偉光還發現,即使在不同空間,兩位老人的生活依然有很多潛移默化的共通之處。
早上,父親在老家院子裡拿著竹掃帚掃水泥地,母親在鋪著瓷磚的公寓里,也以掃地開始新的一天;下午,父親坐著休息,母親在沙發上發獃;父親思念孫子,擺弄給孫子買的玩具,母親在另一個空間正看著孫子玩玩具。
在劉偉光居住的濟南城區的小區里,帶孩子散步的大都是外地來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媒體的報道中,他們被稱做「老年漂」——為了照顧孫輩,從家鄉來到城市、隨子女生活的老年人。國家衛計委2015年統計數據顯示,全國流動人口中,老年人占到7.2%,達到1800萬,這其中有43%是為了照顧晚輩而來。
260公里外、劉偉光父親所在的農村老家,年輕人越來越少。據媒體報道,2015年,全國留守老人約有5000萬。
作為攝影師的劉偉光用照片記錄了父母的兩地生活,並將在不同空間拍攝的照片組合起來,取名《雙重生活》。這些照片里,濃縮了親情、一個家庭的延續和故土情懷,也是中國城鄉結構急劇變化的一個側面。
以下是攝影師劉偉光的口述:
父親和母親
我生長在山東平度的幸福莊村,2004年考上大學到了濟南,又在這個城市安家,每年在老家待的時間很短,會順手給家庭記錄一些影像片段。
2012年農曆十月初六,我兒子出生,母親就來到省城照顧孩子和我媳婦,父親一個人留在老家生活。現在我們一年回去三趟,暑假、春節還有國慶節。
每年過春節,我都會給家裡拍全家福。
(2010年全家福)
(2015年全家福)
(2019年全家福)
父母經媒人介紹結婚。父親在平度的幸福莊村,母親在北邊的張一村,兩個村相鄰,騎自行車就一刻鐘。倆人從來沒看過別人,簡單見面一看差不多,定下了親事,就這麼一輩子平順地過來了。爺爺奶奶和我們也一直在一塊生活。
(父母的結婚證)
(父母的結婚證)
父母在1982年結的婚,一起生活30年,這一下子分開,不管心理再怎麼強大,總有那麼一刻是孤獨的,但兩人的生活也是平靜如水,照片里,父親經常坐在老家靜靜思考,母親在城裡也是看著遠處。
父親30來歲的時候,就在我現在這個年齡,真是風華正茂,頭髮烏黑、濃眉大眼,母親個子不高,溫柔卻有韌勁。在我的記憶里,父母好像一直就是30多歲的樣子,現在也長出了白髮。印象中,我小時候家裡沒什麼藥,現在家裡的備用藥越來越多,血壓藥、護理藥、心臟藥之類的。
隨著我年齡增長、小孩長大,能慢慢體會到父母的不容易了,總覺得應該經常回去看一看,今年我回老家很多趟,給父親拍了一些照片。
對照這些照片,發現父母有潛移默化的相似之處,就把照片拼到了一起,做成了《雙重生活》的系列。
拍自己的父母看似很簡單,因為沒有什麼隔閡,但困難的地方,也正是因為太熟悉,在一個很小的家庭環境里待著,可能並沒有拍攝的感覺。還有就是,父母是在兩個空間,存在一些距離上的困難。
我拍的都是他們的日常活動,一般就是陪在他們身邊,覺得某個時刻好,比如掃地、出門、做飯、打電話,就拍下來。
上面這兩張圖片,是想到了劉亮程的《一個人的村莊》,雖然父母所處的地方不同,但他們都沐浴著早晨的同一茬陽光,父親在打掃衛生,然後去自己的小廠里忙活,母親也在我家裡打掃衛生,然後會做飯等孩子起床。陽光連接著兩個人的情感,我們在看月亮的時候,想想也是這種感覺。
我們家是個傳統的家庭,父親主外母親主內。母親把家務做好,曬被子、做飯、清潔,我爸今年60多歲,自己弄了一個小工廠,做一些機械的東西,掙些錢補貼家用。
上面這兩張圖,兩個人所處的空間不同,面對的物件不同,父親面對的是硬的機械,母親在曬軟軟的棉被。
過節的時候,家裡會放鞭炮,鞭炮掛在老家門口老樹上的一顆釘子上,小時候特別喜歡放鞭炮。
父親在放鞭炮,母親在家下餃子,供菩薩。
每次回老家,我都要給爺爺奶奶上墳。2015年,我爸給爺爺奶奶立了村裡最好的一種碑,當時花了四五千塊錢,好多人可能覺得沒必要這麼破費,但他覺得爺爺奶奶在他身上付出了很多,這是表達孝心的一種方式。
我自己最喜歡上面這組照片,父親走在鄉間路上去墓地,母親帶著孩子上學,有傳承的感覺。
雙重生活
兩個人一直生活在一起,現在因為我,因為孩子,或者說因為時代,變成了兩種不同的生活。
我爸在老家歸屬感特彆強,是主人,有家的感覺。母親到我家之後,最初是沒有歸屬感的,在老家,她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去找鄰居和朋友聊天,摘摘菜。城市裡邊,鄰居不太說話,上哪也不舒服,坐公交車也不太會等等一系列問題,她心裡邊是恍惚的,但時間長了,習慣這種生活了。
母親生活比較單調,早晨做完飯,送孩子上幼兒園,回家收拾,然後去走走圈,又開始做飯。以前老家地里種麥,我小時候還沒有聯合收割機,一收麥子學校都要放假,幫著大人一塊收麥子,現在因為沒時間種地,地租出去了,但是父親還經常去地里看一看轉一轉。
現在母親也學會在手機上看電視劇了,還用拼多多購物省錢。
上面這張圖是父親去接收淘寶上買的廠里用的原材料;為了省錢,母親跑到郊區的集市上購買蔬菜。母親省錢成了習慣,不論我們怎麼勸,她還是喜歡買便宜的水果蔬菜。
父親現在自己做家務事,吃飯一個人湊合,親朋好友有時候叫他吃飯,還會去飯店,但可能就沒人聊天了。
兩個人閒下來就會打電話,一天有一兩通電話,發微信、聊天,心理距離是很近的,上面這兩張圖中間還放了一個奧特曼,是兒子的玩具。
父親在家遇到什麼事都會告訴母親,比如說最近村裡邊鋪水泥路了。母親有不順心的事情也會告訴父親,他會寬慰她。
父親在老家給他孫子準備了很多玩具,在濟南城市裡有的,老家都有,孩子過完寒暑假回城市了,父親一個人在家看到這些東西時,還是有失落感的,他愛整理這些玩具,也是他心靈的陪伴。我母親在城裡,在她孫子身邊,有實實在在的陪伴。
我小時候要是有輛自行車,就已經很了不起了,現在我小孩有兩輛。父親為孩子買的小自行車有輔助輪,但大部分時間閒置,孩子已經在城裡學會了不需要輔助輪騎車。父親因為經常見不到孫子,用溺愛來表達他的思念,孩子只要回老家,那超市就是他的,父親跟他孫子說,「你想要什麼我給你買」。
家裡以前有塊用了好多年的表,前段時間壞了,我從濟南買了個特大號的,掛在牆上。表大、數字大,看著有點突兀,但想到他年齡大,一目了然。我們現在用更高級的日曆月曆,母親還在用最傳統的月份牌數著過日子。左邊和右邊,一個正面一個背影,表達生活上的一種背離感。
倆人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都吃得清淡,父親有20年的糖尿病史,愛吃蔬菜,母親到了春天,會去挖一些野菜。
老家和濟南的家,都供著菩薩。老家的菩薩是我5歲時,我爸出差從外面請回來的,後來我們從舊房子搬到現在的房子,也是我搬過去的。濟南的家裡頭,也有菩薩,出差前還會上香求個平安。
我小時候一直跟著奶奶睡,孩子現在也是跟著奶奶睡覺,父親的床頭擺著照片。左邊是孩子小時候的照片,右邊是已經長大了一些。
雖然目前一家人是分離的狀態,但隨著父親年齡越來越大,將來肯定會搬到濟南來一起住。
歸巢或飛離
中國的養老將來會很成問題,我是獨生子,老婆還有個妹妹,如果兩方都是獨生子女,兩個人要面對四個老人的養老問題。現在的養老不是說打錢過去就行了,沒那麼簡單。
今年,我經常回老家,或者跟父親通電話。有時候和父母沒什麼話說,但我覺得不需要太多語言,靜靜地守著看著就可以。
老家房子的正門屋檐下有個燕子窩,六七年了,一直都在那,它們每年天暖和了回來,天冷了就飛走,歸巢或飛離,也像人一樣。
母親平時會做一些針線活,這張圖里是她縫衣服的線,「遊子身上衣」,代表家的概念,兩邊給它串起來,是想表達我們無論在哪個城市,都要有家的情感概念。
拍燕子也很偶然,我當時舉相機的時候,小燕子露個頭出來,相機啪啪一拍,它就飛出去了。
現在我走到小區里,看到的都是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帶著孩子玩,老人離開故土幫孩子照顧家庭,又產生新的留守老人,這是現實社會的縮影,也是城鄉結構變化下,很多家庭面臨的問題。
(老家鳥瞰圖)
我喜歡帶兒子回老家,給他講我小時候的事情。現在很多孩子對老家沒有感覺,我孩子一提到老家那興奮的,這種情感是需要傳遞的,去引導他,自然而然他就會進那個門。
我兒子暑假在老家住過50天,他有小夥伴,還可以玩土,各種瘋跑。在城市不行,他媽媽經常說,你不能吃這個、不能喝那個。
我小時候,誰管你那麼多?他回老家了以後,我們不在身邊,也沒事。
(父親和兒子)
我小時候的農村,一到冬天,除了地里的麥子,啥都沒了,周六,我就在地裡邊挖個坑,找柴火放在坑裡,再把地瓜墊在下邊,燒火烤地瓜。一定要在周六干這事,因為第二天不上學。到了周天下午心裡就很悲傷,又要上學了。
(父親送我們走,鏡子裡的影子。)
2004年,我學攝影,拍膠片,我們村的人不知道攝影是怎麼回事,只知道我通過考美術「旁門左道」,還上了大學,2008年畢業,中間空了7年,我又讀了研究生。
這個時代急劇變化,很多人在拍農村,每個農村的變化都不一樣,都有故事。寧舟浩老師拍毛家村,拍了10年,現在整個村搬遷了,他就在村裡邊做了個影像展覽《毛家村時間》。
在我的老家,變化也很大,村裡分叉的土路最近幾年成了平整的水泥路,也有一些未曾改變的,家門口的老樹上,一顆用來掛鞭炮的鐵釘,十幾年一直在那,只是生了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