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印度騷亂中的黑色幽默
印度騷亂二十多天,23人死亡,5400人被拘捕,705人被送進監獄。
這次不是為了洋蔥漲價,而是為了穆斯林的公民權問題。莫迪是很緊張的,公開講話也做了,緊急部長會議也開了,最後還是只能拿出老三樣解決問題:斷網、增加警察、開啟網際網路輿論攻勢。
你可能都沒想到,印度成為了全世界斷網次數最多的國家,光在2019年就關閉了93次。
別人的網要斷,但自己的推要發。
自事發以來,莫迪的推特是發了一條又一條。他說:
「《新公民法》的暴力抗議是不幸的和令人厭惡的。辯論、討論以及政見不合是民主的一部分,但是不應該把破壞公共設施、擾亂正常生活作為我們文化的一部分。」
莫迪還說:這是保持和平、團結、兄弟情誼的時候。我呼籲所有人都遠離任何形式的造謠活動和欺騙活動。
為了證明自己才是正義的化身,自己才代表了民心向背,莫迪還在推特上展示了在發生在德里的支持政府《新公民法》的集會。
在沒有新聞審查的印度,莫迪的新媒體團隊再一次展示了自己對社交網絡使用是多麼爐火純青。
從推特到Whatsup,再到臉書,他一直強調著《新公民法》不會分裂印度,真正在分裂印度的是印度國民大會黨,是他們在造謠,是他們在挑撥,這實在讓甘地家族臉上有點掛不住。
然而,賴皮過不了三關,不少《新公民法》的實際抗議者混進了支持政府的遊行者隊伍,採訪了他們的政見,並發現了一個真相:水軍不少。
一些採訪過程實在是讓人哭笑不得。
採訪者說:「你幹嘛在這裡遊行?」
懵逼臉小哥表示:「人群很不錯,廁所很乾凈」
「那你知道《新公民法》和《國家公民登記冊》嗎?」
小哥說:「不知道。但我的尋思是跟著印度人民黨走的。」
你能滲透我,我也能滲透你,抗議者很快指出對方辯友里也有許多水貨。
一位混在反對《新公民法案》遊行中的德國女士,在接受採訪時時空穿越般地說道:本項法案是和LGBT權力有關。
一個女孩表示,她之所以在這裡是因為討厭莫迪,以及和莫迪相關的一切…
無論是辯論、遊行,甚至哪怕是武裝衝突,人們如果還保持著理性的訴求,哪怕僅僅是知道自己在支持或者反對什麼,那麼一切還有回歸理性的餘地。
而現在,人類社會好像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爭論的焦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感受混亂的熱情。
1939年的時候,現實主義大師愛德華·卡爾就諷刺地評論道:沒開化的原始人有一個共同特徵,他們評判一個觀點是否真實的依據是,這個觀點能不能讓人產生愉悅的感覺。
這麼看來說現代人是摩登原始人可一點都不錯。
02
幾十年的混亂記錄
這場騷亂是因12月發布的《新公民法》而起的,但歸根結底還是要從更早開始進行的《國家公民登記冊》開始說。
《國家公民登記冊》早在1951年就已經建立,旨在辨別印度本土居民與孟加拉移民。
那個時候印巴分治還沒有幾年,孟加拉還是巴基斯坦的一部分,那時候的孟加拉人對印度來說就是大敵,自然要加強防備,設立這樣的辨識系統屬於國防安全的需求。
而在印度的挑唆下,原稱「東巴基斯坦」的飛地孟加拉在1972年獨立,印孟關係在高層處得還可以,從孟加拉進入印度的非法移民也就在逐漸緩和的邊境關係中逐漸增多了。
然而高層處得好不代表在基層沒有矛盾。在印度東北部,原住的印度教徒和跳牆進來的孟加拉人之間的糾紛永無寧日。
民間摩擦也會影響政府的態度。比如孟加拉的牛走私問題,就讓印度政府頭疼不已。
吃牛的孟加拉人每年從不吃牛的印度走私回去150萬頭「聖牛」,印度政府處處設卡,讓孟加拉政府指責印度政府保護政策讓孟加拉人無牛可吃,印度政府則指責孟加拉人破壞自己的宗教信仰。
這也很好理解,就算沒有宗教區別,新來的人搶奪了原住民的生存空間本來就會造成摩擦。
這只是雙方眾多紛爭中最輕鬆的一個。實際上雙方對彼此的仇視已經埋藏了好幾個世紀,這裡就不一一展開了。
《國家公民登記冊》卻從設立以來一直沒有更新過,讓與鄰國關係逐漸崩潰的印度政府失去了整頓這些民族矛盾的識別工具。
因此主張印度教民族主義的莫迪政府,一上台就將更新《國家公民登記冊》列為優先事項,以清除鄰國「滲透者」為由,開展了廣泛的社會運動,說白了就是想打壓穆斯林群體的力量。
印度內政部長趕緊遞枕頭,提議建立和更新公民登記手冊,以確保在2024年以前,把所有「滲透者」趕出去。
可想而知,與孟加拉接壤的阿薩姆邦的移民問題最為複雜。
在該邦3200萬居民中,有1/3是穆斯林,不少是來自孟加拉的非法移民。
在那裡,族群和公民身份問題長期以來讓生活在那裡的很多人煩惱。於是《國家公民登記冊》最先便從阿薩姆邦動手。
公布的過程看上去很有程序正義,申請者要接受當地法院的審判和裁決,會根據他們的情況獲得一份判決書,這將左右他們的命運。
然而實際操作的情況卻很不理想。一位名為西尼·莫漢的記者分析了500多份來自法院的裁決,發現82%的受審者都被宣布為外國人,而穆斯林又是最容易被裁定為非印度居民的群體。
有意思的是,78%的裁決是在被告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宣布為外國人的,看來正義果然不會缺席,哪怕被告缺席。
更可怕的是,自2015年更新公民登記冊以來,因為拘押條件太過惡劣,已有數十名孟加拉印度教徒和穆斯林自殺。
一名拘留者在獲釋後對人權組織表示:他被帶到一個大概可容納40人的房間裡,但裡邊實際塞了120多人,那裡充斥著兒童,缺乏基本的生存空間和工具。許多人因此得了抑鬱症,最終自殺。
類似這樣的事件經常被曝光,引起了印度穆斯林的恐慌,和國際社會的口誅筆伐。但莫迪政府還是鐵了心要整頓混亂的國籍和移民,對嚴防死守穆斯林的原則十分堅持。
一刀切的政策總是會造成嚴重的誤傷。今年6月,曾經獲得過印度軍方勳章的印度陸軍穆斯林老兵,穆罕穆德·薩納烏拉,竟然也被印度法庭宣布成了外國人,在拘留營度過了11天。
老兵不死,只會被慢慢拘留,這引起了全國範圍內的憤怒,卻沒能改變結局。
而在這位老兵背後,190萬人因不符合登記條件而成為了無國籍者,這其中甚至包括了大量來自孟加拉的印度教移民。他們可是未來印度人民黨的潛在支持者,鑑別誤傷的比例之大可見一斑。
最後為了避免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在公布更新名單不久前,印度人民黨稱登記冊充滿了錯誤,這一計劃先暫時擱置。
03
就是不想要穆斯林
《新公民法》的出台,似乎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
法案規定:來自巴基斯坦、阿富汗、孟加拉的印度教徒、錫克教徒、佛教徒、耆那教、祆教徒和天主教徒,基督教徒,只要在印度居住或者工作超過6年,就有資格申請成為印度公民。
兩個文件相互補充,在莫迪政府看來邏輯就成了這樣:不想要的滲透者,也就是穆斯林,我們拒之門外了,那些可能成為潛在支持者的居民,可以從此留下來了。一切非常完美。
乍一看這個思路確實挺好的,再加上印度確實有管控非法移民的必要,邏輯似乎閉合上了。
但是《新公民法》嚴重地損害到了印度穆斯林的情緒——為什麼受宗教迫害的其他群體可以成為印度人,唯獨穆斯林不行?為什麼穆斯林在被授予公民身份的群體中,也顯著缺席?
面對在自己任期內,穆斯林公民可能瞬間失去國籍這件事,總理莫迪自己的解釋是這樣的:
「孟加拉,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本身就是穆斯林國家,不存在被宗教迫害的問題,所以我們只接受非伊斯蘭教宗教難民。」
但實際上,這個說法並不準確。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異端比異教更可怕,來自巴基斯坦的阿赫邁底亞教徒,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哈扎拉人,因為信仰的不是主流教派,同樣也是遭受宗教迫害的群體。被當地主流社會追殺的他們,卻不能和其他遭受宗教迫害的難民一樣獲得公民身份。
簡單解釋,目前來自其他宗教的移民面對的情況可能是:
第一步:自己真的是黑到印度的非法移民,沒法證明自己是土生土長的印度人,面臨失去國籍的危險。在經過無數輾轉反側的夜晚後,突然發現轉機來了,《新公民法》來了。
第二步:根據《新公民法》的規定,提交自己在印度工作生活超過6年的證明,拿到印度國籍,從此就是印度人。
但對於穆斯林來說:
第一步,哪怕自己是土生土長在印度,還可能受到歧視,從而失去國籍,就像穆罕穆德·薩納烏拉那樣,為祖國服役小半輩子,才發現被賣了。
第二步,自己是真·宗教難民,卻在《新公民法》下成為了妥妥的黑戶,無論在印度待了多久,為社會做出了多少貢獻,都只能來世再做印度人了。
所以對於印度的2億穆斯林群體來說,新法完全就是邊緣化自己,於是不少人就走上了街頭,進行抗議遊行。
不少理性的知識分子和政治精英,為了保護印度憲法中政教分離、世俗化原則也走上了街頭進行抗議。
事情到了此刻還是說得明白的。
但是,這是一個荒謬的時代,種種社會問題像是亂了套的麻線交纏在一起。一個火星不小心撒在了乾草上,一片草原就能熊熊燃燒起來。
04
下行的經濟與印度教民族主義
話題回到一開始。縱然莫迪政府已經採取了斷網、戒嚴、拘押、甚至開槍等一系列非暴力或暴力手段,但是遊行規模和各派之間的衝突,卻變得越來越嚴重。
甚至那些沒有任何政治立場,純屬烏合之眾的群眾,都已經加入了遊行湊上了熱鬧。
這就很麻煩了。
12月14日,莫迪在出席「清理恆河」項目活動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這引來了不少印度網友的關注。
一些人戲謔道:總理這一摔,象徵著印度經濟的下滑。沒想到一語成讖。
不久之後的12月23日,世界銀行也確實發出警告稱:目前印度經濟正處在嚴重的經濟放緩中。目前的形勢下,想要恢復高增長,必須採取緊急的政策行動。
世界銀行的首席經濟學家吉塔·戈皮納斯表示,印度的經濟放緩「令人吃驚」,在即將出版發布的《世界經濟展望》中,不得不放低對印度的預期,降至6%。
在2019年第3季度,印度經濟增長率已經破5%,要知道在2016年印度的國民生產總值到達了9%,而2018年,也有8.1%。勞動參與率也到了下降到有史以來最低的42%,失業率則已經上了7.5%。
經濟出問題後,最先受到影響的是那些個體戶,合約工人和農民。為什麼有這麼多閒人參加可能與自己無關的遊行?是因為對憲法的情懷麼?
不是,可能他們真的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沒有工作,沒有錢,沒有目標的年輕人,只要能讓他們吃口飯,什麼政治目標他們都會信,陛下也是能造反的。
這對莫迪來說,這可不是個好消息。畢竟他是憑藉著「發展主義」上台的,「先把蛋糕做大,再把蛋糕分好」的政治邏輯曾經是莫迪獲得廣泛群眾基礎的關鍵。而就現在來看,蛋糕可能做不大了。
我們在以前的《印度也做大國夢》里提到,莫迪來自鼓吹印度教民族主義、敵視穆斯林的印度人民黨,他上台的兩大助力是印度教民族主義和經濟發展。
當經濟發展這條腿廢了的時候,他往往會祭出印度教民族主義大旗,打壓穆斯林在印度的生存空間,為自己爭取點時間。
不少印度人都在網際網路上質問政府:為什麼經濟問題、教育問題、以及就業率問題明明更重要,為何在此時都抵不過《新公民法》、《國家公民登記冊》?
這是當然的,對於混亂局勢中的民選政府來說,依靠福利和民族主義保證政治地位的安全,要比解決實際民生問題更加重要。
按這個邏輯行事的跡象也很明顯:
在今年大選過後,印人黨已經牢牢掌握了印度議會下院人民院。
在此之後,莫迪政府首先關心的是廢除穆斯林男子的離婚法律。比起我國每年1號文件關心8億農民生計,莫迪選的1號文件題材可真是冷僻。
11月19日,印度最高法院又將印度北部阿約提亞一塊爭議土地判給了印度教徒。
兩件事的目的一致,都是為了爭取印度教徒的好感。而在2014年-2019年間的免費燃氣計劃,更是幫了莫迪今年大選的大忙。
如果經濟問題一時半會解決不了,先給人民些小恩小惠,再用民族主義當柴火燒一把。
這算是江湖救急,已經來不及考慮這把火會燒到哪裡去了。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tCBzp28B8wMrh2Liu1Vq.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