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茉莉香片》:缺乏愛的孩子,長大後容易傷人

2019-11-29   江徐的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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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江徐


喝一杯清茶,翻一本閒書,應該算相當愜意的時光吧。張愛玲的《茉莉香片》就給讀者醞釀出這樣一種意境:

「我給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是太苦了一點。我將要說給您聽的一段香港傳奇,恐怕也是一樣的苦……」

文學評論家夏志清認為,《茉莉香片》是一篇動人的故事,而且其中人物可能帶著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的影子。

求而不得,是人生八苦之一。故事主人公求的是愛,從小缺愛,渴望被愛,求愛不得,由愛生恨。

一個人的悲劇,寫下來,就成傳奇。

童年時代的張子靜

1.一個不陽光的少年,生在一個不陽光的家庭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

張愛玲在一篇散文里寫到弟弟,說他生得比她漂亮,可是沒她會說,沒她身體好,她能吃的他不能吃,她能做的他不能做。「我能夠想像他心理上感受的壓迫。」

我在讀《茉莉香片》時,時不時會想到張子靜——一個被忽視、被用來比較、處於黯淡角落卻獨自受著心理壓迫的可憐人。

故事的主人公叫聶傳慶,二十上下的男孩。「蒙古型的鵝蛋臉,淡眉毛,吊梢眼,襯著後麵粉霞緞一般的花光,很有幾分女性美。」

他性格孤僻,不合群,沒人緣。在外面,遇到熟人總會避讓開來,受到點挫折就要哭鼻子,毫無男子氣概。在家裡,他畏懼父親,憎惡傭人,像耗子一樣,縮進沒人的角落。

聶傳慶的父親聶介臣是封建遺少——和張愛玲的父親張志沂一樣,母親在他四歲時去世,之後父親重新娶妻。兩個中年人,臭味相投,天天靠老本抽大煙。

在聶介臣眼裡,兒子畏畏縮縮,陰陰沉沉,白痴一樣,看著就來氣。他辱罵兒子是豬狗東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把兒子打到耳聾。

現實中,張子靜年少時候,有一次在飯桌上,為一點小事,父親打了他嘴巴子,他自己沒哭,張愛玲反倒哭了,衝進浴室,一邊對著鏡子淚流滿面,一邊發誓要報仇。

故事裡,聶傳慶從小被父親壓制,也是為一點小事,父親打了嘴巴子,他也並不哭,只是瞪大眼睛朝人看著。當他瞪大眼睛時,心裡埋下怨念的種子。

總之,一個不陽光的少年,生在一個不陽光的家庭。

張愛玲與張子靜

2.缺失愛的滋養,就會變得自卑

聶傳慶有一位同學叫言朱丹,是從幸福家庭走出的快樂女孩。她性格開朗,和誰都成朋友。父親言子夜是大學教授,教文學史。

她想跟聶傳慶做朋友——為著他的女孩氣,能守住秘密。殊不知,這是她的一廂情願。

「他不愛看見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麗的女孩子,因為她們使他對於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滿意。」這是聶傳慶的心理。

孩子在成長中缺乏愛的滋養,就無法獲得自信,而且變得自卑。自卑心理下,對美好的人與物無法報以喜愛,反而懷著嫉妒。

兩人在公交車上偶遇,聶傳慶想躲也躲不開了。言朱丹主動上前搭訕,聊選課,聊她父親,聊她與父親平日的平等相處,聊她的少女心事。

言朱丹對聶傳慶完全信任,而他對她卻是十分牴觸。所以,一個是熱臉貼冷屁股,一個是言辭之間帶著冷嘲熱諷。

聶傳慶整天落落寡合,他不喜歡與美好的人打交道,尤其不喜歡言朱丹。

他的陰柔、沉默,他對美麗女孩的不喜歡,前因後果來自上一輩人的愛恨糾葛。

3.上一代人的愛恨,會延續到下一代人身上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聶介臣不愛自己兒子是有原因的。

聶傳慶的母親叫馮碧落,出生在一個思想守舊的人家。她偷偷和表姐妹們湊一處,在旁邊聽老師補課。

補課過程中,她遇見了言子夜。兩人互相心生愛慕,言家請人上門提親。馮碧落的家人嫌貧愛富,回絕了對方。

言之夜受了打擊,決定出國留學,他建議馮碧落與自己私奔。她想和他在一起,顧及名聲,最終沒有同行。後來嫁給了聶介臣。再後來有了聶傳慶。

關於這個女人的婚姻,張愛玲用了一段動人的文字,像一幅哀愁又美麗的工筆畫:

「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綢緞子上,織金雲朵里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她死了,也就解脫了。她的孩子生了,卻失去自由。聶傳慶成為上一代人不幸人生的受罪者。

聶傳慶心裡清楚得很,母親沒有愛過父親。「就為了這個,他父親恨她。她死了,就遷怒到她的孩子身上。要不然,雖說有後面挑撥著,他父親對他不會這樣刻毒。」

父母親愛而不能的無奈、求而不得的憾恨,通過血液,遺傳給聶傳慶,體現在外,就成了「說不出來的昏暗的哀愁」、「無名的磨人的憂鬱」。

二十年前,馮碧落的心裡有一把刀;二十年後,這把刀又開始在她孩子心裡絞動。

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

4.有些恨,是因為缺失的愛

有些恨,是因為愛,還有些恨,是因為錯失的愛。

聶傳慶恨死去的母親,恨她當年沒有勇氣為自己選擇人生道路。否則,他現在就不會受聶介臣與後母的氣,否則,他說不定就是言子夜的孩子。

聶傳慶看不起父親,所以,不管父親如何辱罵自己,他都是不屑的。

假設歸假設,眼前的現實卻是:聶傳慶——是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孩子。父親內心積壓多年的恨意讓他在家裡低聲下氣,仰人鼻息,走出門去,又總是獨來獨往,沒有一個朋友。

言朱丹對每個人充滿熱情,對聶傳慶同樣友好,反過來,聶傳慶對她完全是羨慕嫉妒恨。羨慕她生在一個和美有愛的家庭,嫉妒她有一個博學多識的父親,也因為這些恨著她。

知道母親與自己老師言子夜有那麼一段過往,聶傳慶忍不住展開設想。

一會兒,他設想母親與言子夜結婚,一定能夠創造快樂的婚姻生活。如此想著,對照當下,立馬會感到遺憾。

一會兒,他又設想著,如果他倆真的結合到一起,也許會因為性格不合而爭吵。「相愛著的人又是往往的愛鬧意見,反而是漠不相干的人能夠互相容忍。」這麼一想,覺得不足。

於是他轉念繼續想著,母親與言子夜要是結婚,生活的困難有助於養成嚴肅的人生觀。如果他是他倆的孩子,一定比言朱丹優秀。

在設想的基礎上,聶傳慶對言朱丹抱著憎恨,對言子夜懷有畸形的傾慕。這恨的成分很複雜,有好東西被對方奪去的怨懟,也有恨鐵不成鋼的氣惱。

恨也好,畸形的傾慕也罷,追根溯源,只因愛的缺失。

5.唯有愛著,才能救贖

聖誕之夜,同學們在晚會上狂歡跳舞,聶傳慶在山路上踽踽獨行。他的心是孤獨的,也是紊亂的。

晚會散場,言朱丹看到山道上的聶傳慶,便追了上去。她邀請他送自己回家。

兩個人一邊走著,一邊閒聊。言朱丹提及聶傳慶最近的課堂表現,問他是否家裡遇到什麼事。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關切,甚至單單是自己的存在,足以引起他的憎嫌。

她還不自知地說起家庭,這更進一步激出聶傳慶的嫉恨。他惡聲惡氣,直言不諱:「我妒忌你——妒忌你美,你聰明,你有人緣!」明明是真言,她卻以為是玩笑。

愛,不易得到;懂,更難遇見。語言與心靈的蹉跎,讓誤會成為輕而易舉的事情。

言朱丹熱切的關懷,讓聶傳慶以為她愛上了自己。一個邪念在他心裡萌生——如果她愛他,他就可以利用這份愛支配她,由此對她施以虐待與報復。

很快,他廢除了報復念頭,他需要的是愛,尤其是言家人的愛。他幻想通過與言朱丹締結婚姻。

激動之下,他向言朱丹袒露心跡:

「如果你同別人相愛著,對於他,你不過是一個愛人。可是對於我,你不單是一個愛人,你是一個創作者,一個父親,母親,一個新的環境,新的天地。你是過去與未來。你是神。」

他想通過一個人,彌補之前缺失的所有愛。

聶傳慶的心理波動極大,他對愛如饑似渴,像一個落水者迫切地想抓到一根稻草。

他知道,唯有獲得愛,才能救贖,卻不明白,不該從外界尋求愛,愛源自己心。

在沒有愛的家庭孤獨地長大,聶傳慶的精神早已殘廢。因為渴望獲得愛,他的心理開始扭曲。

終於,在某個點,日積月累的恨一觸即發,一發不可收拾。

在無人的山道,聶傳慶對言朱丹不停咒罵,拳打腳踢,踢到他自己的腿發麻,自己害怕起來。

6.受了傷的孩子,長大後會傷人

「朱丹沒有死。隔兩天開學了,他還得在學校里見到她。他跑不了。」

這樣的結局,宕開一筆,讓讀者忍不住替故事裡的人擔心著明天。

常言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反過來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心理學家認為,一個人不在愛里,就在恐懼里。受了傷的孩子,長大後會傷人。聶傳慶的人生驗證了這一點。完整來說,缺乏愛的孩子,就會在恐懼中受到傷害,長大後不僅傷人,還會自傷。

關於家庭氛圍對一個人的深遠影響,在《茉莉香片》中這個故事中,張愛玲藉助故事中人的心理表達了一個觀點:

「一個有愛情的家庭裡面的孩子,不論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舊是富於自信心與同情——積極、進取、勇敢。」

反之:沒有愛的家庭,沒有愛情的父母,難以養出積極、進取、正能量的孩子。

如果孩子有強大的成長能力,就能自我救贖。

如果沒有足夠悟性,就釀成聶傳慶式的悲劇。


【作者簡介:江徐,80後女子,十點讀書籤約作者。煮字療飢,借筆畫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詩情誰與共》。點擊右上角「關注」,收看更多相關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