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擼戰爭的見證者毛驢

2019-08-27     灰機GAME

作者|Deky

接受我採訪的那段時間,「毛驢」很忙。

因為他參與製作的遊戲,要發售了。

這是一款沒有抽卡,沒有強化,沒有氪金的單機遊戲。

在提到這事兒的時候,他顯得小心翼翼,似乎十分不好意思,很含蓄地發過來了一個連結,希望我能關注一下。並再三叮囑我,不要透露這款遊戲的名稱。

我答應了。

當然「毛驢」的「忙」,也不只是因為遊戲開發者必修的「996」式工作節奏。

至少我找到他的時候,他還在為前一天《歧路旅人》(曾譯作《八方旅人》)的最終關卡太長而顯得有些無奈:「玩的時間太長,要死了」。

「毛驢」也是一位普通玩家。

他另外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便是臭名昭著的「LOL VS DOTA」貼吧的管理者。

作為近十年「刀擼戰爭」中,國內罵戰火力最兇猛、最扭曲的網絡社區的前管理者,「毛驢」見證了DOTA社區與《英雄聯盟》社區之間從和平到決裂,最終成為過去幾年裡遊戲界鄙視鏈里最粗大的一根。

這場戰爭自上而下,一切緣起於十年前。

曾經和諧的玩家社區因商業化問題,在十年前被割裂成了兩個群體,擁護原作者的社區與資本力量正面交鋒的戰火,從國外燒進了國內。

如果說主機陣營的戰爭參與方還算勢均力敵,那這場戰鬥,在初期DOTA方几乎是毫無勝算的:《英雄聯盟》是一家商業公司運營的商業項目,而DOTA只是一種《魔獸爭霸3》上的自定義玩法模式,素材還屬於暴雪。

暴雪、拳頭、以及姍姍來遲的V社,成為了這場戰爭的頂層,為了「DOTA」版權對簿公堂,而戰爭的底層,就是以玩家群體之間網絡暴力用語互相問候的形式呈現。

這樣的故事,我們已經在遊戲界見得太多,大多數是胳膊扭不過大腿,資本最終獲得了勝利,而戰爭就會早早收場——畢竟歷史不會由失敗者來書寫,而勝利者也會忍不住把自己的黑點塗抹乾凈。

然而,版權案在庭外和解後,DOTA被V社收下,也升級成了新的商業項目。

於是乎,這場只剩下了玩家社區的戰爭,又不知不覺進行了十年。

「LOL VS DOTA」貼吧,與國內別的遊戲社區相比,畫風並不太相同。

這個貼吧像極了遊戲臨近終章的時候才會開放的高等級邪惡地區——它扭曲,它黑暗,它喪心病狂,它充滿戾氣。在這裡,你能看到網絡暴力的各種展現形式,它的沉浮,忠實地記錄著「刀擼戰爭」走勢,也從側面展現了這個已經分流的社區盤根錯節的「江湖關係」。

但凡對這個貼吧有些了解的人,都會覺得「LOL VS DOTA」吧里充斥著牛鬼蛇神。

而「毛驢」,是這裡的管理者之一。他是管理者中的「刀派」,而有趣的是,管理層中也有很多「擼派」。

這裡並不是一個單方面由DOTA玩家批判《英雄聯盟》的地方,而是雙方口水戰博弈對壘的戰場,從這層意義上來說,這裡也是最沒有鄙視鏈的社區。

「毛驢」說,鄙視鏈是永遠存在的,許多人在遊戲上的鄙視只是一種現實因素的寄託。有時候,讓彼此的鄙視鏈在網絡上徹底展開,才會脫離鄙視鏈的束縛,真正去客觀地審視異同,求同存異。

至於各種過激言論,完全是因發言者水平而異,有的內容還能理智地探討玩法優劣,而大部分發言字裡行間根本無法抑制住憤怒和怨恨,更像是一種情緒宣洩。

在這個貼吧加入罵戰的人數不勝數,而最終積澱下來的,都是風格類似的人——這是一群願意把時間和精力投入到遊戲中、不會被主流輿論和網絡暴力導向帶著走、對事物有自己判斷力的人。

漸漸的,「LOL VS DOTA」吧友們的故事,開始走向了另外一個戲劇性的結尾:原本看起來整日唇槍舌劍,勢不兩立的吧友們卻建起了QQ群。

原來一來二去,大家發現雖然彼此觀點不盡相同,但是價值觀相近,「臭味相投」,然後他們天天晚上開起了黑,他們甚至還用RPG Maker給這個小圈子裡的人做了個角色扮演遊戲,氣氛十分的「友好」。

關於「相噴相愛」這事兒,「毛驢」自己也沒想明白究竟是為什麼:「可能經常爭論的人,可以成為最了解對方的人吧。」

人,真的是一種難以捉摸的生物。

「毛驢」出生在一個布匹商的家庭中,也是這個家庭的第二個孩子。

他有一個哥哥,比他大十歲。

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尾巴,哥倆經歷了禁令之前大陸最後的家用機風潮,紅遍大江南北的「小霸王」仿製FC遊戲機也被父親搬回了家。

在「毛驢」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父親和哥哥就帶著他玩「超級瑪麗」(當時《超級馬力歐兄弟》的另一種譯名)以及「魂斗羅」這樣的遊戲。

不過父親與他和哥哥約法三章,每天有著固定的遊戲時長限制。

黃色塑料外殼的FC卡帶,作為曾經被趕盡殺絕的目標,在遍布大街小巷的雜貨店裡依然苟延殘喘了許多年,也成為了那時候「毛驢」的尋寶對象,渴望更多遊戲的他買了不少「30遊戲合一」、「999遊戲合一」的盜版遊戲卡帶。

一張卡帶塞入幾十款閹割版的遊戲,這算是盜版節省成本的傳統了,直到網吧時代興起,盜版遊戲商們還是喜歡搞出一些諸如「紅色警戒全集」這樣的盜版光碟。至於他們的另外一個癖好,就是張冠李戴亂給遊戲和開發商亂加編號和譯名了,比如把《國家的崛起》包裝成「帝國時代3」,把《衝突世界》改成「紅色警戒4」。

年幼的「毛驢」也經歷了這個時期,他最喜歡的FC遊戲《重裝機兵》,在當時打著「外星科技」的Logo,在當時這是一家做FC 遊戲盜版和漢化的國內廠商。自那以後,他就開始偏好在FC上玩回合制RPG遊戲,比如漢化過的《勇者斗惡龍2》。

當時登陸FC平台的,還有兩部《塞爾達傳說》,不過由於當時「毛驢」他能買到的盜版版本並沒有翻譯,他就這樣與「綠帽子」擦肩而過,直到十幾年後的《塞爾達傳說:曠野之息》。

再後來,家用遊戲機這個事物就從「毛驢」的視野里消失了,對於大部分的普通中國玩家來說,也是如此。

電腦遊戲開始成為歷史舞台上僅剩的主角。

布匹批發生意是個需要外出的體力活。為此,「毛驢」父母每天早出晚歸,而這對於剛剛上了小學的「毛驢」來說,是個放飛自我的大好時機。

「藍極速」網吧事件之後,全國各地都加強了對網吧的管理,但這仍然沒有阻止哥哥會帶著「毛驢」跨進網吧的大門。

當地的網吧,當時最流行的遊戲是《反恐精英》,玩慣了日式回合制遊戲的「毛驢」,第一次感受到與其他玩家即時互動的魅力。

那是一種與單機遊戲完全不同的體驗,整個遊戲房間就像一場小聚會,網吧里的人們在同一個區域網,而每個遊戲中角色的背後都連接著一台電腦和一位操作這台電腦的玩家,跨越空間上的隔閡,成為這場「聚會」中的一員。

「毛驢」發現自己很喜歡這樣的「聚會遊戲」,通過這樣的遊戲,可以見識到更多的人,也比你一錘子我一棍子的傳統回合制遊戲要爽快的多。

網吧,後來就成了哥倆常常光顧的地方。

去網吧玩遊戲這事兒,終歸是個「地下活動」,開明的父母雖然不會多說什麼,但沉迷遊戲,也是會讓自己吃不了兜著走。

有一次,天色漸暗而哥哥遲遲不歸,做好了晚飯的母親左等右等不見人影,便令「毛驢」前往網吧「緝拿」哥哥。

踏進網吧大門,「毛驢」便看到「哥哥」在《魔法門之英雄無敵3》中激戰正酣,被畫面吸引的「毛驢」早已忘記使命,拉過一張椅子,看著哥哥繼續操作手下的單位衝鋒陷陣。

見「毛驢」也一去不知所蹤,沒過多久,母親親自趕到現場,將仍在恩洛斯大陸神遊的哥倆押解回家。

沉迷遊戲,不可避免地讓家庭關係變得緊張了。

比「毛驢」大十歲的哥哥,面臨著更大的學業壓力,卻依然我行我素,尤其是在《魔獸世界》風靡國內之後,整日為了公會和陣營而戰。

擔心他未來前途的父母與他不斷發生爭執,最終,哥哥在大學因為沉迷遊戲輟學了。

在周圍人的耳濡目染之下,原本更喜歡《鬼武者》、《鬼泣》、《真三國無雙》日本動作遊戲的「毛驢」,開始嘗試《魔獸爭霸3》、《暗黑破壞神》等歐美遊戲:「畢竟單機動作遊戲,你一遍又一遍的通關之後,確實會索然無趣,而且很難與周圍人產生共同話題。」

嘗試過後,「毛驢」發現自己並不喜歡大名鼎鼎的《暗黑破壞神2》。換句話說,他並不喜歡「刷裝備」,直到今天,他還是不喜歡包含重複勞作的遊戲。

嘗試的對象換成了《魔獸世界》。

第一次進入《魔獸世界》的副本,「毛驢」就闖禍了。當時他玩的角色職業是「獵人」,攜帶的動物夥伴四處亂跑引了一堆精英敵人,導致隊伍團滅不說,恰好「獵人」有個「假死」技能,可以通過裝死快速脫離敵人的仇恨,所以全隊最後只有「毛驢」活了下來。

隊友們紛紛表示,你小子這不是成心玩我們嗎?

自那以後,《魔獸世界》就成為了「毛驢」最愛玩的遊戲,因為在他看來,這是一個「社會遊戲」,是一個比「聚會遊戲」更大的「聚會」,每一個玩家都是這個活著的「社會」中的一員。

「毛驢」真正想要的,並不是永無止境的追求裝備和養成,只是希望能融入這個遊戲中的社會,扮演自我,喜歡能在城鎮門口和別人對戰,能和路人一起下副本,而要做到這一切,他就必須得跟上版本,跟得上遊戲更新的節奏。

魔獸公會們一般都有著自己的積分考核標準,如果成員想要更好的掉落裝備,就得靠消耗個人積分來獲得,只有參加活動次數多的成員才能獲得足夠的積分。

也就意味著,「毛驢」每天晚上都要和工會團一起攻略副本或者開荒,晚上七點集合,11點甚至更晚才能散團,玩遊戲的節奏如同上班一樣規律。

這不是一個學生能夠承受的重度娛樂方式。

伴隨著學業壓力的逐層加碼,與他的哥哥不同,「毛驢」選擇了理智,離開了《魔獸世界》。

同時,他也在尋找著適合自己生活節奏的遊戲方式。

「毛驢」覺得自己是有一些「小幸運」的,因為他玩遊戲從來沒停過,還是考上了當地最好的中學。

在學生時代,不錯的成績可以說是一切的「免死金牌」,只要成績好,打遊戲似乎也就那麼回事,沒準還能成為鄰里口中教育自家孩子的正面榜樣:「你看隔壁家那個***,天天打遊戲成績還那麼好,你呢?」

開明而又忙碌的父母自然沒有阻止「毛驢」繼續玩遊戲。問題是,《魔獸世界》太消耗時間,重新撿起來並不合適,那麼玩什麼呢?

「毛驢」又回到了戰役已經打通了三遍的《魔獸爭霸3》里,嘗試起了當時剛剛在國內小有名氣的DOTA。

比起每天晚上穩定四個小時「上班」的《魔獸世界》,一局一般不會超過一個小時的DOTA簡直就是「休閒」遊戲,尤其是在可以隨意退出遊戲的DOTA時代,往往一場DOTA不會超過半個小時,十個人就退的七七八八。

魔獸有魔獸公會,而DOTA也曾有過DOTA公會,習慣在遊戲社區里找「聚會感」的「毛驢」,自然而然的就加入了當時的DOTA YY公會。

無論換了什麼遊戲,「毛驢」最喜歡的還是在網絡世界裡尋求交流與溝通,早出晚歸忙工作的父母沒有太多時間陪他,哥哥也要為自己的生計打拚,看似自由自在的生活節奏,其實寫滿了寂寞與孤獨。

這種由DOTA社區提供的的嬉笑怒罵,一直都在彌補「毛驢」家庭中難以提供的情感交流——每天晚上公會組織的開黑比賽,自己遇到的四個素不相識的隊友,是在家中,少數幾個願意和他說話的人,當然也可能是少數幾個想噴他玩的菜的人。

不過,被人噴,就不孤獨了。

當年有句流行的話,叫「寂寞的男人打DOTA」,「毛驢」覺得這句話挺適合自己的。

《英雄聯盟》來了。

ARTS的風潮從大洋彼岸刮到了「毛驢」身邊,身邊的同學開始討論起了這款遊戲。作為DOTA玩家,「毛驢」自然而然地充滿了優越感。

「DOTA這個遊戲好像確實難一些」,在聽完了「毛驢」的介紹後,身邊的同學都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看到這一幕,「毛驢」很開心。

然而,現實中和諧的場景可不會出現在網絡上。

「刀擼戰爭」已經打響,DOTA官方論壇被強行關閉,地圖作者「冰蛙」出走自立門戶,DOTA相關方紛紛發聲支持「冰蛙」。《英雄聯盟》在國內外前期推廣用上了「DOTA原班人馬開發」的營銷口號,直接引發了雙方的口水戰。

沒過多久,《DOTA 2》確認開發的消息傳出,伴隨著各方勢力對於市場的爭奪,原本穩定的DOTA玩家群體被分裂開來,有的人去了《英雄聯盟》,有的人繼續抱著DOTA,而有的人則在翹首以盼《DOTA 2》。

為了求得一個《DOTA 2》激活碼,「毛驢」在《DOTA 2》貼吧蹲守了幾個星期,最後還開心地去網咖炫耀了一番,頂著網絡延遲,和東南亞友人組隊遊戲。

而周圍的DOTA同好,就沒有那麼積極了:「這(DOTA 2)又不是暴雪做的,畫面太醜,不能接受。」他覺得,最早《DOTA 2》的畫面是挺暗淡的,但現在好像又太亮了些,就像開了染坊似的,打起團來,滿螢幕都是亮閃閃的特效,五顏六色的。

DOTA 公會,也沒有像以前一樣有那麼多人了,「毛驢」需要找到一個新的「聚會」地。

那會兒恰好是「刀擼大戰」最激烈的時刻,雙方往往會因為戰隊的成績、更新內容、媒體宣傳乃至一兩個人的回帖擦槍走火,從貼吧到騰訊微博,再到後來的彈幕,從普通玩家到認證從業者,一切能沾邊的問題都能歸結到「對面是個垃圾遊戲」的結論上,略帶優越感的「毛驢」興沖沖地扛著槍上了這沒有硝煙的戰場。

幾百個「回合」下來,「毛驢」一路衝殺到了戰爭的中心地帶——混亂邪惡的「LOL VS DOTA」貼吧。在這裡,他頂著污言穢語,與諸多「嘴炮」高手輪番過招,不斷查找理論資料,琢磨兩個遊戲的更新日誌,分析玩法優劣並和人辯論的日子,成為了他大學時代空閒時最常做的事。

自己平時不怎麼用的語言表達能力得到了極大鍛鍊,自己對於遊戲玩法的觀點和態度,也在一次又一次的觀點碰撞中變得理性和成熟。

整日討論兩個遊戲玩法優劣的「毛驢」,發現其實已經可以跳出這個圈子了,去嘗試更廣範圍內的遊戲內容。

「刀擼戰爭」,終歸是ARTS類型遊戲鼎盛時期的副產物,風水輪流轉,這兩年,「吃雞」已經成了新一代玩家口中最常提到的詞,伴隨著手游的更加強勢,這場屬於端游的戰爭,規模也難重現當年的盛況了。

曾經在網吧包夜奮戰爬天梯排位的少男少女們,也到了被父母催著成家立業的季節。在國內,遊戲要想成為家庭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年少任性的特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徹底離開遊戲是大部分成年玩家的最終結局。

「LOL VS DOTA」這個仍然看上去扭曲的貼吧,也變得冷清了許多。

貼吧老人們大多躲在群里吹水打屁,開黑組排,亦或是為了自己的事業徹底消失,再也不見。偶爾出現的新人們則繼續把已經滾瓜爛熟的恩怨情仇一遍又一遍地複述著。

大部分玩家也各自退讓一步,貫徹「眼不見為凈」的原則,儘量不再提及對方。

「毛驢」的哥哥在輟學之後,從事教育培訓工作成為了管理層,如今是一家公司的合伙人,現在,他已經對沉迷遊戲深惡痛絕,多次告誡當時剛剛畢業的「毛驢」,沉迷遊戲將一事無成——但仍然會穿著部落的T恤去看魔獸世界的電影。

而「毛驢」,則進入了中國遊戲行業,為中國單機遊戲行業添磚加瓦。今年初夏,他參與開發的遊戲也發售了,口碑和銷量都不錯。

「毛驢」說他最要感謝的,首先是他的父母,給了他一個開明的家庭環境,沒有將玩遊戲這件事妖魔化。他決定過年的時候給二老買一個任天堂Switch,就和當年父親教他玩FC一樣,給他們看看二十年後的家用遊戲機是什麼樣的。

而其二要感謝的,就是DOTA以及社區,他並不後悔在這款遊戲上消耗的時間,也正是靠著社區鍛鍊他的過程,讓他明白該怎樣表述自己的觀點,如何去鑽研自己的想法,最終才有幸進入了中國遊戲行業。

當然,「毛驢」也在關注今年在上海舉辦的DOTA2國際邀請賽,這應該是所有DOTA玩家都不想錯過的盛會。

他告訴我「如果能買到票的話,一定會去現場。」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qSFE7mwBJleJMoPMg6L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