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多年前,天才物理學家愛因斯坦提出廣義相對論,物理學界一片譁然。
「一隻盲目的甲蟲在彎曲的樹枝表面爬動,它沒有注意到自己爬過的軌跡其實是彎曲的,而我很幸運地注意到了。」
多年以後,愛因斯坦用簡單的「蟲」和「樹」的關係,向小兒子愛德華描述了他的基本觀點。他的理論,對其後物理學、天文學乃至哲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甚至,還波及到了文學。
十多年前,作家池莉便迷上了廣義相對論,也迷上了量子力學,這些顛覆性的理論,讓她深感震撼,也讓她獲得了更加廣闊的思想力。
對她來說,幸運的是發現了廣義相對論在小說中的延伸,生活就是一棵巨大的樹,我們人類都是小蟲,在奮力地生活、奮力地爬行。
這部小說,就是池莉集近十年心血所作長篇——《大樹小蟲》。
《大樹小蟲》與物理無關,卻與時間有關。
書名是寫最後一稿才敲定的。用池莉的話來說,書名一旦確定,故事的核就出來了,這個核就是「時間」。
時間回到2015年的武漢,俞家和鍾家兩個家族的聯姻,緩緩拉開了故事的序幕,從而引出兩個家族三代人近百年的歷史命運與現世糾葛。
從書封來看,一個巨大的年輪占據半邊,而書的英文名是《TIME WARP》,也可譯作「時間錯位」。
「時間就是一株大樹包括它的年輪。在近百年的時間裡,年輪一輪一輪生長,紋理緻密,縱橫交錯,血肉相連,形成了每個人的個體故事,也形成了三代人不可分割的共同故事。」
事實上,這部近40萬字的長篇,也是池莉與時間從對抗到和解的結果。
「我的寫作習慣,多年一直都是一氣呵成、隨靈感而動。唯獨這一次遭遇了數易其稿。」這部迄今為止體量最大的小說,從70萬字精簡到40萬字,這個過程讓池莉不無遺憾,甚至在寫完後大病一場。
全書結尾寥寥幾行,勾勒出了這個無比艱難的過程:
構思於2010-2015年
初稿於2015-2016年
二稿於2016-2017年
完稿於2017-2018年
修改於2018冬-2019年春
在一次採訪中池莉表示,《大樹小蟲》的準備時間很長,除了各種資料以外,主要是在等待自己的成長,長到她的視線能夠了解與看透上下三代人。
一開始的構思是「三部曲」,傳統的倒敘結構,但寫了十幾萬字,全部推倒重來。「三部曲」的內容全部合進一部小說。
牽一髮動全身,池莉在其中尋求新的嘗試,她儘可能地少用虛詞,剔除掉「的」、「地」、「得」,大量使用動詞、短句和句號。
池莉說,這部小說不同於當代文學史上任何一部作品,也無法和自己其他作品類比,因為它具備了一種嶄新而鋒利的生命力。
正如腰封所寫,這是一部「革新與重塑漢語寫作」的小說。
最後她塑造了一個方塊加直線的結構。
全書一共兩章,第一章分為8節,每一節集中介紹1-2個人物,這一章占了全書的六分之五;第二章以月份為小標題,分12小節講述男女主角全力備孕二胎的種種。
「長篇小說仿佛一座建築。我設計和想要的效果,《大樹小蟲》就是要形成不對稱美,就是要突破四平八穩講故事的傳統形式。」
雖然「建築」有失衡感,但是作為「建築者」的池莉,反而很喜歡它獨特的風格。
「每個人都是被設計到一棵大樹上的小蟲,都在朝一個方向爬行和前進。」
池莉解釋書名時,特別提到「設計」二字。
《大樹小蟲》第一章寫到十多位主要人物,涉及老中青三代人。每一節前,都以「人物介紹」和「人物表情的關鍵表述」開頭,提前「設計」人物的重要特徵和社會關係。
雖然每個人物都有獨立章節,但池莉仍在目錄作了「主角」和「配角」之分,80後的俞思語和鍾鑫濤正是作為主角出場。
她解釋說:「因為80後這一代人,就是當下生活的主角。儘管他們的生活還很蒼白,也是蒼白的主角。這還是由『時間』之核決定的。而配角,並不等於是蒼白的,或許恰恰相反。」
通過男主角鍾鑫濤和女主角俞思語的聯姻,這些人物自然而然相互串聯,性格也在一系列生活事件中逐漸豐滿起來。
「就像一種量子糾纏」,池莉說,每個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做什麼事情一定受到身邊很多影響,生不生孩子,生了孩子怎麼辦,家長是怎麼想的,全是量子糾纏,互相在作用。
對池莉來說,這是一種寫作技巧的嘗試。
「我將個人的臉譜與人物關係,從正文描寫中提煉出來並擺放在前面,讓正文描寫徹底擺脫乏味的、又不得不交代的人物形容以及人物之間的關係,同時也作為正文有效的補充,這是身為作者冷靜客觀的俯視態度。」
或許正是因為少了這樣一層贅述,反而給了池莉更大的空間,在人物的「設計」與「被設計」之間編織出了一張巨大的網。
俞思語和鍾鑫濤兩人看似一見鍾情的戀愛,實則是雙方的父母、祖父母共同精心設計的產物。
繼續往前追溯,俞、鍾兩家的父母、祖父母,無不處於社會和時代的設計之下。
正如「小蟲」對於爬行軌跡彎曲的不自覺,《大樹小蟲》中也能讀到,即使身處一個精心設計的場域,人物依然露出一種意識不到自我還在洋洋得意的客觀表情。
這在第三代的俞思語和鍾鑫濤身上,顯得尤其明顯。
一個出身高幹家庭,一個來自富商家庭;一個是在眾星捧月中長大的小公主,一個是父母罔顧計劃生育刻意打造的「長子嫡孫」。
雖然贏在起跑線上,但兩人仍在不知覺中受到形形色色的社會問題的影響,比如代際關係、重男輕女、職場潛規則等,並且他們的「人物表情」正在經歷改寫,甚至說是重塑。
有意思的是,書中還出現了一個神秘人物,格瑞斯。
她在第一節以俞思語閨蜜的身份出場,用的還是洋名的中文音譯。她和俞鍾兩家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卻是唯一擁有獨立章節的人。
池莉表示,這就是生活本身,每個家族表面看起來都是有血緣關係的人,而事實上家族關係會經常受到神秘外人的影響,甚至是極大影響。
然而,即使是能掌握一部分人生的格瑞斯,在生活面前依然渺小猶如螻蟻。
正如當代年輕人追求可支配的自由意志,選擇隨性、隨心而活,「但是只能說是可以自由跳槽而已,跳來跳去實則還是掙扎在一個受限社會。」
在戲劇性故事背後的一地雞毛當中,誰都沒能跳出過生活這棵樹。
說起池莉,始終繞不開的一個標籤就是「新寫實主義」。
1987年,池莉的《煩惱人生》在《上海文學》首發,主編周介人在卷首語裡寫:一個主義開始了——新寫實。
30多年過去,她和劉震雲、方方等人,仍是國內現當代文學史上「新寫實主義」最具代表性的作家。
她的「人生三部曲」——《煩惱人生》《不談愛情》《太陽出世》,一直被視為中國新寫實流派的發軔之作。
《煩惱人生》寫軋鋼廠工人印家厚的一天。從半夜裡兒子掉下床開始,到晚上11點36分,他疲憊地躺上床而終。
這一天裡,他吃路邊攤熱乾麵、趕輪渡、擠公交,在單位遭遇莫名其妙的不順利,像極了這座城市裡為生計奔忙又被生活吞沒的某個人,或是他的熟人。
《煩惱人生》發表後,池莉乘輪渡去武鋼,被武鋼的職工認出,全船的人都激動不已,紛紛表示,她的小說震撼了他們的心。
所謂「新寫實」,是建立在「寫實」的基礎上。這種「寫實」,就是讓你在她的書中能找到自己。
但對於普通讀者來說,「新寫實」依然是個抽象的定義,不過從池莉的筆下,讀者所感受到的共鳴卻是真實的。
這種共鳴,也來自《生活秀》的來雙揚,《她的城》的蜜姐,「我寫的武漢人物,有一類正是著力於內心的孤獨。」
就像《大樹小蟲》中有不同的人物,無論出身市井還是豪門,都各有各的孤獨。
「如若有讀者,於孤獨之中,能夠翻開我的小說並獲得共鳴,這就是我小說的最高價值所在。」池莉說,想必這也就是「新寫實」最具體的闡釋所在了。
所以,池莉在寫作中不批判任何人,也期待能夠不帶標籤閱讀小說的讀者。正如生活本身就充滿了未知,小說也沒有唯一的答案。
對於《大樹小蟲》,文學評論家閻晶明的點評十分精闢,「既承認生活的美好,也看到生活的苦處。」
身為創作者的池莉,形容自己「最孤獨的時刻」,是身邊很熱鬧但並不被理解。
一直以來,她都給人一種在文壇外遺世獨立的印象。不過,因為心無旁騖,反而使她更能接近武漢這座城市。
池莉被稱作是「武漢名片」,她的筆下永遠有寫不盡的武漢故事。
「許多讀者來武漢,都會讀我的小說,這令我很開心。我作為讀者去英國,也會讀毛姆的小說,我卻不知道毛姆是否會開心。總之這是一種自然文化心理,以作家作品為路徑,激發自我的城市想像,於是就很便捷地擁有了一座自己能夠理解的城。這就是文學的力量。」
除了「新寫實主義」,池莉在當代文壇還有一件為人津津樂道的事。
她在代表作《生活秀》里虛構的一種武漢夜市小吃鴨脖,引申出了一個紅遍全國乃至海外的食品產業鏈,催生了三家上市公司。
一時間全中國到處是武漢原味鴨脖:久久,精武,來雙揚,都是小說里的名字。
用當下一個新潮的詞來概括它,就是「IP」。
雖然是無心插柳,卻成了文學深度介入現實生活的成功範例,這段經歷甚至被寫進了池莉新書的個人簡介。
「文學創造在前,社會接受在後。就這個順序而言,文學無法有意介入生活。你永遠都無法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如今《生活秀》里的吉慶街舊有的模樣已不再,池莉喜歡的武漢城裡的兩家鴨脖店也不復存在。池莉很清楚,僅憑作家的一己之力能創造奇蹟,但很多時候更是無能為力。
池莉認為,沒有必要刻意接受社會新生事物,更沒有必要為了寫作而刻意了解時尚語言詞彙。
「就看你是一個怎樣生活的作家。怎樣生活的作家就有怎樣的作品,作品中自然就有怎樣的人物語言。」
她在《大樹小蟲》除了刻畫生動有趣的人物,還再現了80後這一代人的先鋒話語、當下的時尚語彙等,這也正顯示了她的生活狀態。
不光一部《生活秀》催生了連環炮似的衍生品,池莉的很多作品早就成了「IP」。
中篇《來來往往》被改編為上世紀90年代紅極一時的電視劇,當時還是「小鮮肉」的男主濮存昕因此爆紅,就連許晴的髮型都風靡一時。
電視劇《來來往往》(1998)
當時電影和電視版的《生活秀》同步開拍,相繼播出,隨後話劇版也跟風上演。
電影《生活秀》(2002)
《小姐你早》《你以為你是誰》《雲破處》等多部小說也被改編為影視、話劇、舞台劇,還有有聲讀物和漫畫。
對於五花八門的改編,池莉的態度是,自然而然。
對她來說,文學和影視是兩種使用不同符號的藝術作品,只有後來的借鑑前面的,具象的借鑑抽象的,當然就是文學在前面了。
池莉表示,《大樹小蟲》所追求的文字表述就是文字的動感、目視感與代入感以及形象感。
也正因此,它的閱讀過程,讓人有種在看電影或是單元美劇的奇妙感覺。
但事實是,「它應該比美劇好看很多,因為讀者在閱讀的時候,他腦海里一部大戲已經成了。待到以後他真實地看劇,恐怕很難滿意,都沒有他腦海里的那部精彩。」
在池莉看來,文學正是所有視覺藝術改編的母體。
本文作者 | 咖爺 @文化咖孵化工場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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