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43歲 越過山丘

2020-01-05   十點人物誌

迄今為止,43歲的許知遠遇到過兩次精神困境。


一次發生在2009年,在經過多年「模仿西方報刊文風來評論中國事物」的寫作之後,他感到這種寫作方式已經無法持續下去,自己再也寫不出新的感受。


第二次則發生在2013年左右。許知遠突然對從事了多年的新聞業感到厭倦,因為它充滿碎片式的東西,他從北京搬到舊金山,渴望做一些有整體性的、需要很長的時間完成,也更難的一件事情。


這之後,他開啟了至關重要的兩件事:花很大精力去寫作梁啟超,開始了視頻採訪節目《十三邀》,與網際網路和年輕人文化短兵相接,去浙江走訪各種年輕企業,甚至去參與網紅直播……


儘管出現了不適,感到「錢越來越難賺」的焦慮,也會痛苦、疑惑,但許知遠在不斷嘗試中打破了自我,解放了自我。接受十點人物誌採訪的時候,他說自己今年變得更加篤定,覺得剛剛進入準備起飛的年紀。


遇見梁啟超




似乎每一次遇到困境,許知遠都選擇了旅行,靠外部環境更換帶來的新鮮和刺激來解決或迴避自己真正的危機。


第一次,他去了劍橋遊學,第二次則來到了伯克利。


在舊金山,許知遠經常去哥倫布街上的城市之光書店消磨時光。一個午後,他在城市之光書店,看到一張梁啟超的照片,他與印度詩人泰戈爾和阿富汗思想家哲馬魯丁·阿富汗尼並列在一本書的封面上。


照片上的梁啟超三十歲左右,在許知遠的敘述中,照片上的他,「鼻正口闊,短髮整潔而富有光澤,由中間清晰地分開,豎領白衫漿得筆挺,系一條領帶,嘴角掛有一絲驕傲,眼神尤為堅定。」



正是這眼神擊中了許知遠,為何不寫一部他的傳記,藉此追溯近代中國的轉型呢?


許知遠對當下的中國有很多困惑,而他發現這些困惑不僅要從當下來解決,必須要追溯到一個更長的歷史傳統之中,這個時候寫一本像《青年變革者:梁啟超 1873—1898》(以下簡稱《梁啟超》)這樣的書,回應了他兩種人生的困惑。


一個是人生本身的困惑,今日我一個不再是完全的二十多歲年輕人的狀態,要進入更成熟的一個心智的和思想的包括情感的這種狀態的時候,對這樣的一個回應。


另外一個我覺得是對智力的回應吧,因為梁啟超提出的很多命題,仍然是此刻中國很重要的命題,它貫穿著過去一個多世紀中國的一個變化。


如果我想去理解今日的中國,我覺得我必須去了解梁啟超時代的中國,梁啟超怎麼樣去想這個中國的過去和未來,因為他是一個從傳統中國到現代中國轉變中的最重要的一個思想人物。


2015年9月,許知遠開啟了對梁啟超的寫作。這3年里,白天要處理日常的事務,比如去尋找客戶、公司內部的溝通、拍攝節目等,履行作為一個社會人的角色,只有到了夜晚才能回到寫作中。


這對缺乏耐心且容易厭倦的許知遠來說無異於一場徹頭徹尾的苦役,「大部分時間都覺得寫不下去」。


許知遠在2018年接受十點採訪


不時也有驚喜襲來,尤其是在深夜喝多了酒靈感到來時。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許知遠熱情地聊起一個晚上。


2018年的某個夏天夜晚,他喝了好多威士忌,不知道哪裡來的亢奮,從晚上十點一直寫到凌晨四點,從梁啟超百日維新的失敗寫到他從天津登船出逃日本的過程,一口氣寫了8000多字。


「我很少能寫完這麼多,因為材料太繁了。哇!我覺得我那6個小時的時間,burning,腦子在燃燒的感覺,那種燒灼感。寫完天差不多要亮了,那一刻特別幸福。「


然而,這種苦役很大程度上是許知遠自找的。這是許知遠第一次寫作歷史人物傳記,不想再寫用大詞充斥的文字,他嘗試了更加pratical的寫作方式。以前,他的文章里充斥著「焦慮」、「時代」、「精緻」、「脈搏」、「靈魂」、「輓歌」、「一代人」等大詞。


2018年,許知遠在單向空間·花家地店外


年少成名,他曾在文章中分析自己在90年代末的優勢:


一知半解的英文、雜亂的知識、熾熱的青春表達欲、模仿英文雜誌的寫作風格,這些因素令我充當了信息斷層中的填補者……


我對所引用的人物都無確切了解,對他們的思想充滿了誤讀,但沒人深究這一切。對一些人來說,它正好是個熱氣騰騰的中國的寫照。


而對於我的很多同代人來說,我一廂情願的樂觀打動了他們,我們都出生在20世紀70年代,我們的成長恰逢中國歷史上少見的和平與繁榮……


而現在,許知遠嘗試使用更多細節和故事,「我現在不太講那些大詞了,我要尋找無數個細節去構築這個東西。「他搜集了大量的資料,初稿完成時,足足有400多頁,1000多條注釋。


與此同時,還一路從廣東新會茶坑道廣州萬木草堂,到北京、上海道日本橫濱,在現實中追尋梁啟超蹤跡。


漫長的寫作過程,幫助許知遠變得更鎮定,對一切也都變得更有耐心,「覺得這些困境延續了這麼多年,不管一個人多麼有才智,那些問題也很難在一代人的時間中得到解決。但這不妨礙我們去繼續努力解決它。「


《十三邀》


今年,由許知遠擔任主持人的《十三邀》已經進行到了第四季。


2014年,《十三邀》的出品人李倫第一次遇到許知遠,那是在大理,許知遠正坐在一家咖啡館前喝咖啡。一年之後,李倫離開央視加盟騰訊,想做一檔不同於以往類型的訪談節目,許知遠成為了候選人。


在李倫看來,許知遠視野寬廣,知識儲備很好,有思辨能力,更重要的是,「再加上他以前也做過記者,有強烈的好奇心,理解力足夠豐富,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作為一個交流者的素質。」


彼時的許知遠正處在創業的煩悶中,想藉此舒緩創業和寫作帶來的厭倦,加上對他人生活具有強烈的好奇心,幾乎沒怎麼思考就答應了這一邀約。「我這麼一個書本上成長起來的人,特別想知道那些在天橋成長起來的人,在市民生活中,是怎麼生活的。」



這幾年,《十三邀》的存在,對艱苦寫作《梁啟超》的許知遠來說,不外乎是一件救命稻草他得以在創業和寫作之外有了另外一個休息的空間,而且藉由採訪,許知遠進入複雜而真實的現實世界。


「寫梁啟超是逃避《十三邀》的休息,拍《十三邀》是寫梁啟超的休息,做播客是另一種休息,都休息不過來的時候,就去管理公司。他們都說,管得很糟,也是一種休息」。


做節目4年時間,他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來確定受訪者,這些受訪者有詩人、歷史學家,也有明星、商人、哲學家,他也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來追問「讀聖賢書所為何事?」去網紅直播間裡體驗對他而言完全陌生


因為《十三邀》許知遠變成了一個「網紅」,他受到過許多的爭議,但更多的時候,《十三邀》帶給許知遠的是好奇心的滿足與智識上的愉悅。



《十三邀》最精彩的幾期節目,基本上也都是許知遠與知識分子、學者們的交談,比如陳嘉映、項飆、西川、唐諾。


兩天時間裡,兩個男人在青島的街頭閒逛、喝酒、試圖談論一切。許知遠不斷地發問,「到底什麼是哲學?」「精神生活的重建,需要什麼樣的方式?」.........


而這些問題是在其他的訪談節目中,很少被談及的觀眾並不關心的問題。這場談話斷斷續續進行了兩天,七八個小時。


談話將了時,陳嘉映笑著說,「許知遠,你真了不起。」


許知遠回,「這麼幼稚(還),可以保持幼稚是吧?」


「對對,真的好,許知遠,你真願意聊這些。」


如果說面對陳嘉映觀眾在智識之外,能明顯捕捉到許知遠的緊張,而與另一位北大學子——人類學家項飆的交談,兩位知識分子的交流使得這一期節目呈現出某種深沉的人文色彩,對當下生活的洞察,和單純的交談的愉悅。


在接受十點人物誌採訪時,許知遠坦言,「項飆對我觸動挺大的,我覺得他對現實的關照觀察,然後把現實如何抽象化,非常打動我的,他有一種非常棒的穿透力。」



聊到聊到一半,許知遠忍不住叫了一杯威士忌, 「幫我叫杯威士忌好嗎?我想喝杯酒,特開心。」


不止參與交流的兩人,連鏡頭前的觀眾,也感受到了一種智識上的快樂。


而對節目中出現的「尷尬」,許知遠則認為「尷尬」是好的交流中一定會出現的,甚至是節目組刻意保留的鏡頭, 「一個有效的溝通和見面或者做一個節目,它應該是有摩擦力的,摩擦會拓展彼此的維度,因為它意味著進入一個你不適的或者不熟悉的領域,這對人是一個充分的生長,所以人需要非常多的摩擦。你說尷尬也可以,你都可以,需要非常多的尷尬,它會打破你的慣性。」


像一個農民幹活一樣


卡夫卡曾說過,只有一個內心匱乏的人,才會不斷通過旅行去理解別人,旅行是一個人內心匱乏的標誌。許知遠顯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這一特質。在接受新京報書評周刊的採訪中,他出奇真誠地說,「我是生活在淺層里的人,我對更深刻更系統性的東西,既沒那麼感興趣也沒有那個能力。「


許知遠覺得卡夫卡說的非常有道理,「因為你自己無法體察周圍的這些變化,或者看不到那種更深入的東西,所以你需要不斷地變化經驗來理解這些東西,我就是這麼一個人。「


但無論是外部力量還是內心深處對「成為一個傑出的知識分子「的強烈渴望,都讓許知遠停不下腳步。


接觸真實的人,與人交談,對採訪者許知遠來說,是愉悅的,也是緊張的,但他一次次克服了這種緊張。


在記錄《十三邀》採訪感受的《偏見》這本書里,許知遠不止一次地描述起自己的緊張:不知道聊什麼?不知道聊得怎麼樣?擔心自己理解能力有限,進入不了對方的話語系統。在見自己喜歡的作家傑夫·戴爾的時候,最初五分鐘,他尷尬的一直在擦汗。


不止對這些看上去有專業背景的人會這樣,就連面對生活中隨處遇見的普通人,「搭訕」對他也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在30歲之前的時間裡,閱讀對許知遠而言是一種逃避,面對現實世界,許知遠常常感到茫然無措,甚至心生恐懼。


最明顯的一個例子是2004年5月,阿拉法特病危,巴勒斯坦的首都拉姆安拉陷入混亂之中,青年們打著標語遊行,「歷史正在眼前發生,而許知遠卻站在電線桿下,讀一份酒店裡拿出來的《紐約時報》。」


2007年,許知遠漸漸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他離開北京穿行中國,試圖從書本世界進入到更現實的世界。


在深圳,他去了市郊的工廠,「下了晚班的女工們聚在工廠外的小花園,和著強烈的鼓點節奏跳廣場舞。女工們身上的具體故事,承載著這個時代的種種信息。」


在沉默地觀望了很久之後,許知遠依然拒絕工作人員的建議,拒絕去搭訕,「你為什麼就不能接受,我是一個非常害羞、內心羞澀的人?要是我能做到這些,我早就紅了!「


但是在更大層面上,許知遠開始改變。他開始記筆記,而且筆記里出現了具體的人事物。


許知遠在2018年接受十點採訪


「他常常自己打車去新聞現場,在天津爆炸後,在北京的霧霾中,在拆了招牌的街頭。很多時候,在那些時政社會記者放棄報道的地方,還能看到留在現場的許知遠。「


在《十三邀》中努力與人交談,理解人、理解真實世界,寫作《梁啟超》的過程中,嘗試用更多細節和故事。就在這個過程中,許知遠的第二次精神困境似乎得到了解決。


他的寫作事業進入了一個比較順暢的狀態,《青年變革者梁啟超》的第一卷已經完成, 「我覺得這本書幫我找到了某種召喚。我有個更長的計劃是九卷本,它只寫了我要寫的 1/9。我的人生,某種意義上被確定了也好,或者說它已經有一段明確的方向。」


當被問到是否會有中年危機的時候,許知遠回答說,感到自己從精神到身體狀態都更加成熟, 「我覺得我剛剛進入開始起飛的年紀,剛剛開始要進入一個更艱苦的思想訓練的過程。」


End


在和西川的交流中,許知遠問了西川一個問題「如果認識到自己的局限,那怎麼面對成為偉大的慾望呢?「西川給出的答案是:如果沒有足夠的才華讓你接近偉大,那麼不妨面對現實,去嘗試其他的道路。


已過40的許知遠顯然也有了自己的答案,在一次接受採訪時同樣被問到這個問題,他說:


對我來說是做很多具體的事情,我希望這個書店可以存活一百年,成為傳奇。我希望我寫出還算了不起的作品,在能力範疇之內做到最好。包括《十三邀》,我希望它是個有意思的五年之後仍然可以觀看的節目。這些東西都不一定通向偉大,我不太想那個問題了,就想把眼前的事做好。


許知遠說,在接下來的20年時間裡,準備像一個農民幹活一樣,「下地、種地、每天種一點。我現在就這心態。「


圖片來源:除署名外,均為單向空間團隊提供

參考資料:

1.人物《許知遠:活著沒什麼用,死了就不行》

2. 南方人物周刊《許知遠 我害怕陷入特別大的孤立》

3.南方周末《許知遠 我覺得他們找錯了靶子》

4. 剝洋蔥people《許知遠:我當然是一個知識分子》

5. Flipboard 紅板報《許知遠:被所有人喜歡是多麼可怕》

6. 新京報書評周刊《許知遠 我是一個生活在淺層的人》

7. 單讀《許知遠:我為什麼要寫梁啟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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