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神宗熙寧八年,密州,知州大人蘇軾剛加完班,一臉倦容地回到家中。
剛坐下,伸了伸懶腰,本想打個小盹。突然袖子被猛地一拽,一個清脆調皮的聲音在耳邊炸開:
「爹爹,你回來了嗎?我們一起去捉蝗蟲吧!」
捉蝗蟲,捉蝗蟲,你老漢我這段時間就是為了消滅蝗災而心力憔悴,好不容易回家歇口氣。
格老子,居然哪壺不開提哪壺,蘇軾面帶怒容,一把甩開了「熊孩子」的手。
只聽「哇」的一聲,一個細娃兒一邊哭一邊喃喃道:
「爸爸、爸爸,請再愛我一次......」
「子瞻,住手!」王閏之趕緊將小兒護在身後,耐心地勸自己的丈夫:
「過兒的確不懂事,可是他畢竟才三歲呀。」
不經意間,王閏之倒好一杯酒,遞到蘇軾面前,笑著道:
「你都馬上要四十的人了,怎麼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呢?還是喝了這杯酒,消消氣吧。」
兩杯酒下肚後,蘇軾紅著臉,感到有些羞愧。
他起身抱起還在啼哭的小兒,對他做了一個鬼臉:
「么兒對不起,剛剛是爸爸錯了,我帶你去買糖葫蘆好不好?」
「好呀好呀!」小兒馬上「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個可愛的「細娃兒」,就是我們這篇文章的主人公——蘇過。
蘇過,字叔黨,為蘇軾與王閏之所生,他有兩個親哥哥:蘇邁、蘇迨,還有叔父蘇轍家的三個堂哥:蘇遲、蘇適、蘇遠。
既是蘇軾的「么兒」,又是蘇家的「六郎」,蘇過從小就集全家寵愛於一身,擁有幸福快樂的童年。
宋神宗熙寧五年,杭州,蘇過出生於「水光瀲灩晴方好」的西子湖畔。
在杏花春雨江南里長大的過兒,打小就聰明伶俐、活潑可愛。
父親蘇軾是地方長官,俸祿優厚,蘇過就一路跟隨著父親:
在杭州西湖邊上臥剝蓮蓬、在密州田野里捉蝗蟲、在徐州抗洪搶險一線為官兵加油.......
走到哪兒就玩兒到哪兒,蘇過無憂無慮稚嫩的笑聲總是感染父親蘇軾。
元豐二年,「烏台詩案」爆發,父親蘇軾被貶黃州。
九歲的小蘇過,那一顆幼小的心靈,敏感地察覺到,家裡的生活大不如前了:
飯菜里的肉沒以前多,衣服總是穿哥哥剩下的,跟父親朋友巢谷伯伯學習而不再上私塾......
但是,父親蘇軾卻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再也沒沖自己發過火,總是笑呵呵的,帶著小蘇過去集市跟市井小民打交道、身著蓑衣冒雨一起在田間地頭漫步、赤壁下聲情並茂講解三國故事.......
有一天,小蘇過問父親:
「老爸,為什麼別人都叫你蘇東坡呀?」
「 那是因為,」蘇東坡呵呵一笑:
「你爹本來就是一個在黃州東邊土包包上種地的農民啊!」
「真好玩兒,爸爸是大東坡,過兒可以叫小東坡嗎?」
從從,蘇過就有了一個新外號——「小東坡」,簡稱「小坡」。
離開黃州的時候,蘇東坡欣慰地感嘆道:
「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滿庭芳·歸去來兮》)
我的川娃兒蘇過,已經可以說湖北話、唱江浙歌了,長成了十多歲的大小伙子呀!
物質短缺的生活,卻讓父親蘇軾跟兒子蘇過的心,靠得更近了。
元祐年間,宋哲宗即位,高太后執政,朝廷開始起復舊黨,蘇軾兄弟被召回京師。
兩家人終於團聚,父親蘇軾、叔父蘇轍都在廟堂之上身居高位,蘇過整天和五個哥哥在一起上早自習、做功課、開臥談會,度過了自己一生中最陽光燦爛的日子:
「憶昔居大梁,共結慈明侶。
晨窗惟六人,夜榻到三鼓。」
(蘇過《冬夜懷諸兄弟》)
元祐五年,蘇過和哥哥蘇迨一同準備參加高考,蘇東坡的好友參寥子作詩讚嘆道:
「烱烱雙黃鵠,雍容振羽儀。
明年翔集處,九萬是君期。」
(參寥子《送仲豫叔黨二承務赴試春闈》)
彼時,19歲的蘇過已經成長為玉樹臨風的翩翩少年,胸有成竹,相信來年的考試一定能夠金榜題名、獨占鰲頭。
遺憾的是,第二年的高考,蘇過和蘇迨雙雙落榜。
沒想到的是,蘇過、蘇迨兩個落榜生,竟然被「榜下捉婿」,七八個大叔大媽一擁而上,胳臂拽得生疼,差點被大卸八塊:
我女兒這輩子嫁不了蘇東坡,那就做他的兒媳吧!
父親蘇東坡聽到此事後哈哈大笑,看來過兒確實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呢。
於是,鋪開宣紙,蘇東坡親自為蘇過寫下了「求婚貼」:
「伏承令子弟二小娘子,慶闈擢秀,豈獨衛公之五長;而某第三子某,駑質少文,庶幾南容之三復。恭馳不腆之幣,永結無窮之歡。」
(蘇軾《過求婚貼》)
您的女兒待字閨中,是大家之秀;我的兒子像孔子弟子南容一樣,是個樸實有才華的年輕人,多麼般配呀,讓我們愉快地結為親家吧!
就這樣,蘇過迎娶了蜀忠文公范鎮的孫女,收穫了一段門當戶對、琴瑟和鳴的愛情。
婚後,本來準備繼續參加高考的蘇過,因為父親為兵部尚書的緣故,被朝廷恩授右承務郎。
愛情事業雙豐收,那段日子對蘇過而言,簡直美好得不像話:
父親蘇東坡平時上班給皇帝授完功課,下班後就教蘇過讀書作文;
父親蘇東坡組織的詩文聚會總是叫上蘇過,蘇門四學士、六君子常帶著過兒一起玩耍.......
大家漸漸發現,蘇東坡的三個兒子中,論性情才氣、文章翰墨,以蘇過得父親遺傳最多。
因此,世人皆曰:
蘇東坡生下的三個小老虎中,蘇過是最像他老漢的那個娃兒!
(「蘇氏三虎,叔黨最怒!」)
二
蘇過怎麼也沒有想到,幸福的日子是短暫的,蘇家馬上就猝不及防地滑向了深淵。
元祐八年,操勞一生的母親王閏之突然撒手人寰。
還不到一個月,高太后去世,父親蘇東坡的「政治靠山」訇然垮塌。宋哲宗即位,改元紹聖,開始起復新黨人士,新的黨爭即將捲土重來,讓人不寒而慄。
舊黨核心人物的蘇軾、蘇轍兄弟,毫無疑問成為眾矢之的。
蘇過立即發現:
曾經笑臉相迎的官員叔叔打招呼已對自己不再理睬,曾經一起學習一起玩兒的小夥伴拉黑了自己........
紹聖元年四月,蘇東坡被貶英州,蘇邁、蘇迨、蘇過同行。
路過湯陰縣的時候,一大家子蜷縮在破舊的驛站里,喝起了豌豆大麥粥。
曾經錦衣玉食的蘇過,捧著粗茶淡飯,目睹家道中落、世態炎涼,紅著眼眶,久久不能下咽。
父親蘇東坡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他三口並作兩口將大麥粥吞進肚子裡,語重心長地說道:
「兒子們,正如你們看到的,我們蘇家的條件,已經大不如前了。」
「不過,」父親拿筷子敲了敲碗,「在這黃塵蔽天、赤地千里的貶謫路上,一家人還能聚在一起,吃到新鮮的豌豆,未嘗不是一種享受呢?呵呵。」
曠達的蘇東坡這時還不知道,連一家人團聚這件事,都將成為夢幻泡影。
六月,朝廷詔下,蘇東坡又貶嶺南惠州。
彼時的嶺南,是讓人談之色變的瘴癘之地,有宋一代高祖有不殺士大夫的祖訓,而貶謫嶺南,是對官員最大的懲罰。
連唐宋八大家之首的一代文豪韓愈,在得知自己被貶嶺南的時候,都忍不住傷心欲絕: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韓愈《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因為流放嶺南的人,很少有能夠活著回來的。
父親蘇東坡決定孤身前往嶺南,他囑咐長子蘇邁帶著兩個弟弟在宜興照顧好一大家子。
「總是向你索取,卻不曾說謝謝你,
直到長大以後,才懂得你不容易。」
從小到大,父親蘇東坡總是小心翼翼地藏起生活的艱辛,竭盡所能把最好的一面給自己。
一念自此,蘇過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大哥蘇邁必須在宜興照顧家人,二哥蘇迨身體一直不是很好。」
「而父親身邊不能沒有男人,能陪爸爸去嶺南的,就只有過兒了!」
訣別了妻兒,蘇過心中還藏著最後一份不舍——
王閏之媽媽。
夜涼如浸,蟲吟如泣。
此去惠州,歸期何時,一想到即將與母親的靈柩漸行漸遠、相隔萬里——
蘇過的淚珠就如同斷了的弦,一滴一滴地落在為閏之媽媽親自抄寫的《金光明經》上。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過兒想媽媽。
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
回想起母親陪伴父親的25年里,無論父親宦海沉浮、崎嶇坎坷,母親都風雨相隨,不離不棄,從無半點怨言。
媽媽,過兒會替你照顧好爸爸的。
紹聖元年六月二十五日,57歲高齡的蘇東坡,獨與23歲的幼子蘇過,以及朝雲,度大庾嶺,赴惠州。
三
提起惠州的蘇東坡,大家腦海中浮現的形象應該是——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不怕痔瘡不懼上火的吃貨;
「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不用擔心明天上班的閒人。
然而,作為一名老父親的蘇東坡,初到嶺南,真實的畫風其實是這樣的:
「初欲獨赴貶所,兒女輩涕泣求行,故與幼子過一人來,余分寓許下、浙中,散衣就食。既不在目前,便與之相忘,如本無有也。」 (《與王庠書》)
多少個夜晚,蘇東坡一想到「我家六兒子,流落三四州」,就不禁唉聲嘆氣、輾轉反側。
蘇東坡決定半夜起來打坐練功,平復一下自己的心情。
沒曾想蘇過的房間燈還亮著,過兒居然已經在打坐了。
「爸爸,我最近迷上了道家養生術,快來教教過兒吧!」
別看蘇過才23歲,跟老爸學起打坐竟然煞有介事、像模像樣的,引得蘇東坡哈哈大笑。
第二天,蘇過陪父親遊覽羅浮山,蘇東坡興致很高,作詩一首給蘇過:
「小兒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黃庭。
近者戲作凌雲賦,筆勢仿佛離騷經。」
(蘇軾《游羅浮山一首示兒子過》)
過兒這個年輕人不簡單,年紀輕輕就懂得養生,最近寫了一篇作文《凌雲賦》,都可以趕得上《離騷》和《詩經》了!
蘇東坡,你這麼誇張地表揚兒子,真的不臉紅嗎?
蘇過也不客氣,回父親一首《和大人游羅浮山》:
「直言便觸天子嗔,萬里遠謫南海濱。」
一方面為老爸直言敢諫卻遠謫嶺南而鳴不平,表示兒子永遠挺你。
「謫官羅浮定天意,不涉憂患那長生。」
另一方面表示遠謫嶺南應該是天意,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彩虹,正因為歷經憂患老爸才能長命百歲啊!
蘇東坡果然欣然大悅,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
在貶謫嶺南的苦悶日子裡,為了不得抑鬱症,蘇東坡為自己選擇了一個精神偶像——
隱居達人陶淵明。
蘇東坡寫了很多首和陶淵明的詩,來排遣內心的苦悶。
蘇過說:老爸,我的偶像也是陶淵明,帶我和陶帶我飛吧!
話音剛落,一篇詩歌「啪」地一下甩在父親的案前,蘇東坡定睛一看:
「心目兩自閒,醉眠不驚鷗。
澄江可寓目,長嘯忘千憂。」
蘇過《次陶淵明正月五日游斜川韻》)
哎喲哎喲,不錯喔,過兒此詩頗有陶淵明神韻,蘇東坡當即點贊:
「過子詩似翁,我唱而軋酬。
未知陶彭澤,頗有此樂不。」
淵明兄,聽說你有五個孩子,有一個能比得上我的過兒不?呵呵。
蘇東坡逢人便夸:
「某既緣此棄絕世故,身心俱安,而小兒亦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也。」
為了安慰父親那顆孤獨受傷的心,二十來歲的小伙子蘇過秒變佛系少年,開始了他的養生達人、夸父達人之路。
紹聖三年的一場瘟疫,奪走了朝雲的性命。
蘇東坡的身邊,只剩下兒子蘇過與自己形影相弔、相依為命了。
蘇過突然間就仿佛開掛似的,不停地解鎖著自己的新技能:買菜、做飯、縫衣、洗衣.......
「凡(蘇東坡)生理書夜、寒暑之所須者,一身百為,不知其難。」
從這一刻起,25歲的蘇過,真正從一個懵懵懂懂的男孩兒成長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父親蘇東坡將過兒這一切的改變,都看在了眼裡:
「兒子過頗了事。寢食之餘,百不知管。」(蘇軾《與徐得之》)
然而蘇東坡依然克制不住內心的悲痛,六十歲高齡的他,常常一個人站在朝雲墓前,睹物思人、泣不成聲。
看著蘇東坡的白頭髮越來越多,蘇過決定,為父親換個環境,建造一座新房子。
於是蘇過又get到一個新技能——建築工程師。
由蘇東坡選址、設計、畫圖後,蘇過拉起一支施工隊伍打地基、鋪地爐、蓋房子,花了一年時間,在惠州白鶴峰上修建了一個花園洋房:
「勿雲瘴海惡,山水侶吳浙。
我有環堵居,危台俯清絕。」
(蘇過《九日詩》)
在這個簡陋卻溫馨的江景房裡,雖然不是豪華別墅,沒有山珍海味,但蘇東坡和蘇過一起種有機蔬菜、喝自製果酒,怡然自樂:
「吾與過子終年飽飫,夜半飲醉,無以解酒,輒擷菜煮之。味含土膏,氣飽風露,雖粱肉不能及也。」(蘇軾《擷菜》)
不久,大哥蘇邁帶一家老小來惠州,一家人終於團聚於白鶴居。
「子孫遠至,笑語紛如。
三年一夢,乃復見余。」
(蘇軾《和陶時運》)
「三年的苦日子終於到頭,從今往後,老夫就可以安度晚年,縱享天倫之樂了吧。」
年邁的蘇東坡一臉幸福。
「娘子,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夜闌更秉燭,蘇過抱著妻兒,痴痴地說道。
四
萬萬沒想到的是,命運竟然再一次對蘇東坡下手了。
紹聖四年二月,舊黨再遭貶斥,「罪臣」蘇軾被責瓊州別駕,移昌化軍安置,貶儋州。
古時的海南島,地處邊陲,孤懸海外,閉塞落後,相去京城幾千里,「鳥飛猶用半年程」,可謂「天崖海角」,因此向來為死囚流放之所。
而儋州,位於海南島西北部,更是毒蛇猛獸遍地,瘴癘瘧疾肆虐。
如果說惠州是蠻荒之地的話,那儋州,可以說是死亡之地了!
再一次面臨與親人的「死別」,六十餘歲的蘇東坡,已經身似槁木、心如死灰:
「子孫慟哭於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於海上,寧許生還。」
(蘇軾《到昌化軍謝表》)
「娘子,對不起,我不忍心父親一個人在儋州,孤單地離去。」
蘇過再一次選擇了陪伴父親,即使他知道,自己也很有可能回不來了。
在海邊與親人離別的時候,所有人都哭了,唯獨蘇過一個人強忍著眼淚:
「未溫白鶴席,已餞羅浮曉。
江邊空忍淚,我亦肝腸繞。」
(蘇過《將至五羊先寄伯達仲豫二兄》)
60歲的蘇東坡帶著26歲的蘇過渡海,船上放著一副空棺。
風帆、空棺、大海。
水手蘇過時而划槳,露出一身結實的肌肉,與風浪搏鬥;
時而立於船頭,大聲地唱到:
「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
擦乾淚不要怕
至少我們還有夢.......」
紹聖四年六月,蘇軾、蘇過抵達海南。
父子本來已經做好了過苦日子的準備,但一旦真正踏上儋州,面對慘澹的人生,兩個人還是徹底地懵圈了。
首先是居住環境極其簡陋:
「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數,大率皆無耳。」(蘇軾《與程秀才》)
沒有書籍,沒有手機,沒有wifi,更沒有天貓精靈,蘇東坡與蘇過整天大眼瞪小眼,「此中枯寂,殆非人世,如兩苦行僧耳」。
然後是飲食條件極為惡劣:
向來喜愛肉食的「吃貨」蘇東坡,在面對海南傳統美食的時候,竟然心驚肉跳。
老鼠、蝙蝠、蜈蚣......每一種野生動物都讓「老饕」蘇東坡下不去口。
可能有人會問:海南不是魚多嗎?
可蘇東坡從小就怕腥,不吃魚.......
很快蘇東坡父子就減肥成功——衣袋漸寬帽子落地,把僕人都驚呆了。
好不容易被儋州知州安排到招待所居住,沒成想卻被朝廷下派的巡視組發現,父子兩人當即逐出官舍,只得睡在城南的桄榔林里。
在潮濕悶熱的雨林里,無辜的蘇東坡父子成為了蚊蟲的大餐。
幾天後,在海南黎族兄弟的幫助下,父子倆草草地搭建起一座「桄榔庵」。
父親蘇東坡漸漸發現,曾經那個生龍活虎的過兒,話越來越少了。
蘇過總是一個人偷偷在寫著什麼,
是寫給他的大哥二哥?
還是他的少妻幼子?
年紀輕輕的過兒,竟然開始有白頭髮了。
五
一個清晨,蘇東坡起床,準備練太極,不經意間瞥見書桌上放著一篇作文,蘇過卻不見蹤影。
文章開頭講的是蘇過的一個同學從京師趕來慰問蘇過:
「天哪,兄弟,你現在怎麼混得這麼慘啊?我記得你以前可是年級前十哇!」
「看看我們班的同學,現在一個個都豪車華宅標配了,你就甘心一輩子呆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嗎?」
蘇過卻呵呵一笑,不以為然:
「一看你就對儋州不了解吧?這裡動植物豐富,空氣清新,算得上天然大氧吧。每個人的生活都淡泊平靜,絕不像京城那樣喧囂浮躁,簡直是世外桃源啊!」
末了還揶揄道:「隱居海南的快樂,說了你們城裡人也不會懂,呵呵噠......」
在作文的結尾,蘇過的同學頓時羞愧不已,灰溜溜的走了。
「爹爹,我的這篇《志隱》,寫得怎麼樣啊?」蘇過突然冒了出來,笑嘻嘻地問。
「哈哈,有過兒這篇《志隱》,你老爸我可以在海南安度晚年了。」蘇東坡笑著豎起了大拇指。
從此之後,蘇東坡父子,將原本苦悶無聊的生活,過成了一部妙趣橫生的喜劇。
父親蘇東坡是一個美食家,吃東西一向比較考究。而海南什麼東西都沒有,當地居民頓頓都吃山芋。一個山芋反覆吃,老爸不得吃膩啊?
蘇過絞盡腦汁,將山芋剁成泥,水煮成粥,美其名曰——「玉糝羹」。
沒想到這樣一盤黑暗料理,竟被父親吃得津津有味,甚至誇耀為人間絕味:
「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莫將北海金齏鱠,輕比東坡玉糝羹。」
(蘇軾《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
一碗山芋羹居然可以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覺,老爹,你逗我呢?
蘇過剛想大笑,驀然鼻頭一酸,悄悄轉過身去,眼淚一顆一顆地掉進滾燙的鍋里。
元符二年的一場大旱,海南島物價大漲,眼看著就要絕糧,廚師蘇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蘇東坡一大早將蘇過帶到海灘上,神秘地說:
「老爹最近學會了一個養生的法子,叫做『龜息』。」
緊接著匍匐在地面上,望著朝陽,吞吸陽光,與口水一起咽下:
「吸取日月之精華,不僅可以充飢,還可以強身健體喲。」
蘇過望著蘇東坡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還是決定配合父親的表演:
「老爸,你說的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在「咕咕」的肚子叫聲中,蘇過「愉快」地跟父親練起了「龜息法」。
百無聊賴的日子裡,為了打發時間,蘇東坡與兒子開始動手抄書。
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蘇東坡心滿意足地說:
「兒子到此,鈔得《唐書》一部,又借得《前漢》欲鈔。若了此二書,便是窮兒暴富也。呵呵。」
抄書累了,蘇過就為父親讀書,蘇東坡特別享受:
「孺子卷書坐,誦詩如鼓琴。」
(蘇軾《和陶郭主簿二首》)
時不時寫幾篇作文,更是讓父親大喜過望、讚不絕口:
「然幼子文益奇,在海外孤寂無聊,過時出一篇見娛,則為數日喜,寢食有味。」
然後寫信給蘇邁、蘇迨:
「你們兩個小子趕快寄幾篇作文過來,不然作文成績就要被弟弟趕超了喔,呵呵。」
請問天底下做父親的,有幾個能有這樣的驕傲和快樂?
六
元符二年末,一個平凡的早晨,蘇東坡突然對蘇過說:
「我曾經告訴過你,你老漢我絕不會一輩子都在海外。」
看著蘇過驚愕的表情,蘇東坡自信滿滿地說:
「如果你不相信的話,請讓我默寫從前自己寫的八篇賦,絕不會遺漏一個字。」
寫畢八賦,果然一字不落,蘇東坡大喜道:「吾歸無疑矣!」
果不其然,元符三年正月,宋哲宗駕崩,徽宗即位,向太后執政,改元建中靖國,朝廷重新開始起復舊黨。
四月,詔命下,朝廷命蘇軾回內地居住。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卻看過兒愁何在,漫捲詩書喜欲狂。
蘇東坡哈哈大笑:
過兒,揚帆,起航,回家!
十月,蘇東坡父子抵達廣州,與蘇邁、蘇迨回合,一大家子終又團聚。
蘇過動情地寫了一首詩為父親祝壽:
「七年野鶴困雞群,匪虎真同子在陳。
四海澄清待今日,五朝光輔屬何人。
從來令尹元無慍,豈獨原生不病貧。
天欲斯民躋仁壽,臥龍寧許久謀身。」
(蘇過《大人生日》)
父親,七年的苦難艱辛都已成為過去,您東山再起、拯救蒼生的時候終於到了!
沒想到父親蘇東坡的人生旅程,卻即將走到終點。
建中靖國元年七月,常州,病重的蘇東坡召集三個兒子在病榻前,鄭重地說:
「你們老漢我這一生,沒做虧心事,死後決不會下地獄。
我心中已毫無畏懼,到時將坦然化去,你們別為我哭泣。」
七月二十八日,坎坷一生的老父親蘇東坡,溘然長逝,享年65歲。
七
「父親大人未竟事業,由過兒來繼續吧。」
扶著蘇東坡的靈柩,剛過而立之年的蘇過噙著眼淚,暗暗地在心底立下誓言。
然而無情的命運,再一次給蘇過來了一記重拳。
父親去世後還不到兩個月,向太后去世,宋徽宗改元崇寧,拜蔡京為相,打擊舊黨,立元祐黨人碑:
活著的人,被繼續貶謫排斥;死去的人,要褫奪生前一切榮譽。
而去世的父親蘇軾、健在的叔父蘇轍,都在這個「黑名單」里。
這意味著,作為「元祐黨人」子孫的蘇過——
這輩子,將永遠被朝廷「拉黑」,幾乎喪失仕途上的所有機會。
31歲熱血青年蘇過的內心,瞬間就拔涼拔涼了。
接下來的歲月里,蘇過陪伴著閉門著述的叔父蘇轍一起,閒居於穎昌。
直至十年後叔父蘇轍去世,
蘇過人生最後的依靠,也沒有了。
蘇過有7個兒子,4個女兒,作為父親的他,不得不承受來自生活的重擔。
蘇過這樣評價大哥蘇邁:「吾長兄年五十有三,不能俯仰於人,猶為州縣吏。」
又說二哥蘇迨:「仲兄少不樂仕進…今四十有二,始為管庫官,又飄然遠遊江湖千里之外…」
蘇邁最高做到七品縣令,蘇迨42歲時才當了個管庫官,最後官至「駕部員外郎」,也是個正七品的官職。
蘇過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44歲任太原監稅官,不到一年被下崗;
45歲任郾城縣知縣,四年後又被開除.....
十餘年來沉淪下僚,飽受黨爭的摧殘,「嗟余白髮亦自笑,眷眷一官乃雞肋。」
五十多歲時,任中山府通判,仕途終於有了些許起色。
據傳,一日,蘇過因公事去鎮陽出差,路途中,被綠林好漢所劫持。
「好漢」們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宴,強盜頭子親手為蘇過斟一杯美酒:
「兄弟,看你面不改色、氣度不凡,要不就加入我們的團伙,做個快活的『山大王』吧!」
語罷,五六把明晃晃的刀,瞬間架到了蘇過的脖子上。
蘇過竟然哈哈大笑,
這一瞬間,他又變回了擁有犟脾氣和滾燙熱血的川娃兒,
童年時候的一句口頭禪湧上嘴邊:
「你們曉得我老漢是哪個不?」
蘇過舉起一壇烈酒,一飲而盡:
「我是蘇東坡的兒子,怎麼可能跟你們這種人苟活於草莽之間!」
當夜,蘇過通宵痛飲,第二天暴卒於賊巢,年僅52歲。
八
「過文採風致,不減其父;書畫亦不遜,咄咄有逼翁之勢力。」
因為老爸是蘇東坡,在「文學全才」父親的耳濡目染和言傳身教下,蘇過比較全面地繼承了蘇東坡的詩文和繪畫,後人一提起蘇過,總是親切地稱其為「小坡」。
又因為老爸是蘇東坡,蘇過的人生就系在父親千瘡百孔的政治航船上,顛簸於宦海的驚濤駭浪之中,一生悽苦,命運多舛。
但他在自己盛年的時候,拋家舍業,一直在父親身邊整整陪伴了七年,他是蘇東坡形影不離的兒子、秘書、朋友、伴侶,甚至是晚年唯一可以依靠的拐杖。
在坎坷艱難的歲月里,他始終追隨、尊重、崇拜著自己的父親,
縱使被東坡耀眼的才華遮蔽千年,也無怨無悔。
提筆至此,一個畫面浮現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紹聖四年,蘇東坡被貶儋州。
「過兒,你真的願意陪父親......去儋州嗎?」蘇東坡難以置信地望著兒子,哽咽了。
蘇過強忍住眼淚,故作輕鬆地笑道:「是呀,世界那麼大,過兒想陪爹爹去看看呢。」
沒辦法,誰叫我的老爸,是蘇東坡呢!
更多精彩內容請拿起手機微信關注「眉山東坡文化」~
投稿郵箱:3304331669@qq.com
版權聲明:未經授權,嚴禁轉載,如需轉載,請留言聯繫我們。部分文字圖片來源於網絡,如有侵權,請版權人及時聯繫。TEL:028-38166877
來源:最萌老司基
編輯:蔣萍
審核: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