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6日上午，第77屆美國電影電視金球獎頒獎典禮舉行，奉俊昊的《寄生蟲》拿到了最佳外語片。
好萊塢頒獎季上，《寄生蟲》風光無限。前一天，在美國國家影評人協會獎上又拿到了最佳影片與最佳劇本。奧斯卡前哨的所有獎項，《寄生蟲》都拿到了好幾項提名，是今年奧斯卡的大熱門。
先是摘下金棕櫚，接著又征服好萊塢，盤點2019年的重磅影片，《寄生蟲》必須有姓名。
《寄生蟲》拿到金棕櫚後，我寫過一篇文章，想探討一下，韓國電影是如何一步步走上中心的。不自覺地，又會想，華語電影是如何一步步遠離中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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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坎城的領獎台上，奉俊昊說：「雖然今天拿金棕櫚的是我，但我不認為我是唯一一個能拿金棕櫚的韓國導演。」
坎城電影節頒獎典禮
金球獎頒獎典禮
從2014年的《逆鱗》開始，幾乎每年坎城電影節的午夜展映單元（註：此單元專門放映類型片），都有韓國電影入選。
《釜山行》《惡女》《不汗黨》……一直到《寄生蟲》進入主競賽單元，並獲得最高榮譽，韓國電影史研究者、上海電影評論學會理事小韓覺得韓國類型片被推向了新的高度，「讓更多其他國家的人看到韓國的類型片，已經拍到這樣的程度。」
《寄生蟲》的劇情，圍繞兩個貧富差距巨大的家庭展開。一邊的家庭成員全是無業游民，另一邊是豪門。無業游民家的長子一心想改變命運，力爭向上，他偽造學歷，到富豪家應徵家教，一連串意外又荒誕的事件由此展開。
《寄生蟲》劇照
劇組在出發去坎城前，曾接受韓國電影雜誌《Cine21》的採訪，主演宋康昊說他並不意外，「因為奉俊昊本來就是在世界範圍內得到認可，並且備受關注的導演，老實說，本來就有點期待呢」。
《寄生蟲》主演在金球獎紅毯上
但奉俊昊曾對媒體說對拿獎不抱希望，因為「這是一部非常韓國的電影，外國人可能沒辦法百分之百完全理解」。他的說法過於謙虛了。
《寄生蟲》到坎城首映當天，就爆出了「冠軍相」。132分鐘的放映結束後，盧米埃爾大劇場裡，2300多名觀眾長時間起立鼓掌歡呼，中途無一人離席。場刊分力壓佩德羅·阿莫多瓦和昆汀·塔倫蒂諾兩位大師的新片，名列第一，最終以全票的成績，摘下金棕櫚。
在韓國，場工都是電影系學生
韓國電影最為人稱道的，是對政治的大膽諷刺。類型片與作者意識結合，用商業片的方式表達批判精神。
知名度最高的幾部韓式類型片，都是這個路子。
《殺人回憶》展現了韓國警察的低效、無能；
《熔爐》中有泯滅人性的校長，受賄的警察，不公正的判決，錢權交易之下，權貴之間相互包庇；
《辯護人》的故事背景在韓國軍政府統治時期，裡面處處是對民主與法治的呼喚……
這些電影都在豆瓣上拿到了超高分
然而這些充滿現實意味的電影並不是一味說教，在表達觀點的同時，還兼顧到劇情衝突，設置懸疑、恐怖、煽情等元素，以保證票房。
為什麼韓國人這麼敢拍、會拍？
我在2016年採訪過海潤影業副總裁韓肯，當時海潤剛剛推出電影《驚天大逆轉》不久，電影協拍方中有韓國團隊，片中有大量在韓國拍攝的部分。
作為製片人，韓肯參與了影片製作的全過程，在與韓方合作的過程中，感受到中韓兩國電影人的工作態度、習慣等方方面面的不同。
《驚天大逆轉》請到的攝影、美術、造型、動作指導等，在韓國都處於一線地位，很多人參與過《黃海》《追擊者》這樣口碑、票房都大爆過的類型片。
依照韓肯的經驗，「他們應該是比較大牌，自己的意見比較多之類的」。
但是恰恰相反，所有「大牌」都只有一個標準：「就是導演想要什麼，我們就是盡我們兩百分的力氣做出來，都不管說預算夠不夠，這些都是次要的，主要就是說我們得很努力地去達到導演的要求。」
中國劇組，往往會因為預算、演員檔期等問題，連續拍攝很長時間，以縮短整個周期，但是韓國習慣兩三天休息一次。
《驚天大逆轉》在韓國拍了三個月，這在中國電影中已屬於相當長的時間，但在韓國，同樣體量的動作電影，至少要拍半年。「那像我們不可能，演員怎麼可能給你半年時間呢，給你一個月就不錯了。」
《驚天大逆轉》劇照。這是少有的豆瓣評分超過7分的中韓合拍片
主演之一李政宰在拍攝前三個月就預留出時間，專門練習中文。
韓肯回憶他「來了現場以後，也不帶什麼人，就自己在現場，也不玩手機，也不幹嗎的，就是在那兒看劇本，在那兒進入角色。這些東西都讓我覺得好不一樣。」
在韓國拍攝的三個月里，沒有超期、超支，一切按部就班。團隊分工明確，各司其職，「可丁可卯的，一個人干一件事，人員沒有（中國）那麼多」。
在中國的片場，很多工作人員並沒有系統學習過電影知識，但韓肯發現在韓國，「包括場工都是大學畢業的，也都是學電影的。而且很有趣的一個現象是，我發現有很多女生，包括燈光組，攝影組，這種乾重活的，都有很多是女孩子。」
整個電影行業都在一個成熟的工業體系中運轉。
風光的結束與開始
韓國電影在坎城的歷史並不長。1984年，李斗鏞導演的《女性殘酷史：紡車啊紡車啊》入圍了當年坎城的一種關注單元。這是他們第一次進入坎城。
直到2000年，韓國電影才首次進入主競賽單元，那是林權澤導演的古裝愛情片《春香傳》，但當年並未引起太大關注。
那一年的坎城，是屬於華語電影的。
姜文執導的《鬼子來了》獲得評委會大獎；
最佳男演員授予《花樣年華》的男主角梁朝偉；
梁朝偉手拿銀棕櫚
杜可風、李屏賓、張叔平也憑藉《花樣年華》分享了技術大獎；
《一一》的導演楊德昌獲得最佳導演獎；
李安的《臥虎藏龍》也進入非競賽特別展映單元……
楊德昌和姜文在2000年坎城電影節上相遇。楊德昌還拿著獲獎證書
然而千禧年的風光無限，不是一個開始，而是一種結束。
此後，賈樟柯、婁燁、王小帥這些第六代導演偶有亮相。王小帥在2005年憑藉《青紅》拿到評委會獎；2015年，早就封神的侯孝賢憑藉《刺客聶隱娘》獲得最佳導演獎。
第六代導演中成就最高的賈樟柯，在2015年拿到終身成就獎，但他最著名的「故鄉三部曲」的主戰場在柏林和威尼斯。
新千年後的坎城亞洲時刻，更多是屬於韓國電影的。
2002年，林權澤憑藉《醉畫仙》再度入圍坎城主競賽單元，這一次，他獲得了最佳導演獎；
兩年後，朴贊郁的《老男孩》獲得評委會大獎，這部電影日後也被視為韓影史上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老男孩》法國版海報
和《老男孩》同年入圍的還有一部韓片——洪常秀導演的《女人是男人的未來》，一年後，洪常秀再度入圍；
2007年，韓國誕生了第一位坎城影后——《密陽》的女主角全度妍；
早在威尼斯和柏林就已成名的金基德，也在同年亮相坎城；
金基德導演《呼吸》入圍第60屆坎城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電影男主角是張震
2009年，朴贊郁憑藉《蝙蝠》，第二次獲得評委會大獎……
《蝙蝠》主創在坎城電影節上
2010年後，韓片在坎城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韓肯第一次見到李政宰，就是在坎城電影節上。那是2010年，李政宰主演的《下女》入圍了主競賽單元。
也是在那一年，范冰冰穿著龍袍亮相紅毯，一戰成名。從此，坎城在中國的意義，從電影殿堂變成博出位的秀場。
李宇春也是每年都要在沒有作品入圍的情況下，在坎城到處打卡
而隔壁的韓國電影人，雖然服裝、珠寶不如中國明星華麗，也沒有聲勢浩大的經濟、宣傳團隊前呼後擁，但都是以入圍者的身份，名正言順地出現在紅毯上。
如此穩定的佳作輸出量，絕不是靠幾位天才大師的靈光乍現，而是成熟的工業體系培養的結果。韓國的電影工業化，並不比中國早，但成長速度驚人，這背後離不開政府的大力扶持。
韓影人與官方相愛相殺
在接受我採訪後不久，韓肯就應韓國電影振興委員會之約，到韓國參加電影相關的交流活動。
拍攝《驚天大逆轉》時，振興委員會提供了扶持資金，還為劇組辦理了退稅。第二年，又邀請包括韓肯在內的8位中國電影人赴韓。
他們安排了各種活動，包括歡迎晚宴、觀光旅遊、訪問電影公司等，還預留了購物時間，旅行費用全部由韓方負擔。為了促成海外合作，韓國政府拿出真金白銀，做著持續性的公關工作。
這樣的活動，他們已經為好萊塢製片人安排了很多年。越來越多的好萊塢電影在韓國取景。
《黑豹》取景釜山，札嘎其市場、廣安海水浴場、廣安里大橋等都在電影里亮相
《復仇者聯盟2》劇組在首爾拍攝
韓肯聽說，有一部在高陽市拍攝的美國大片，市政府封了一個月的路，供劇組彩排飛車、翻滾、爆炸戲份。
小韓擔任過韓國電影振興委員會的海外特約作者，和李滄東、金基德等大導演都接觸過。
在她的印象中，韓國政府對電影產業的支持，可以說是「不遺餘力」。
不論是北影節、上影節，還是歐洲三大電影節，都能見到振興委員會的身影，他們幾乎全體出動擺展台，印發各種精緻的宣傳冊，所需費用都由政府負擔。
電影片方大多只需要支付一兩個主創的差旅費用，「那對他們來說就非常划算，又可以宣傳他們的片子，韓國政府這方面做得非常周到。」
而小韓在國外電影節上碰到的國內小成本電影導演，往往是獨立製片，英文也說不好，「像無頭蒼蠅一樣，他也不知道去找誰，也不知道向誰推薦」。
然而除了電影節，這些導演也沒有別的渠道去推廣作品，「非常難，真的是非常難」。
韓國電影人得到了官方大力氣的保駕護航，照理說，應該感恩戴德才是，然而他們的脾氣就像他們的電影一樣尖銳。
2014年，釜山電影節上映了一部名叫《潛水鐘》的紀錄片，內容涉及「世越號沉船事件」，揭秘了大量隱藏事實，也包括韓國政府的腐敗問題。
《潛水鐘》海報
釜山市政府要求下映，但電影節組委會以「維護藝術表現的自由和電影節的獨立」為由表示拒絕。
釜山電影節一貫受到釜山市政府的資助，到了第二年，電影振興委員會的支援金就被砍掉了一半，韓國監察院也對電影節實施特別監察。
釜山市政府向檢察院舉報，李庸觀等三名電影節最高負責人有貪污嫌疑，李庸觀在2016年初被迫辭職。此後電影節的一系列新規都遭到釜山地方法院的強行干涉。
2016年，雙方矛盾進一步升級。包括韓國電影製作人協會、韓國電影導演協會、女性電影人協會等在內的九大電影團體組成「韓國泛電影人非常對策委員會」，表示全面拒絕參加當年的釜山國際電影節。
2018年2月，在抗爭了22個月後，組委會終於在無官方干預的情況下，全票選出李庸觀當選董事局主席。
也是在2018年，李滄東導演帶著《燃燒》走向坎城主競賽單元，以3.8分的成績，創下場刊分最高分紀錄。
《燃燒》劇照
又過了一年，奉俊昊捧起金棕櫚獎盃說：「雖然今天拿金棕櫚的是我，但我不認為我是唯一一個能拿金棕櫚的韓國導演。」
金棕櫚、金球獎是奉俊昊的，也是所有韓影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