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桐城 | 龍眠深處

2020-01-02     最桐城


萬壑千松入夢來(版畫)師松齡


蘇州園林天下稱勝,而吾邑錢澄之獨斥其工於作偽。錢氏《黃檗山居記》云:「吳中人好堆假山以相誇詡,而笑吾鄉園亭之陋。予應之曰:『吾鄉有真山水,何以假為?』惟任真,故失諸陋,洵不若吳人之工於作偽耳。」錢氏青年游吳,與復社諸人多有往還,並與陳子龍、夏允彝結「雲龍社」。想來是吳人山水林園的優越感,激起他的鄉土自尊,經常與吳人「爭真偽是非」,晚來為文,還特別補上一筆。

據錢文,黃檗山居在城西北十餘里,位於龍眠深處之黃檗嶺。那裡,也孕育了家鄉的母親河——龍眠河。河床很寬,加上水庫的攔截,除了春夏之交的豐水季,河水被分散成數十股水道,縱橫交錯,中間是大片河床,裸露著沙灘或鵝卵石。記得少時頑劣,約小夥伴在河灘壘壩堵魚,也從石縫裡掏過螃蟹。順著龍眠河向上,是鏡主廟水庫。在河岸邊望去,大壩有六七層樓高,數百級台階,是小夥伴們比賽腳力的天然賽場。登上壩頂,粼粼波光撲面而來。由於群山的環抱、切割,湖面算不得浩闊,而是蜿蜒曲折,幽深森碧。森碧是一種安靜並帶點憂傷的色調,而幽深里藏著神秘。那時流行武俠小說,本土有位作家,寫過一篇《龍眠大俠毛栗果》。春天來了,我們去山裡找大俠。沿著壩頂向北,翻越幾座山坡,就是水庫的另一邊。夾岸山翠如嶂,中間是寬闊的峽谷,沿途澗流潺潺,林木豐茂。谷口的崖壁,橫斜著巨大的岩石。遠遠的是人家村落,土地平曠,有農人三三兩兩,荷鋤而過。山溪消失在林木深處,毛大俠了無蹤影,我們坐在殘損的石磴上發獃。大俠,也許還在深山更深處,在少年的凝望與遐想中。

彼時,我的鄉邦文化知識,僅限於桐城派幾位作家,以及宋代那位畫家,龍眠居士李公麟。豈知坐下的石磴,許是黃檗山居的一處台階,那谷口所在,或即「有石關曰容谷」之「容谷」。《黃檗山居記》云:「嶺回合,僅一徑折入,才堪側足,石壁巉岩,下臨深澗。既至,曠焉平衍,有田百餘畝,大壑奔注,溝塍周匝,爭匯于山口而出,喧豗有聲。」回想當日所游,若合符契。

與很多名勝相比,黃檗嶺一帶算不得出奇——凡山環谷折,岩立澗注,大多如此。是以邑人日游其間,曾無驚怪讚嘆者。然而,山水之美,往往因其人事,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設無李公麟,山川雖如斯,當無龍眠之名(李氏之前歷代地誌,均無「龍眠」之稱),亦無龍眠之韻。明清以降,龍眠別業漸多,在山水之外,吸引文士聚居的,便是其文化遺韻。「出門交鹿豕,遺蹟記蘇黃」(左國斌《吊龍眠》),「他年點染公麟筆,惟有龍眠畫不如」(馬敬思《游龍眠經左氏別業》),是名士的文採風流,是《龍眠後遊記》《黃檗山居記》《黃柏山房記》《游碾玉峽記》等山水名篇,將深谷蒼岩、溪泉澗瀑等習見的山景,渲染成世外佳勝。

黃檗山莊,居龍眠之要,本為邑中望族方應干別業。崇禎七年八月,桐城民變,起事者數百人。據時任應天巡撫張國維《撫吳疏草》,起因為宦紳不法,魚肉鄉鄰,激起民怨。方氏主僕,尤為亂民所憎。變亂中,不僅方氏在城中的家業被劫掠,其城外別業,也遭焚毀。乃至「遺址故甓,銖寸不可復見」(《黃檗山居記》)。方氏後來移家金陵,將別業宅基畀外甥姚文燮,姚氏營「黃柏山房」(即錢文「黃檗山居」)。姚文燮為順治十六年進士,官至雲南開化府同知,吳三桂叛,陷亂,乘隙逃遁。滇事平定後,乞養歸,於龍眠築黃柏山房,以匿影避世,並奉養老母。錢澄之在明末依弘光政權,投身抗清,明亡後隱匿家鄉,與邑中名流賢達多有往還。姚文燮新廬成,邀其游觀,遂有《黃檗山居記》。姚氏另有《黃柏山房記》敘其事。

姚氏之《山房記》,筆墨多在四周山水風光,所敘樓台亭閣,為亂前方氏所築,獲自鄰翁之口。據《山房記》雲,大溪從西來,澎拜盪擊,怪藤懸壁,石磴盤曲。山房左廡樂耕堂,壘石為基,「憑欄若樓閣。盡山之蒼翠幽詭,無不俯視」,堂右有斗室曰「半龕」,堂後有樓曰「嘉越」。前後也就這麼幾幢。略微奢侈的,是方氏將院牆外的幾十畝田地,引渠以為湖,「日引勝侶坐畫舫蕩漾中流」。姚文燮復修,尊姚母所囑,形制更簡,不及先時十分之一。姚母時年八十有四,安車來游,謂文燮曰:「我五十年未至此。山川面目如故。當時樓閣不必問,今汝所為,正自佳,毋事蹈襲。山水間貴適意,亦適其在我者已耳。」(《黃柏山房記》)山川不改,舊時樓閣成墟,足見人事無常,是以不必在廳堂樓閣處費力。故姚氏築室,「相其形勢,為梁之、沼之、亭之」,「倚山而樓,以奉太夫人板輿游息其中。左側最古園,有軒豁然,設几案,書史傍列……」(《黃檗山居記》)依勢而為,將人力縮至最簡,不過是占一處天然山水。至於山居,取其適意,蔽風雨而已。

姚氏之山居及其歸隱,實乃陶淵明式的平民之隱,其山朴茂,其居如常,以最安靜的方式,在山水間築一方小巢。不惟黃柏山房,被邑人賦予綺麗想像的龍眠山莊,其址所在的雙溪村,也就是山水清秀的平常山村。只是畫家與詩人們,久居生情,用丹青與平仄,咂摸出雋永的滋味。吾邑明清最出人才,士紳告歸,於城中或郊外卜宅,小小四合院,多不過兩三進。是以城中老宅遺蹟甚多,卻難覓蘇州那般精緻的園林。一者平居里巷,宜居足矣;一者裁山理水,作富貴優遊,顯然異趣。錢澄之謂之真、假之別,並引申道:「作偽雖工,久而必敗,吾見更姓之後,高台傾而曲池平,向時丘壑之玲瓏,問其處,無有能識之者矣。豈若吾鄉山水,雖經喪亂,化為榛墟,後有更起而治之者,山水固在也……」與姚氏太夫人之見,如出一轍。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而山不會塌,河不會涸。龍眠居士們,在自然中尋找永恆,在真山真水間憩息身心,視紅塵中的人事代謝,猶若浮雲。錢澄之與姚文燮,一位是抗清的義士、前朝的遺民,一位是當朝的進士、致仕的鄉紳,卻無妨情投意契,詩酒唱和。其實,錢澄之晚年,效法陶淵明,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詩風沖澹、渾樸,未必有多少遺民情結;姚文燮致仕後,寫詩、作畫、注書,也未必有新朝新民的意識。明清之交,桐城文士在新舊兩朝間的切換,頗為自然。如文燮族兄姚文然,崇禎十六年進士,順治三年,選國史院庶吉士;黃柏山房前主人方應干之弟方拱干,崇禎元年進士,入清補宏文院;左光斗為大明忠良,其三子左國林卻於順治二年應舉……相比之下,吳地的文人們,就激烈得多。錢澄之的早年同道,陳子龍、夏允彝,還有晚一輩的夏完淳,師徒父子,一個個以身殉明,連遺民都不屑做。

也許,在鄉賢們看來,當滿人推行漢化,尊孔孟,復科舉,夷夏區隔自宜冰釋。明也罷,清也罷,一樣的聖賢文章,一樣的當差養家。更何況,家鄉有佳山水,篤定地等在那裡,遠比帝王年號牢靠。「蓋州縣之設有時而更,山川之形千古不易」(《黃檗山居記》),龍眠山深幽依舊,龍眠河千古長流,這一片山水,自有生生之道。而蘇州園林出自人工,太精緻,太講究,耗盡了人間心血,也就有了太多的執念和堅持。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碎。當龍眠山新舊朝的文士們同席把盞,幾百里外的蘇州,那個唯美到偏執的園林藝術家,詩人、畫家文震亨,決絕地投向陽澄湖,被人救起,仍去意堅決,幾天後絕食殉國。文氏著《長物志》,滿紙的「必」「須」「不可」「忌」:門以木為格,湘妃竹橫斜釘之,或四或二,不可用六;欄杆須木欄,柱不可過高,亦不可雕鳥獸形;簾用湘妃竹,須溫州產,忌花鳥紋;石板橋忌直角轉彎;琴囊須用古織錦,琴下不可系紅綠流蘇……最終,憤然玉碎,也要踐行完美主義者的「不可」。

越精緻,越剛烈;越疏放,越通達。文氏自有其高貴的精神價值。而龍眠的文人們,寄身人力無從施為的大自然,於人事看得寡淡;有真山真水,毋勞技巧經營,也就少了計較;看透名目變幻,便少了執念……是一方水土的涵容,成全了一方人的拯救與逍遙。

風土關係著人情,龍眠山水,便是龍眠鄉風。先時,吾邑鄉里待客,山粉圓子燒肉、火烘肉、辣椒炒干泥鰍,紅燒鯉魚塊,用土得掉渣的藍邊碗,一大盆一大盆端上來。和蘇杭滬雕花細瓷的小點心比起來,也是焦大之於林黛玉。余寄滬上,曾因之頗增愧恧,及聞錢澄之高論,豁然開朗。但得大快朵頤,何須金盅玉盞。鄉風如此,實因風土如是。那是龍眠深處,粗茶淡飯的山居歲月,是疏野渾樸的大自然,涵養出的別樣滋味。就像那山上的小蘭花茶,粗枝大葉,品相拙樸,可是持久經泡,回甘綿長。(來源:文匯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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