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詞名篇鑑賞(三十五)| 馮延巳《長命女》

2023-10-03     小樓聽雨詩軒

原標題:唐宋詞名篇鑑賞(三十五)| 馮延巳《長命女》

唐宋詞名篇鑑賞(三十五)| 馮延巳《長命女》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這是一首適合在娛樂場所演唱的通俗作品,富有民歌風味,在「深美閎約」的馮延巳詞中,洵為別調。

詞一開頭,就設置了一個特定情境:「春日宴」。春天是時間要素,宴會是事件要素。時間是一年中最為朝氣蓬勃、生意欣欣的春日,人的生命意識、愛情意識最為熱烈飽滿。事件是家庭之內夫妻之間的私宴,可以不受禮俗拘束,互訴衷腸,暢敘心愿,加意親昵,而不用擔心有什麼違礙。「綠酒一杯歌一遍」七字,寫出了這場春日家庭私宴熱鬧而又和諧的場面氛圍。綠酒,是酒的美稱。遍,是音樂術語,大曲中的一段叫作一遍。宴席不止喝酒、唱歌二事,但美酒清歌,肯定是宴席上最有代表性的內容。對於「一杯」「一遍」的「一」,不要呆看,這裡「一」不是「一」,而是無數的「一」的反覆疊加,是一杯又一杯、一遍又一遍的意思。良辰好景,美饌佳肴,酒添興致,歌抒情懷,恩愛夫妻緣此進入情緒高度亢奮狀態。

於是有了女子的「再拜陳三願」,這是高興難遏、激情難已的舉動。「再拜」拜誰呢,拜天地神明,拜對坐夫婿?或是先拜神明,後拜夫婿?三種可能都存在,而以第三種可能最大。「再拜」著眼人物虔誠的動作,「陳三願」聽聞人物熱切的語言。畢竟是男權社會,悠悠萬事,夫君為大,所以第一願自然是祝告「郎君千歲」,況且這位「郎君」,正是她最愛的男人。「千歲」這個數字也值得玩味,「萬歲」是朕躬專享,自是不敢亂用;「百歲」在此又覺太少,不能表達心中滿溢到快要泛濫的愛意;所以女子在祈願時,選擇了「千歲」這個數量詞。但是「郎君千歲」的真誠願望,並非女子的心理焦點,她並不是希望男子單方面享壽千年,而是希望自己能和他長相廝守,如果不是夫妻的恩愛,男子的壽命長短似乎與她也沒有什麼相干。所以緊接著女子就發出了第二個祝願:「妾身常健」。「常健」,一些版本作「長健」,「長」字與結句的「長」重複,不如作「常」更好。這第二願是指向自身的,但這似乎也不說明她特別愛自己,在為自己祈願的時候,她滿心想的其實還是「郎君」,出於對郎君的深愛,讓她開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愛自己了。因為只有「妾身常健」,才能陪伴「郎君千歲」,同享良辰美景,共度花朝月夕,直到地老天荒,任它海枯石爛,妾身與郎君,相愛到永遠。於是有了第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這第三願是前兩願的順延,可以說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你享年千歲,我身體常健,這不是目的。目的當然是為了紅塵俗世的你我相遇,為了塵世間的朝朝暮暮,耳鬢廝磨,這才是「凡俗的人世終難解的關懷」。這一層意思就包含在前兩願裡面,上面的分析已經指出來了。但那是我們說的,不是女子說的。女子心裡的願望需要說出來,而且是當面親口說出來,這樣才會覺得心意饜足,毫髮無遺憾。何況前兩願說的的確是長壽和健康的話題,並沒有直接觸及夫妻恩愛的核心。那就直接說吧,必須把最想說的話,把心中最深的願望痛快地說出來。女子於是就近取譬,拿眼前常見的日常經驗為喻,希望和郎君像樑上燕子,比翼頡頏,出雙入對,日日相好,年年來歸。這最深的願望,說出來似也平常,然而,試問天下的痴男怨女,有誰心中不是這樣想的,又有誰能夠完滿實現這樣的願望?這看似平常的凡人俗願,才是芸芸眾生的終極關懷。

我們一直強調這是一首用通俗語言描寫世俗生活、表達世俗願望的俗詞,風格類似民歌。優秀的民歌作品的最大特點,就是質樸率真,生活氣息濃郁,通俗而不庸俗,這首文人的類民歌作品也是如此。但是民歌往往善用比興,就像這首詞的第三願表達的那樣,而不是一味直著嗓子大喊「老公老公我愛你」。可以說,非是平日裡恩愛深厚、魚水和樂,怎會有席間的再拜陳情,衷心祈願?但是她還是保持了女性最後的含蓄,信手拈來一個比喻,把自己最深的心愿也是最強烈的愛意,生動完美地表達出來,而不是直白無餘地在哪裡大聲嘶吼。

已有論者指出,這首詞其實是有藍本的。白居易《贈夢得》詩云:「前日君家飲,昨日王家宴。今日過我廬,三日三會面。當歌聊自放,對酒交相勸。為我盡一杯,與君發三願: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強健。三願臨老頭,數與君相見。」上引白詩就是馮詞的藍本,同寫飲酒,同發三願。不同在於,白詩是朋友之間,為友誼祈願;馮詞是夫妻之間,為愛情祈願。而且宴飲的方式各別,三願的內容也有差異。至於感情的強烈程度,男人之間的友情,與男女之間的愛情,並沒有太大的可比性。所有的友誼似乎都比愛情遜色,這也是不消說的。馮延巳這首《長命女》的詞意,後來被人改寫為《雨中花》:「我有五重深深願。第一願且圖久遠,二願恰如雕梁雙燕,歲歲得長相見。三願薄情相顧戀。第四願永不分散,五願奴哥收因結果,做個大宅院。」兩相比較,論者指出:「味馮公之詞,典雅丰容,雖置在古樂府,可以無愧。一遭俗子竄易,不惟句意重複,而鄙惡甚矣。」(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七)應該說,吳曾的辨析是大致中肯的。但也有人持不同看法,認為馮延巳這首詞本來就寫的「俚鄙」(沈雄《古今詞話》)。見仁見智,可備一說,讀者聊作參考。

楊景龍,筆名揚子、西魯、南喬,河南魯山人。二級教授,河南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優秀學者、年度人物,創新團隊首席專家,中國詞學研究會理事,中國散曲研究會理事,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通訊評審、成果鑑定專家,搜狐教育全國分省十大最受歡迎教授。長期從事中國詩歌教學、研究工作,兼事詩歌創作。在《文學評論》《文學遺產》《文藝研究》《中國韻文學刊》《詩探索》《詞學》等刊發表論文100餘篇,出版《中國古典詩學與新詩名家》《古典詩詞曲與現當代新詩》《傳統與現代之間》《詩詞曲新論》《不薄新詩愛舊詩》《花間集校注》《蔣捷詞校注》等專著10餘種,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全國高校古委會項目等10餘項。在《奔流》《河南詩人》《中華詩詞》《小樓聽雨》等刊物和平台發表詩作300餘首,編有個人詩選《餐花的孩子》《時光留痕》《與經典互文》等。論著入選「中華國學文庫」「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經典推薦書目」,獲評中華書局年度十大好書、中原傳媒好書、中國讀友讀品節百社聯薦優秀文藝圖書,多次獲河南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優秀成果獎、河南省文學藝術優秀成果獎、夏承燾詞學獎、全國優秀古籍圖書獎,暨孟浩然新田園詩歌獎理論獎等獎項。

編輯/章雪芳 審核/小樓聽雨 校對/馮 曉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fc8e31e68a7469c5198e52466d451ce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