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的斑痕(四)
文/姚水葉
社員們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陷入了永坤遇難的悲痛中,但還是忙碌在修路造田的現場,他們都感覺永坤的影子一刻也沒離開大家,那個哭得死去活來的寡婦帶著兩個孩子滯留了六天,勉強地給永彥燒了首期紙幣,就再也沒來過,和永坤的這段煙緣徹底結束了,永坤媳婦臨走時還去了永坤遇難的河灘和社員們說了一會話,幾個人站在原地目送那娘仨消失在他們的視線里,他們望著那娘仨遠去的背影,都在嘆息著無名的怨氣:「怪那寡婦,不是她命不好,永坤還沒事。」
「就是,掃把星。」
程有良勸道:「都甭說了,事攆事,遇到一起了,好好做活。」
收工時有良對田成說道:「你抽空看稻地的大麥能收了麼,我快斷頓了,添了一張嘴跟兩張嘴一樣,戰懷比戰地吃飯的時候還多,而且來了還得吃好點,客人常來,不比咱屋,做飯稀了怕人笑話。」
田成對有良說道:「成,我明去稻地看,不光你快斷頓了,我也快把嘴吊起來了,戰懷吃飯你甭在意,能來吃飯肯定肚子餓麼,水庫上活重人多,都是大飯量。」
「戰懷吃飯我沒怪過,娃可憐,若不餓飯、有家底也看不上吃咱兩碗飯。」
晚飯時戰地、戰懷都回來了,兄弟倆吃過飯,戰地送戰懷出了門,在院子悄悄地說了一會話,戰地回來對程有良低聲吞吞吐吐地說道:「爸,和您商量件事。」
「啥事?你說!」
戰地說道:「你給我五十塊錢,我鄉黨有個半成二八的大梁自行車,我想買,再借給我哥五十塊錢,我哥他丈爸也捎信叫我哥去一趟呢。」
程有良聽後爽快地應道:「能成,能成,都是正事,你哥走了麼?」
「我哥怕你不給,叫我先問你呢,他去水庫了。」
程有良聽罷,順手從炕席下取出了一個棕色的牛皮紙包,打開後取出了一沓拾塊錢的大團結,對戰地說道:「這是去年決分了二百七十塊錢,給你一百一拾元,你拿五十,給你哥六十,你哥走的路遠。」
程有良的舉止讓戰地心裡特別感動,接過有良給的錢高興得不知往哪裝著好。
雞叫頭遍的睡夢裡,程有良坐在河岸的草叢中,大河底鴨蛋大的石頭、鵝蛋大的和瓦盆大的石頭分布在水底,滿河的水湍急而流,永坤從水底浮出水面,搬起一個簸箕大的石頭電閃一般飛向空中,他驚叫了一聲:「永坤!」翻身坐起,回過神後才聽到是房門吱呀一聲,原來是戰地悄悄開門去水庫了。
田成走了半天,從稻地看大麥回來,直接去了河灘,沒開會也沒占做活的時間,對社員傳了幾句話:「後晌收工早點,都回去磨鐮,明先割農場的大麥,有良哥準備清除麥根光場。」
有善、天成也自告奮勇地要清除麥根,一舉兩得地掙了工分還能耙些麥根拿回家當柴禾燒火做飯,緊巴巴的日子讓社員們連樹鬚根、樹枝、麥根都捨不得扔掉,清除過麥根的地皮乾乾淨淨,就像掃帚掃過一樣。芒種前的早大麥雖然比不上小麥的口感質量,但確確實實地給社員應了急。
緊張的三夏大忙,社員們都忙碌在田間地頭,忙碌在農場碾打、稻田的插秧中,忙碌在秋糧的耕種時,切切實實做到了「顆粒歸倉」和「以糧為綱」。然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正悄悄襲來,夏至剛過,曬過收倉後的麥種還得曬幾個日頭,才能放心地收藏幾個月。田成和社員們後晌鋤頭遍玉米休息時,對幾個社員說道:「順便傳個話,夏至剛過,趁日頭好,明起早些,曬麥種。」
聰賢問道:「田成,得幾個人?我兩口子也去。」
有良說道:「五六個人就夠了,千百斤麥種,人多了划不來。」
聰賢回過頭,看了一眼田成,笑了,說道:「那就不用傳話了,就咱這幾個人就夠了,又不是大活。」
聰賢的老漢說道:「活不多可緊麼!」
田成看了聰賢老漢一眼說道:「那你兩口子明早上曬麥種。」
田成又對有良、永孝也吩咐道:「你倆明也來,我媳婦也來,把場掃凈,曬薄些,兩天就行了。」
第二天,田成帶領大部分社員去最遠的田地鋤地了,田成媳婦、聰賢兩囗子和有良、永孝一起把所有的麥種一袋一袋全扛出倉庫,倒在地上,有良用耙子邊推邊說:「曬薄些,曬一天頂一天。」
聰賢笑著對永孝說道:「曬薄些,顯多,路過走的外村人羨慕了就把女子送給咱隊了。」
田成媳婦也笑著說道:「給永孝再送一個。」
幾個人站在曬完的麥種上,無所事事,感覺閒忙閒忙的。接近正午的陽光暴曬在一寸厚的麥種上,抓一把滾燙滾燙的,他們幾個人站在這兒,又愜意地看著滿場的勞動成果,仿佛來年金黃的麥浪就在眼前。
社員們吃過晌午飯,扛著鋤頭下地了,一人就鋤了炕席大一片。天空颳起了大風,田成抬起頭瞅瞅四周發黃的天氣,大聲喊道「都快往農場跑,收麥種了!」
其實在田成發聲前,就已經有幾個社員拿起鋤頭往回跑了,社員們跑在狂風暴雨中,跑在通往農場的小路上,一瞬間溪水變黃猛漲,河水已漫過膝蓋,農場上的雨水蓋過了麥種,二三十人都泡在傾盆的暴雨中,麥種順著流水衝進農場下的河道里,社員們的淚水混和著雨水也順著臉頰流淌。河水衝上河岸,與農場持平,馬路上的雨水也流向農場,危險一步步逼近,田成仍然在水裡摸著麥種粒,程有善站在混濁的泥水中大聲喊道:「快走,不要麥種了,沖完了,沖完了。」
曬麥種的幾個社員都好像在贖罪,明明知道麥種已被暴雨淹沒,但還是陪著田成在水中摸索著,有善攔腰抱住田成說道:「快走,你不走,有良他們也不走,洪水也吃人呢,為這點麥種讓誰有個三長兩短咋辦呢。」
有良、永孝在暴雨中也和有善一起強拉硬拽地將田成擁進農場的倉房裡。暴雨沖走了麥種,沖空了田成的心,他不顧渾身濕透的衣衫,仰面號啕大哭,那撕心裂肺的聲音控訴著猛獸般的暴雨,訴說著內心的無奈。
暴雨不但沖走了集體的麥種,還順著暴漲的洪水沖走了小芳喂養的兩個豬仔。當田成和社員們從場房無奈地散去時,天空的烏雲也在緩緩散去,回到家的程有良一反常態,像一隻暴怒的獅子,罵了老婆、罵大芳小芳,嫌老婆和大芳不操心,嫌小芳把豬仔沒管好。這時的娘仨更是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對於她們來說,不挨打已經是幸運了,並且已經習慣了程有良的暴脾氣,也理解這是來自一股莫名的心火,也養成了逆來順受的家風。正好戰地也給隊里鋤完玉米,撈完稻子要返回水庫了,他大步走在馬路上,要趕在熄燈前回到大芳的身邊。當他走進沒有圍牆的小院,透過窗戶,看著昏暗的煤油燈還沒有熄,便走進青磚戴帽的土坯房,看到炕沿上坐著的程有良,手裡端著粗瓷碗,雙腿垂下土炕,只有屁股挨著炕沿,一雙舊膠鞋還牢牢地穿在腳上,看情形吃過飯一定還要做些家務的,比如,給牛圈清理糞便,給牛圈撒黃土,給牛飲水、添草,這些都是自己給自己加的工,山區不比山外,社員居住分散,有河東、河西、南梁、北坡,田地也自然和人一樣分散,所以,耕牛分圈喂養,這樣的話連小學生都閒不了,放學後放牛、割草,攢的農家肥十月底統一交給生產隊,家家戶戶都攢十幾方,二十幾方,那些一坡一窪的田地用藤條筐又一擔一擔撒進地里,做到每塊田地有肥使,每個養殖戶有工分賺,這就是山區農民的日常。戰地叫了一聲:「爸!」
「哎,吃飯,給你做飯著。」
戰地回來大芳自然高興,她與戰地不謀而合地對視了一眼,趕緊舀了一粗瓷碗稀糝,程有良老婆輕聲強調道:「忙罷了,晚上不烙饃。」
吃罷飯,程有良對戰地說道:「今都大意了,沒操心,曬的麥種讓暴雨沖完了,你抽空回去跟你隊隊長求個情,看能給咱這隊勻些麥種不,錢不愁,只要有,多錢一斤說明就成。」
戰地聽了丈爸這句話,沉思了一刻應聲道:「爸,能成,天明我就先不去水庫,先回去幫您問問,還是幫忙給田成叔問?」
「麥種糟蹋了是我的責任,不賠都是隊長的恩德,操心問更是應該的。」
「我村咋沒雨?」
程有良解釋道:「暴雨下的犁溝,同樣的地方有時這片地下,那片地都沒有,今山裡的雨大,賒的豬仔也沒影了,肯定也被暴雨沖走了。」
「爸,我天明返回,幫您問問我隊長,看能勻出多少,估計𣎴多,交夠了公糧,留夠種子,還要給去水庫的人提成,我隊年終沒錢分,還得留些決分糧,希望能多勻些。」
程有良聽罷暗自羨慕,心想山外還是比山區土地寬,山區地土薄,滿地碎石頭,種得再好經不住狂淋暴曬。
戰地臨睡前,大芳問道:「買的自行車咋沒騎?」
戰地說道:「沒買,漲價了,我哥怕媳婦不來,說多拿點錢,我把那五十塊錢也給了。」
他倆說的話被堂屋的小芳聽得一清二楚,心裡對她爸一點都不樂意,平時上學買個生字本都沒有錢,卻大方地把一百多塊送給人,小芳還從沒有門框也沒有放下帶有喜字的門帘內瞅見大芳從箱子裡取出一個棕色牛皮紙包,裡邊是大芳給戰地藏的瓷碗口大的一塊鍋盔饃,悄悄遞給戰地,戰地隨手將饃掰了一個角遞給大芳,他倆同時會心地笑了。
小芳睡了,她沒有蒙頭,又瞅見她媽同樣地從廚房的米缸、麵缸中間取出一個牛皮紙包,裡邊還是一塊鍋盔,又順手遞給她爸,她爸又掰下一個角遞給了啞哥哥,小芳知道,在自己家裡,白面饃就是這樣分配的,只有黑面饃不用分配,可以隨便吃,可她嘴饞硬挨餓都很少吃黑面饃,因此她認為自己就是爸媽嘴裡平時常念叨的「菜包子」,也就不值得心疼她了。
【作者簡介】姚水葉(女),陝西西安人,於一九七八年畢業於太乙宮中學,以耕農、養殖為生,更愛文學,喜歡用筆寫方式向讀者傳遞善良,傳遞親身體會過的人間美德,歌頌祖國的大好河山,對生活抱以崇高的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