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走向沒落」的書店,如今面臨怎樣的挑戰?
最近,上海衡山·和集書店即將在9月關停的消息傳來。書店位於徐匯區衡山路的一個獨棟三層洋房中,2015年開業後,成為文藝青年必逛書店之一,吸引著上海本地和外地來滬的文藝界人士。這裡融合了影像主題、電影主題、進口雜誌等特色,如很多好書店一般,點綴在城市中,成為人們精神休憩的場所。
上海衡山·和集書店
文化空間需要經濟的支撐,它不僅需要人們對美的苛求,也需要有足夠的運轉資金。在物質條件遭受衝擊的環境下,並非硬需求的文化空間就會被擠壓。在這樣的條件下,一家書店的持續,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書店的背後,是人,是時代。科技革命讓閱讀似乎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電商平台使購買書籍可以一鍵操作、電子書的盛行使人們一再質疑紙質書籍的必要性,書店更是似乎在走向沒落。在這些表面之下,書店的文化意義和商業模式,面臨怎樣的挑戰?
形式千變萬化,書店背後的文化魅力卻始終是精神的內核。曾經在記錄片《進化:書》中採訪了作家綠茶,作為一個老書蟲和書評人,他把自己的探店經歷集結成的書。他與我們分享了當下愛書人關心的幾個問題:電商衝擊下,一個城市是否可以不需要書店了?電子閱讀時代,我們能離開紙質書嗎?在這些問題之下,藏著一個最重要的議題:書店的獨特魅力和它背後的人。
書店,記錄比創作更重要
口述/插圖:綠茶
2020年疫情爆發,大家居家隔離。我當時感慨,可以四處逛書店的美好日子,短期內可能不再了。
這些年我做的事情大多跟書有關,出差或旅行時,我就逛書店。對我來講,只有書店才是城市最美的風景。有的書店我逛得比較系統,就做個流水的記錄,寫一篇小東西,沒有任何文學化的表達,因為我覺得記錄遠遠比創作更重要。
每個人記錄的方式都不一樣。我怎麼逛的,就怎麼寫。除了北京,外地的很多書店我都是走馬觀花,短暫停留,比如參加一個會,我申請半天的時間,去書店快速掃一遍,很難跟店主以及這個場景發生太深度的交集。
有朋友建議我把這些記錄彙集起來,做一本書。一開始我猶豫,覺得是流水帳,意義不大。朋友說,經歷了一輪又一輪的衝擊之後,實體書業面臨很大困局,希望用這本書致敬書店。於是,《如果沒有書店》這本書出版了。
模範書局,北京。
熟悉我的朋友都很喜歡這本書,他們知道我是老書蟲,我對書店的熱愛是血濃於水,看這本書就能夠感受到我背著小書包穿街走巷的場景。但很多讀者批評說是流水帳,沒有任何文學性可言,沒有深度。
儘管如此,我仍然很認可自己當時的記錄,因為前後跨度十多年,我不可能再去修復這些記錄,如果重新還原就失真了。
停雲書房,珠海。
我記錄的很多書店、街景,10年之後全都消失了。後世人如果想看21世紀初的書店風貌,在我這些原始的記錄中,起碼能夠找到一些痕跡。
我希望我這本記錄書店的書是真實的,不是虛構的。文學化的描寫和虛構,可能適合很多主題,但並不一定適合書店。
趙珩書房:彀外堂。
書店作為文化空間,一個城市不能沒有它
一個城市可以沒有書店嗎?
對大多數人來講可以,對像我這樣的人來講不可以。城市應該是多元的、有內涵的,能夠讓人找到和自己有共同志趣的地方。每個城市都有喜歡書、喜歡文化的人。不僅城市,小鎮、鄉村也是同樣的道理,比如南京先鋒書店在鄉村開了很多店,如果一個鄉村都有這樣的書店,中國的美好指數真的就不一樣了。
早期,以萬聖書園為代表的第一代獨立書店,追求人文主義,注重文化氛圍的呈現,比如請大學者來做學術活動,雖然是學術領域,仍然能吸引很多人來這裡。多年來,不同類型的獨立書店也出現了。
比如,單向空間,是一群媒體人和文化愛好者以文化沙龍為核心的書店形態。比如,河南的松舍、蘇州的慢書房,都是以匯聚人群來匯聚思想的文化空間。
一個小書攤,河南。
還有一種主題化的獨立書店,是一些人把自己獨特的趣味轉換成理想並落地。比如,我有個朋友,叫彭明榜,做了幾家獨立書店。每一家主題都不同,有詩歌主題的小眾書坊、簽名本主題的雍和書庭、軍事主題的崑崙書籍,每一家都有主題內沙龍活動。比如,馬自然書店,在書店裡做沉浸式戲劇場景。再比如,庫布里克書店雖然涵蓋各類書籍,但其實是偏電影主題的書店。
濟南有一家「不貴書店」,特別有趣,所有的書都是半價。店主很用心,選書很精,也知道哪裡可以弄到比較低的折扣,即使半價出售也能有利潤。
阡陌書店,濟南。
北京有一家書店很傳奇,叫佳作書局。做的都是國外原版藝術書,貨源直接來自國外。1946年,一個猶太人在上海創辦這家書店,至今已有70多年的歷史。後來他回美國,又把書店開在了芝加哥。現在的老闆,是中央美術學院畢業後出去的中國人。他在美國看到這家書店,就買下來了,回國後開在了央美,尤倫斯藝術中心也有一家。芝加哥那家也還在,是他的貨源渠道,他從那裡進世界各地的大畫冊。
佳作書局,北京。
書店主題化運作,會有垂直的社群受眾,他們知道那裡有自己真正感興趣的東西。很多書店經營不下去了,關鍵還是沒有找到自己的核心價值。
中國的城市中,蘇州的書店業文化是最繁榮的,尤其是舊書業。北京上海這些城市都比不了,因為整個江南地區是中國最傳統的文化集散地,從明代以來,藏書家和書店業很多聚集在長三角區域。書店一多,大量的愛書人自然喜歡去淘書。
蘇州有一家書店很傳奇,叫文學山房舊書店,由江杏溪創立於1899年,從晚清、民國一直傳承到現在。後來,所有的二手民營舊書店都經歷了公私合營,合併為「中國書店」。江杏溪的孫輩江澄波老先生退休後,恢復了祖父創辦的這家書店。江澄波也是一位版本目錄學家、古籍修復師,在店裡幫別人修書,96歲了,每天守著書店,特別開心。
野草書店,北京。
松林書局,台北。
書店和人,是一個相互的關係。書店是一個需要傳承的行業,很多時候書店的消亡是因為沒有人接手了。
書店的魅力在於它背後的人
現在很多年輕人去書店,在美美的背景前拍個照片。有一種聲音認為,書店的功能變了。
其實不是書店的功能變了,是人的需求在變,他們來書店不是買書,也不知道要買什麼書,而是來拍照或者打卡。這都很正常。所以,書店也迎合當下一些年輕人的需求,打造得很漂亮,布置適合拍照的背景。這也是很正常的商業邏輯。
但是,這種類型的書店只能迎合一時,再「網紅」的書店,也不可能一直「網紅」,打卡一輪,就沒有那麼被重視了。經歷疫情之後,開始倒閉的都是這類網紅書店。 越是追求吸引眼球,越可能最先被拋棄。
書店的價值在於持續的吸引力。什麼才是持續的吸引力?顯然 不是很美的裝飾,而是它這裡有你想要的東西。比如,對我來說,萬聖書園的書永遠在變,永遠有我需要的,我每周都要來。很多二手書店有持續的影響力,是因為它永遠在進貨,永遠有新書,對於淘書人來講,每次來都能有新發現。
小屋裡書店,四川樂山。
如果一家書店,一上來就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只是隨著消費者的需求的變化而變化,不能讓書有持續影響力,這個店肯定不會有太強的生命力。比如,有些文創咖啡書店,做咖啡肯定做不過專業咖啡店,做文創也不是最好的。
萬聖的老闆劉蘇里曾說,書店開了10年之後,想關都關不掉了,讀者已經養成了。書店已經有了自我的良性的造血能力,不僅是精神層面的,也是商業層面的。這對一個書店是很了不起的,很少有書店能在不是會員制的體系下,有潛在的幾萬人固定去消費。
成功的理由有時候是多元的,但是真正的魅力和秘密,可能就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
布衣書局,北京。
書店的魅力,背後是人品格的魅力。這個創始人或者精神領袖很重要。我原來待過的楓松書店,後來為什麼關閉了?因為書店的主人王偉教授過世了。他在的時候,中國的學術界能夠被他盤活,聚集到書店中。他不在了之後,很多學界的資源難以跟書店對接,作為學術書店的學術背景沒有了,成為很現實的問題。
買一萬本書,不如讀一本書
現在,讀紙質書的人顯然比以前減少了。因為網際網路帶來了很多閱讀的便捷方式,太多的載體衝擊著紙質閱讀。比如,很多人出行、尤其是出差時,不想背著重重的一本書,而是帶一個電子閱讀器。
其實帶一本書稍微重一點,也沒重多少。帶個閱讀器可能稍微輕一點,好像可以裝一萬本書,其實旅程中,能看完一本書就不錯了。有時候,人們說帶一本書萬一不夠看呢?其實出個差而已,帶一萬本沒有意義。我是一個堅決的紙質書擁護者。真正愛書的人,網際網路怎麼變,也不影響他看紙質書。
但是,閱讀的變化的確影響了書店。很多人逛書店也是拍一下書的封面,然後在網上下單。看起來,這樣的方式是回到了閱讀本身,但是我覺得,購買和閱讀真的不是一回事。
布衣古書局,北京。
電商平台興起後,買書方便,價格也低,很多人不珍惜書店了,覺得有沒有書店無所謂,反正在很多地方都能買到書,甚至看直播也能買書。
你是不是真的在讀書?這個世界上,其實真正讀書的人沒多少,有些人可能一年讀不完一本書,大部分人拿起一本書讀兩頁,始終讀不完一本書,這是很大的一個問題:如果一本書沒讀完,就相當於沒讀,一點意義都沒有。
讀書跟閱讀是兩個概念。人們每天可以有大量的時間花在手機上,花在各種所謂的「閱讀」上,廣告牌、視頻、聽書、看手機,都可以成為廣泛意義上的閱讀,每個人每天都跟大量的信息發生關係。但真正用來讀書的時間非常少,真正的讀書,只有一小部分人在做。
哪怕是一家很小的書店,也有幾千冊書,可能一個人一輩子都看不完,真正的閱讀沒有那麼快。我們為什麼需要書店?可能在某一個契機下,你被某一件事觸動,想去跟這個領域的知識發生關係,剛好在書店裡看到了這樣一本書。
書店的存在,實際上提供了一種相遇的可能。
本文為2021年《進化:與時代同行》節目拍攝期間對綠茶的採訪內容。
採訪:小野,文字:Jimmy仔,運營:y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