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手雅克貝漢

2022-04-28     Lens

原標題:段子手雅克貝漢

4月22日,法國著名演員、導演和紀錄片製作人雅克·貝漢逝世,享年80歲。大部分人都是通過《放牛班的春天》里的指揮家開始知道他,但是對於影迷來說,雅克·貝漢這個名字,代表了紀錄片領域的巔峰水平。在他的鏡頭下,自然呈現出了最樸實的面貌。《遷徙的鳥》、《微觀世界》、《喜馬拉雅》三部曲,是他作為地球子民對生命的禮讚。巧合的是,他去世的這天,也正好是地球日。

為了懷念這位大師,我們轉載了中國紀錄片導演陳曉卿先生一篇文章,通過他的回憶,帶我們走進一個真實的紀錄片人的世界。

說起來差不多20年前的事兒。那時我在央視工作,接到總編室主任程宏的電話,讓我參加一個活動,陪台領導宴請外賓——法國紀錄片導演雅克貝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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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在梅地亞中心中餐廳,如果我沒記錯,雅克貝漢帶著他的助手和翻譯。陪同這邊,一位副台長,程宏老師和節目引進組的李壯、辜麗婭。叨陪末座的我,第一次見到雅克貝漢,很緊張,因為在紀錄片行業,他是一個傳奇式的存在,我心裡更多的是敬仰。

氣氛活躍起來,是從介紹雅克貝漢的生平開始的,翻譯介紹說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雅克是法國電影界的兩位巨星之一,「當年他和阿蘭德龍並稱法國的Twins」。

在座的幾位有點疑惑。雖然大學時代看過他參演的電影《Z》,但我和大多數中國觀眾一樣,對「佐羅」更熟悉一點兒。場面稍有些尷尬,翻譯緊接著說,「不過呢,阿蘭德龍現在還活躍在影壇上,但雅克先生已經是個導演了,業餘時間他主要負責模仿阿蘭德龍」。

《焦點新聞Z》中,雅克貝漢飾演一名記者

大家的將信將疑中,雅克貝漢站起身,雙手插兜,挑起右邊的眉毛,鼻翼有節奏地顫動。看到此處,大家發自內心笑了,面部表情學得真像佐羅。接下來他又擺了幾個pose,比如阿蘭德龍戴墨鏡,還有阿蘭德龍穿西裝時搭配旅遊鞋……晚餐的氛圍一下子輕鬆下來。

雅克貝漢很有表演天賦,但他的故事講述能力更為出色,甚至可以說,這是一個非常高級的段子手。這兩天網上截屏的一張圖片,最初聽到,就是在這次的飯局上。

當時我問雅克貝漢,中國拍紀錄片的都很窮,您全世界接觸的導演多,有沒有認識有錢的紀錄片人?他想了想,很神秘地提到,「有一對英國夫婦,是紀錄片製作人中的千萬富翁」。我當時真的很激動,立刻問他們拍過什麼?他說「拍野生動物」。我很驚訝,拍野生動物怎麼能成千萬富翁?雅克貝漢緩緩地說,「他們家原來是億萬富翁,後來拍成了千萬富翁……」

《財新視聽》採訪片段,圖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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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子其實就是這麼回事兒,一本正經,在很短時間內,把握講述節奏,用一個戲劇化轉折,抖出包袱,表現你對生活的觀察或者自己的觀點。段子一旦成型,就會自己傳播開——就像網上流傳很廣的的段子「北京和上海飯局的不同」,確實是我在《圓桌派》說的,但我只是轉述者,這個段子之前沈宏非老師講過,而這個段子的原創,沈爺說是上海的電影人江海洋導演。

那天雅克貝漢妙語連珠,簡直要把晚宴變成他的脫口秀大會。比方說我們聊到,從演員轉行成為紀錄片導演,會有哪些優勢?「長相的優勢啊?」他先誇張地向後甩了一下頭髮,然後很坦誠地說,「和做紀錄片相比,電影演員接觸的社會面會更廣一些,這意味著你有更多的資源」

確實如此。比如他最初的幾部紀錄片,從來沒有為投資費過心。再比如紀錄片的很多拍攝場景,也是靠他私人的關係搞定的。《遷徙的鳥》和《海洋》,都有在法國海軍的艦艇上取景的鏡頭,這主要靠的是他法國海軍高層的私交。說到這,他話鋒一轉:「如果有一天葛優、姜文要拍紀錄片的話……你要想一想, 自己還有沒有改行的可能。」

拍攝《遷徙的鳥》時的雅克貝漢,圖源於網絡

晚餐快結束的時候,我拿出包里的《遷徙的鳥》光碟去找雅克簽名。但心裡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中國還沒引進這部影片,要簽名的其實是D版。沒想到他拿著光碟,仔細看了看,非常激動,向助理比划著上面的5種語言旁白和11種文字的subtitle,說比自己帶來送人的更「專業」。

第二天,我去了新街口,按雅克的要求,又買了一些。交給他的時候,他誇張地再次稱讚了包裝和品相,並表示感謝。最後,他狡黠地自言自語:「現在,輪到我心疼一下我的投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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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入門不難,但專業程度越高,在完成度上越難,也越費錢,尤其像《遷徙的鳥》這樣一拍好幾年的自然類紀錄片。這在後來拍《森林之歌》時,我的體會很深。同時期,雅克在推進藍籌巨作《海洋》的製作,我們在原始森林的營地里,數完了這部影片製作經費後面到底多少個零之後,一聲長嘆,心說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像他一樣,不為預算髮愁。

《海洋》完成的那年,我所在的CCTV9開播。雅克也接受了我們頻道「國際顧問」的榮譽。當時央視大約延請了20多位雅克這樣的國際紀錄片大咖,指導創作和運營。見面次數多了,一起聊天的話題也就更廣一些。

CCTV9的國際顧問們

有次在成都參加電視節,晚上在駐地大堂吧喝酒,不知道怎麼就談到家庭的話題。我說自己以為雅克的生活,就像他參演的《天堂電影院》里,那位成名的電影導演一樣,是豐富多彩的。電影中有這樣的情節:成年的托托,回故鄉看自己年邁的母親,母親對他的不穩定的生活非常擔心,說「每次給你往羅馬的住所打電話,接聽的,都是不同的女人……」

「哇,多麼辛苦和令人羨慕的感情生活啊,」雅克先是哈哈大笑,說可惜自己並沒有這麼花哨,停了一下,他臉一板反問我:「真的有這個情節?為什麼我不記得這段台詞?」說的我反倒不好意思了,甚至懷疑自己記憶出了問題。

去年夏天,和兒子在北京看《天堂電影院》數字修復版,正當我全情投入準備淚流滿面的時候,托托母親的這段台詞猝不及防出現了。那個剎那,說老實話,我有點跳戲。

雅克在《天堂電影院》中飾演成年托托,圖為電影台詞選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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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雅克一家,是2012年的事情。當時他一邊參觀紀錄頻道的節目拍攝,一邊和中影集團商談合作一部新的紀錄片。當時《舌尖》正在緊張的後期階段,接到朋友周兵導演電話,說要請雅克吃飯,請我作陪和安排餐廳。儘管這時美食紀錄片還沒有誰知道,但我還是憑藉此前的美食專欄,在吃喝方面有一點小小的知名度。

周兵老師對這頓飯很重視,希望最好是既有中國元素又有西式表達的餐廳。我想了想,拜託美食家董克平老師,他推薦了菖蒲河邊的「天地一家」(這個餐廳已經不在了)。廚師張少剛中餐和西餐的功底都非常好,而且和我商量之後,按照西餐的布局排了菜。

參加午餐的不僅有雅克,還有他的太太和兩個兒子(二兒子Maxence和小兒子Lancelot)。二兒子就是《放牛班的春天》里那個帥帥的少年,小兒子相對柔弱,雅克說他有畏食症,兩天裡只喝了牛奶,所以他對這頓午餐格外期待。

2012年,我和雅克一家在故宮

每道菜上來,我搜腸刮肚,儘量添加一些解釋,相當於後來紀錄片里的旁白。諸如鹽水鴨肝和法國Foie gras,油封鴨腿和北京烤鴨,為什麼差不多的食材,做出來卻大相逕庭?餐點不算鋪張,但大家吃的蠻開心,尤其看到第一次吃烤鴨的小兒子,狼吞虎咽,確實有成就感的。

雅克相當興奮,主動要求和廚師合影,用他的話說,那一頓「Lancelot吃飯的量,約等於他一個月進食的總和」。他還拿我打趣,讓我看看是不是改一改做紀錄片的套路,拍一拍中國的美食……其實,這頓飯之後不到一個月,《舌尖上的中國》在央視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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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時候,作為段子手的雅克貝漢是非常嚴肅的。尤其談到地球、談到環境保護,他都有無窮無盡的話。我幾年前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北京師範大學,張同道教授為他監製的《地球四季》開研討會,明顯能夠感覺到他的精氣神不如從前,但只要談到自然紀錄片,眼睛裡依然流露著深情。

2017年,《地球四季》北師大研討會,圖源於網絡

最後再說一個雅克貝漢關於紀錄片的段子吧。

當年吳文光老師創辦的紀錄片專業雜誌《紀錄手冊》,後來由盧鴻飛接手擔任主編,我在上面開了個人專欄。這個段子與前面那個「千萬富翁」,我曾經寫在了同一篇文章里,但可能因為不夠好笑,所以沒那麼高的傳播度。

故事的緣起是我的提問:「既然拍紀錄片不掙錢,您為什麼還要堅持?」雅克貝漢講了一段往事。《遷徙的鳥》上映之後的夏天,他帶全家去荷蘭一個低地旅行。露營的時候,天邊飛來了一群雪雁,也就是《遷徙的鳥》的最頻繁出鏡的那種候鳥。其中,應該有陪伴他們拍攝過的雁只,在它們的帶領下,雪雁成群地落在了他們的帳篷周圍,鳴叫著,看上去白茫茫一片……

雅克貝漢說,那一刻,你覺得付出的所有都是值得的。「而這些東西,哪裡是用錢能換來的?」 相信每個做紀錄片的人,都會理解這種感受。創作中收穫的那種欣喜、感動和滿足感,足夠驅動你繼續前行。就像《遷徙的鳥》開頭的那句旁白:這是一次為了承諾的飛行。

現在雅克貝漢先生已在天國,願那裡有他熱愛的電影,並充滿歡樂的笑聲。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ac8defe821b6e714fc52659f2bdd285d.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