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驥新片《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這兩天出來了,因為種種原因,內地的觀眾只能通過特殊的方式看到這部電影。
上片一周,目前豆瓣6.5,對於這位被給予厚望,在楊德昌、侯孝賢之後扛起優質台片的導演,這個分數無疑很尷尬。
豆瓣上有條短評說,這更像是出獄後的張作驥,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而拍的東西。
還記得去年金馬獎,宣布最佳導演入圍名單時,鏡頭一掃而掃過台下端坐的張作驥,面容僵硬,目光掩藏不住期待。不是不緊張的。
但如果說他還要證明什麼,那也大可不必。
2010年金馬,張作驥的《當愛來的時候》14項提名領跑,這成績迄今為止仍是提名數量紀錄保持者。
《當愛來的時候》(2010)
「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都沒有。」
生於1961年的他,已近花甲之年,經歷大起大落,應該早就對周遭的目光看得很淡才對。
你要知道,他曾經是繼侯孝賢之後,最被看好的台灣導演,承載著大家對「後台灣新電影」的希望。
張作驥
豆瓣上,之前他所有影片全都在7分以上。基本上「張作驥導演」就可以和「口碑佳作」這個詞畫上等號。
論才華,張作驥從來不缺;論運氣,他比很多要賣房拍電影的導演走運得多。
直到2013年。
張作驥在一場慶功宴後,性侵一位女編劇。
一年後,一審判決成立,張作驥被判處三年10個月。之後,張作驥雖再度上訴,仍被最高法院駁回。最終法院以刑事三年10個月徒刑定讞,賠償200萬新台幣。
入獄服刑那天,恰是他的新片《醉·生夢死》首映的日子。
《醉·生夢死》(2015)
他缺席了自己影片的首映,這樣的情節可能要比他任何一部作品的戲劇性都要強。
說是「戲夢人生」,並不為過。
在那年金馬上,《醉·生夢死》10項提名,僅次於11項提名領跑的《刺客聶隱娘》,並最終在頒獎典禮上斬獲四項大獎,成為當晚的第二贏家。
張作驥本人也獲得了最佳剪輯獎,他無法前往領獎,只好由演員代勞。
代替張作驥上台領獎的劇組演員
影片的女演員上台後首先代表張作驥,感謝了他的師父虞戡平和侯孝賢,並念出了他的獲獎感言。
那段話的最後,他寫道:「我是張作驥,我熱愛電影。」
在獄中服刑期間,張作驥還拍了一部電影,電影史上可謂絕無僅有。
入獄前,張作驥最挂念的,是自己年事已高的87歲老母親。他希望母親能好好堅持到自己出獄的那一天。
在獄中,被關押近兩年半,母親只去探望過張作驥一次,之後便對他說:「我不會再來看你了,我在家,等你回來。」
這句話成為了他在獄中拍攝《鹹水雞的滋味》(2017)的原因。
這部由張作驥執導,牢友們共同出演的短片,講述一位囚犯的母親帶了鹹水雞前來探望他,並分給周圍獄友們一起食用。
大家吃的都覺得好咸,殊不知在這份鹹水雞的背後,埋藏著另一個秘密。
這部特別的電影,還獲得了台北電影節的最佳短片獎,也成為矯正機關的得獎首例,為張作驥爭取假釋提供了機會。2017年8月,張作驥提前出獄。
出獄後僅一個月,張作驥的母親就患上了阿茲海默症。他不得不放下手頭的工作,全身心地照顧母親。
2017年8月17日,服刑了兩年4個月零7天的張作驥假釋出獄
在獄中,張作驥被關的時間算短的。他周圍很多都是被判無期的,時間對他們來說是一個「無用之物」。
跟這群「沒有未來」的人在一起生活,會讓張作驥反覆考量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模式。在特定的情緒和環境下,時間、記憶、情感等這些可以證明人的存在的東西,有時會突然變得失去了意義。
《鹹水雞的滋味》中,幾位共處一室的囚犯,身上背負的刑期加在一起超過一百年
張作驥將這些思考和感悟,全部融入了新片《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中。
小夢這個角色,便是張作驥自己形象的投射。
小夢在監獄中服刑六年,刑滿釋放回到家中,卻發現已經長大而且跟自己完全不親的兒子、和自己關係降至冰點且絮絮叨叨不停埋怨的母親,以及已經罹患阿茲海默症的行動不便思維遲緩的父親。
這一家人表面雖然實現了團聚,但其實彼此都是「最親密的陌生人」。
在獄中,張作驥醞釀出故事的雛形
剛剛回到家中的小夢,更多地是以一個陌生人視角,去逐漸接受這個家的一切,去努力讓生活步入正軌,並儘可能緩和與母親的關係。
而小夢的兒子阿全的視角,是影片的另一條主軸。
他看待母親作為「陌生人」的歸來,同時還引出了更陌生的父親。從小沒有父母之愛的他,要重新去體會這種陌生的情感。
片中小夢的母親和父親形象拼在一起,組成了現實生活中,導演自己的母親較為完整的樣貌。
阿嬤在家中的嚴厲強勢、任勞任怨和吃苦耐勞的形象,完全是自己母親年輕時的真實寫照;
而失去了記憶的阿公,又跟患上「阿茲海默症」的母親晚年形成了隔空呼應,在導演看來,這個角色是自由的——畢竟連記憶都可以不要。
導演甚至把母親未失智前寫的遺書,還有她一生中飽含戲劇張力的幾個片段,全部融入劇本情節里,並藉由角色的演繹全方面地表達出來。
在這樣一個家不像家、親人也不像親人的故事裡,張作驥試圖借角色之口,向自己的母親做出最後的告別。
張作驥記憶里的母親,也經常成為他電影中的母親形象
影片籌備期間,張作驥的母親去世了。
這件事給他的打擊非常之大:「開拍前一個月真的很災難,狀態很不好。」
影片做出來之後,張作驥自己也表示,這部片子拍的不算成功。
「本來剪了180多分鐘,好看嗎?也好看的,但那不是我要的,家庭變薄弱了。所以到最後只留下了60%多,刪去了大多數的家庭以外的情節。沒辦法,這部片的拍攝畢竟太崎嶇,剪一年了,只能這樣。」
甚至,當別人對本片沒有入圍最佳劇情片的結果表示遺憾時,張導表現得相當坦然:「不會啊,我(本來)連最佳導演都進不了。」
他對自己的作品始終有著很清晰的認知,也知道什麼時候是自己狀態不夠好,什麼時候是時運還沒到。
張作驥工作室有一面放獎盃的牆(圖片來源於網絡)
他拍片的目的不是得獎,更多地是他展示自我狀態、表達內心感受的一個途徑。
他說:「我覺得一個導演隱藏不了在你作品裡想說的,還有你這個人。」
出道二十多年,張作驥的創作歷程幾乎可以凝結成兩個字:獨立。
年輕時,給虞戡平、侯孝賢、徐克等港台兩地新浪潮導演擔任助理導演或副導演的經歷,為他積累下了豐富的電影語法基礎和實戰經驗。
而在那之後,出來自己拍片,他又稍顯對立地走上了一條與前輩們相反的道路。
他沒有去關注那些宏大的家國敘事題材,而是轉向了某種更私密的、更現實的個體化敘事上。
1996年,他拍出真正意義上的處女作,《忠仔》。
《忠仔》劇照
也是自從《忠仔》開始,這23年里的9部長片,張作驥始終堅持獨立製片,劇本也自己創作。甚至最近的五部片子,全都是他自己剪輯的。
工作中的張作驥,正在自己剪片子
張作驥始終站在底層邊緣群體的立場上,殘缺的父親、兇悍的母親,還有對生活感到憤怒的青少年,這幾乎構成了導演這些年以來創作人物的底色。
而由於自己第二代「外省人」的影響,對身份的追問和認同也成了他的電影中繞不開的一個話題。
張作驥的作品總是會替不同族群發聲,這也是他「對抗」商業的一種方式
張作驥還說過,自己是家中獨子,母親對他的管教很嚴,而他的名字中剛好又有個「驥」。
驥,也就是千里馬,關不住的。
這種小小年紀就展現出來的反叛性格,以及對自由的追尋,多少也為他日後電影中的人物,提前埋下了註解。
牆上掛著的那些照片,其實都是張作驥父母年輕時的照片
很多人都說,這次《陌生人》相比以往的作品,直白了很多,少了以往底層的殘酷,也沒有了那些探討生死的超現實段落。
但其實,《陌生人》更像是「暴烈陰沉版」的《陽光普照》。
同樣是一家人之間的故事,它沒有和煦的陽光,只有延綿的雨水;沒有救贖與理解,只有隱忍和沉默;沒有愛的溫暖與回憶,只有遺忘帶來的疏遠和荒蕪。
《陽光普照》,大家都看了吧?
出獄三年,張作驥還在重新習慣「自由」。
這兩年,台劇在大迸發,都有自媒體打出「台劇復興」的口號了。
而台片,《大佛普拉斯》《陽光普照》接連刷爆網絡,台片似乎也漸漸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獨特的語感。
楊德昌故去,侯孝賢減產,作為曾經台片的希望,張作驥還能不能繼續扛起復興大旗,不是不讓人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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