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壟稻 ●康合興(四川)

2019-09-28   天府散文


一個人做一件事久了,便有了哲學的意味。面對稻田裡的父親,我就覺得,稻是他的命運,他也是稻的命運……

——題 記



遠離故土整整二十年!

今年,我特意卡准稻黃時節,撇開工作、拋開事務、遠離喧囂,一個人穿越大半個中國,回到湖南老家,要和父親並肩作戰收稻穀,讓他坦坦然然、徹徹底底地離開稻田。

可能是長期無休無止的勞作,造就了父親一幅好身板,七十多的人了,在那片開門見山、出門爬山的山嶺中,儘管穀倉里還有足夠十年以上的口糧,但與田土打一輩子交道的父親,依然用最原始的方式耕作著坡坡坎坎上的幾畝薄田貧土。那片離家二里地的田地,沿山拾級而上,耕種收割不是下坡、就是上坎,時時處處都考驗體力耐力和精力。父親就是在這條蜿蜒曲折、雜草叢生的小路上走過春、耕作夏、收穫秋、迎接冬,撐起了我們三姊妹的整個世界,把我們從呱呱墜地送到了不惑之年,送到了大江南北,也把自己送到了古稀之年。當我想要把金黃的稻穀交給鄉親們去收割時,父親說什麼也不願意。他說,風寒料峭、凍土未松就趕著牛兒犁耙了三遍,每畝挑了三十幾擔牛糞,噴霧了三次農藥,風裡來雨里去,每一粒穀子都凝結著他的汗水和心血。

一大早,布穀鳥就把「布穀布穀」的叫聲灑在了村莊的上空;正午,撕心裂肺的知了,呼應著炎炎烈日,滾滾熱浪,密不透風地扯著嗓子,擾得人心猿意馬。稻子未完全熟透,我一再慫恿父親早點收割,我的假期有限,拖不得。



收割完玉米後,我和父親一前一後抬著打穀機去田裡,沒走幾步,打穀機不足一寸的擋板摁得我肩膀鑽心的痛。我問父親痛不痛,他說沒感覺,我說痛。父親邊走邊說:「在你這個年紀,我一個人扛上打穀機,裡面還要盛一籮穀子。去年就是你媽幫忙弄上肩後,我一個人扛到田裡來的。你這幹部當得沒肩膀了!」

我愕然,臉上火辣辣的,不再言語。我知道:我壯年,剛剛39歲,父親老了,已過72了,我120斤,父親95斤……

我一路齜牙咧嘴、踉踉蹌蹌把打穀機抬到田埂邊。金燦爛的稻穀顆顆金黃、粒粒飽滿,就像訓練有素的士兵,齊刷刷地彎腰立在田壟里,低眉垂腦、迎風頷首,用綿密、低調、實沉和飽滿的姿勢,揭示著村莊最鮮明的主題。父親伸直腰杆咳了咳,像是此時的三軍司令,豪壯感在皺紋里升騰開來,兩眼貪婪地注視著田野,氣宇軒昂地背著手,朝稻田深處走過去,轉個身,看看稻黃,又走回來,再轉個身,無比欣慰地對我說:「你看,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單這幾壟二畝八分田,就要收四千多斤穀子,夠你吃上五年哩!」接著又說:「種田作地好,田土實誠不坑人,你給它多少,它就還你多少,看得見摸得著。我看,你還是弄點去四川,不花冤枉錢買米。」我不屑一顧地回答:「天山路遠,你拿給我都不要。今年是最後一年,明年再種,我把犁耙谷籮給你燒了,看你還種?又不是沒吃的,種那麼多喂豬喂牛,划算嗎?」



拉開架式,父子倆割一陣打一會,每兩個鐘頭就能打一擔。父親取下擋板裝籮,一擔150來斤,我挑了挑,雙腳打顫,父親又捧出了些,100斤左右,感覺勉強能扛住。晌午時分,父親挑了滿滿一擔,我挑大半擔,他不緊不慢走在前面。谷籮隨著他有節奏的步子明快地一晃一悠,籮索在扁擔兩端發出吱嘎吱嘎聲。父親越走越遠,我落在後面高一腳低一腳,越擔越沉,越落越遠,沒挑多遠我就放下谷籮休息一下。父親看我落遠了,放下自己的谷籮回過頭來幫我挑。我空手空腳跟在他身後,五味雜陳的看著他前傾著身子,挑著谷籮爬坡越坎晃晃悠悠的背影,草鞋腳印不規則地踩在雜草上、留在青石上,汗珠子順著髮際,沿著老年斑、青筋滑入脖頸,濕透衣背,滴在地上,在青條石和土路上砸出了一個又一個菊花型的濕印子。我眼冒熱淚,喉嚨發堵,不是滋味。兩里多的爬坡路,父親和我上下渾濕,汗如雨下。放下擔子,我全身癱軟在地,父親像上了發條,滿手掌抹下汗水,轉身曬穀子去了。

連續乾了一周,父親不緊不慢,周而復始,平靜而自然。白天割谷打穀,回到家曬穀,晚上風車揚谷。我咬牙堅持,最磨人的第二、三天,身體到了極限,由於挑擔上坡,屁股尖和腳趾頭都疼得抽搐,肩膀皮磨掉了,火辣辣的痛,雙手端碗都不聽使喚了;手掌上磨了好幾個血泡,嫩肉碰到鐮刀把像觸電般鑽心疼,似乎靈魂都出了竅。第一天我還穿著迷彩服,裹得很嚴實,怕谷穗碰頭劃臉發癢,怕滾燙的烈日把皮膚曬傷了。第二天就只穿短衣短褲了,在勞作面前,似乎沒有什麼比全身酸痛更要緊、更磨人的了。父親見我累極了,叫我在田埂上休息,我割一陣打一陣坐一陣,似乎哪兒都痛,哪兒都不對勁,哪兒都使不上勁。我拖著痛得無以言狀的身體,心情複雜地看著日頭從山的一端,一點一點移向半空,又一點一點墜往山的那端。真實的疼痛感,真真切切地給了我二十年前火燎火急、急於逃離這片土地最直接、最真實、最具體的答案。



山裡的天氣陰陽不定,明明晴空萬里,轉眼一會兒就是一聲霹靂暴雨如注,父親卻平淡如水。有時剛一到田裡就下起了雨,父親和我飛奔到家,手忙腳亂收穀子,娘一個人燒火做飯打豬草翻穀子,稍遲點,干穀子變濕穀子,白勞一場。有時剛剛攤開曬好,一下烏雲密布,又只有裝筐,太陽出來又要折騰開來。父親沒有怨言,似乎是他預料之中。他說:當農民就是要經得起折騰,折騰多了也就習慣了;打穀子收穀子也靠運氣,運氣好折騰少,運氣不好,有穀子折騰也是福氣。當年搞躍進干集體,就是沒東西折騰,餓死不少人。而今,作田種地多好,天不管地不管,下地就有收成,種田還拿補貼,不但不交皇糧國稅,還補幾樣錢,國家買著我種田,產量這麼高,不好嗎?

秋風吹黃了稻穀,田壠里堆滿了蘑菇一樣的草垛。這次農忙我沒幫上多少忙,似乎越幫越忙。我已經二十年沒幹農活了,那天挑了百來斤穀子,挑到半路上累極了,腳下一個趔趄,谷籮滑落在路邊鄰居家的稻田裡,把平嶄嶄的稻黃砸了一個窩。我把倒在水田裡的穀子儘量捧到谷籮里,剩下那些攙在泥巴里的就不要了。父親放下擔子心疼不已說:「你看看,都已經到嘴的糧食了,怎麼能說不要就不要呢?你不想想,我天寒地凍,三犁三耙,抹埂儲水;清明下種,三起三落,浸種催芽;追肥灑藥,三進三出,拔草除害……能不要嗎?」父親回家拿了板鋤來,一粒不少地把倒地的穀子連同泥巴挖了回去,曬在竹篾上,待到泥巴曬乾了,成了粉末,再用風車揚出來。



收割接近尾聲,夕陽西下,父子倆裝完谷籮,累得坐在田埂邊的草垛上抽根煙。父親眼望山外,轉頭對我說:「伢子,你看,從這一直向外,對面沒有大山擋住,躺在這裡,前飲山泉水、後倚大青山、頭枕良田埂、腳下無阻攔,左對村落、右朝縣城,這田埂邊上應該是個上好的墳地,風水差不到哪裡去。我百年後就在這兒了,為你們看護這片田地,保准你們今後家業發達。國家田土政策又是三十年不變,這田還得種,不種田荒了風水就變了,到時到哪去找這麼好的地方?」我驚愕不已,悵然若失,哀從心來。

記得當年稻草垛,轉眼已是白頭翁;人生七十古來稀,命不由人道不明。歲月真是一把無情的刻刀,年復一年地改變父親的模樣,似乎轉眼就讓他溝壑滿臉、兩鬢滿霜……而父親的田野,年復一年,青了又黃,黃了又青。

很多時候我責怪父親生賤,天生勞苦命,罵過之後,心裡又很難受。我知道我勤勞的父親,他也是為了掙得生命的一片光景。我忽然覺得,在年已古稀的父親面前,不論吃苦還是人生,於我而言,父親是我一生的玉皇大帝,無限可尊、無限可敬、無限可畏,我一輩子都無法翻越和領略。儘管他沒有文化,言語不多,但他高大、實誠,身教重於言教;對於歸宿,父親又是如此的坦然,坦然得讓我心驚、讓我後怕,坦然得離不開那一方田埂。



稻田無言,卻又千言。立在曠野的田疇深處,我忖著一肚子心事,感到自己的卑微和輕小。其實,回過頭來,歸根結底,我二十年前毅然決然急於逃離的這片土地,不僅是父親養家餬口安身立命了結心愿的「風水寶地」,也是我孤身在外行走江湖精神基奠里的「定海神針」。於是,回到大西南城市上班,我靜下心來,下定決心要在心裡駐紮一片稻田,那片父親心心念念的田壟,那方父親幾十年來生生不息、念念不忘,耕種收割、天長地久的田埂,姑且就叫做不忘初心,繼續前行吧!

(圖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

康合興,男,漢族,1980年生,湖南新化人,現供職於四川省達州市人社局。中國散文學會、四川省散文學會會員,達州市作家協會會員,達州市硬筆書法協會副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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