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玲瓏
又是一夜糾纏不清的夢，夢裡我蹲在老房子的院子正中，左側一排柴火垛，右側一小片種滿了草莓和花花草草的地，頭頂一輪又黃又燦的艷陽，不冷不熱，不驕不躁，不大不小，不老不少，不真不假地數著腳下老石板的裂縫……
一段慌亂的時日之後，我總會在夢裡回到老房子，一如它拆遷之前一樣，絲毫未變。
我和奶奶說，我夢見咱家的老房子了。
我奶剝著手裡的橘子，抬頭看了看我，低頭繼續剝著那些和太陽一樣亮燦燦的果皮，緩緩地說：你回那去了啊……
是啊，我回那去了。
房子後院住著一戶李姓人家。老李太太身上帶著濃郁的舊時代女人的氣息，沒有什麼文化，也沒有什麼主意，總是溫溫和和的樣子，無論什麼時候都是柔柔的，慈祥的，帶著笑意的。我似乎從來沒見她發過脾氣。
我家的院子對著她家後廚房的窗戶，每一次她隔著窗戶看見我的時候，都要笑眯眯地柔聲說：「小鳳兒啊，這個給你拿著吃啊，別玩太晚，早點回去吧，看天熱曬著了」。
我不叫小鳳兒，但是從我記事起，她就一直這樣喊我，她柔和的笑容映著花白的頭髮，老式深色的偏襟兒衣衫和挽起的衣袖，讓我一點兒糾正她的想法都沒有。
聽說，她年輕守寡，一個人帶大三個孩子，後來蓋了這間瓦房，便和大兒子住在一起，給兒子帶孫子，現而今孫子大了，她又開始給孫子帶重孫子。
不到七十歲的人，已然四世同堂。
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她的重孫子也剛好出世，每日裡我放了學，便看見她抱著那一團肉嘟嘟的娃娃在胡同口溜達，手裡輕拍著碎花的抱毯，嘴裡小聲哼著不知是什麼的小調兒，眉眼間儘是一派世事安好。
後來我讀了小學，她開始每日裡接送孩子上幼兒園，一頭花白的頭髮已經成了銀白色，一絲不亂地挽了髮髻，用小卡子固定在腦後，神清氣爽的樣子，近十年沒有變過。
在我的想法裡，這樣的老太太會一直這樣，直到我忘記她。
東邊的鄰居是個出租戶，一個快四十歲未婚的單身女人租了下來做裁縫店。我奶做衣服的時候會帶著我一起去聊幾句。那個女人不高，不瘦，也不俊。燙了很高的頭髮，前面是那個時期流行的誇張的劉海兒。
能說會道的一個女人。
有一個男人，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在她家住上個把禮拜，她叫他，二哥。
聽說二哥是個包工頭，手裡有幾個錢，每一次來，都給她帶禮物，她也喜歡花枝招展地穿戴上這些禮物，挨家挨戶的串門。
興許是因為她沒有孩子，總是喜歡逗弄我。可是我不喜歡她，她身上總有一股子熏人一跟頭的脂粉氣。
突然有一天，她家來了好幾個男人，一身橫肉，滿臉兇相。又是敲門又是砸窗的，女人的哭聲能嚎出半條街去，一陣陣吵罵和砸東西的聲音隔著一堵院牆也聽得清清楚楚。過了幾天，那些男人又來了，這一次他們連門都沒進去，因為女人搬走了。
聽說，那個被稱為二哥的男人，欠了別人的錢，連句話都沒留下就跑了，債主追到了這裡，女人找不到男人，也沒有錢，只能搬走了。
日子總還是要過。只是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二哥，究竟是名號還是排行？
西側的鄰居姓田，家裡有一個比我小一歲的姑娘，據說生下來的時候只有三斤多，取名小小。可是上小學的時候她已經比我高了整整一頭，她爺爺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讓我和他孫女比身高。
老田頭有殘疾，瘸了一條腿。老伴死得早，只有一兒一女，後來他又娶了一個農村來的不能生育的女人。
一眨眼，三十多歲的填房也成了五十歲的老田太太。老田太太是個能幹的人，屋裡屋外都不用男人插手，只是嗓門太大了些，每次和我說話，都讓我想往後躲。
田家的兒子我知道的不多，好像是在外面干力氣活兒的，有一個好身板。我八歲那年，連著下了一小天的暴雨，街道上的排水做得不好，偏偏那條街地勢又低。我放學的時候，街上的水已經沒了我的腰，勉強淌水走到離家三十幾米遠的地方，再走不動。
我爺隔著水在街對面喊我找地勢高的地方站著，等他來接我。我抹著眼淚，站在水裡，一點點往後退，好容易找了一塊能讓水退到大腿以下的地方。
田家的兒子來接小小，看見了我。
他抱著自己的姑娘，背著我，淌水往回走。
那場大水後不久，老田頭去世了。
有一天我見到田小小蹲在門口哭。她說，她爺沒了，她爸不要她奶了 。
過了幾天，我又看見她蹲在那哭。她說，她奶找了一個什么叔叔來，說是懂法的人，說房子應該是她奶的，然後現在，她奶不要她們一家了。父親死後他把繼母趕出家門，繼母打官司搶回房，反將他攆走。
十年前，老鄰居們一個個搬走，我最後一次見到老李太太，她一個人坐在門前的凳子上，還是一絲不亂的頭髮，只是神態略有些疲憊，仍舊是那柔柔的語氣，對我說：「小鳳兒啊，上大學了，好好讀書，以後賺錢了，把你爺你奶也接過去啊」……
聽說拆遷之後，她的兒子孫子們都不要她，她去了女兒家。
那做裁縫店的女人後來又回來一次，仍舊是老樣子，高高的劉海兒，花枝招展的衣服和首飾，滿身香死人的脂粉氣。她送了我奶一匹花布，說是謝謝之前的照顧。那些男人來要帳的時候，她不敢出門，不敢開燈，不敢做飯，是我奶每天煮了飯，讓我從院牆上給她遞過去的。
老田家並沒有誰真的不要誰，他們還是住在一起。我奶說，老田頭還算有良心……
老房子。
老鄰居。
老人兒和化了灰的閒言碎語， 誰也不肯慢一些……（作品名：《老房子的記憶》,作者：玲瓏。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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