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文學史上的今天|徘徊在午夜的巴黎

2020-07-30   人民文學出版社

原標題:外國文學史上的今天|徘徊在午夜的巴黎

1945年7月30日法國作家派屈克·莫迪亞諾 生於巴黎 ,他的父親是猶太金融企業家,母親是比利時藝術家。他於1968年發表處女作《星形廣場》而一舉成名,後創作的《夜巡》(1969)、《環城大道》(1972)均獲得法國文壇上的重要獎項。 1978年發表的《暗店街》獲得當年的龔古爾文學獎。莫迪亞諾1996年獲法國國家文學獎,2014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2003年發表的《夜半撞車》是一部帶有自傳色彩的小說,具有典型的「新寓言派」特徵,體現了作者一貫的寫作風格。

《夜半撞車》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深夜,一名孤獨的青年在巴黎街頭漫步,被一輛湖綠色的「菲亞特」轎車撞倒了。他與肇事車輛的車主,一位名叫雅克琳娜-博塞爾讓的女子一起坐上警車,被送往醫院。等他清醒時,卻隻身躺在一家診所,那名女子已不見蹤影,而他得到了一筆錢。為了弄清事實,離開診所後,他按照一個不確切的地址,開始尋找、調查那位女子,而那輛肇事的湖綠色「菲亞特」則成了他追尋中的最重要的線索。這位女子使他想起了另一名女子,湖綠色的「菲亞特」使他想起了一輛小型貨車。整個尋找的過程又是一個回憶的過程。小說描述了這位年輕人在尋覓的過程中,記憶起一幕幕早年生活的片斷,重新思索了自己過去的生活,最終,他找到了雅克琳娜-博塞爾讓,一切又復歸平靜。

喚起了對最不可捉摸的人類命運的記憶。諾獎獲得者派屈克·莫迪亞諾作品的三個關鍵詞是:記憶、身份、歷史。他的書大都與記憶有關,讀者可以穿過時間與自己相遇。

——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

選段

在我即將步入成年那遙遠的日子裡,一天深夜,我穿過皮拉米德廣場,向協和廣場走去,這時,一輛轎車突然從黑暗中冒了出來。起先,我以為它只是與我擦身而過,而後,我感覺從踝骨到膝蓋有一陣劇烈的疼痛。我跌倒在人行道上。不過,我還是能夠重新站起身來。在一陣玻璃的碎裂聲中,這輛轎車已經一個急拐彎,撞在廣場拱廊的一根柱子上。車門打開了,一名女子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拱廊下,站在大飯店門口的一個人把我們帶進大廳。在他打電話給服務台時,我與那位女子坐在一張紅色皮長沙發上等候。她面頰凹陷部分,還有顴骨和前額都受了傷,鮮血淋淋。一位棕色頭髮理得很短、體格結實的男子走進大廳,朝我們這兒走來。

外面,他們正圍著那輛車門大開的轎車,其中一個人在記什麼東西,仿佛在做筆錄。正當我們登上警事應急隊的車的時候,我發現左腳穿的鞋沒有了。那位女子和我,我們並肩坐在木頭長凳上。而那個壯實的棕發男子則占了我們對面的長凳。他抽著煙,時不時冷冷地瞅我們一眼。透過裝了鐵柵欄的窗玻璃,我看出我們正順著杜伊勒里花園堤街而去。他們沒讓我來得及取回我的鞋,我想,它可能整夜就待在那兒,在人行道中間。我糊裡糊塗,再也不知道我剛才丟棄的究竟是只鞋子,還是一個動物,就是我童年時被車子碾死的那條狗,當時我住在巴黎郊區的居爾澤訥博士街。在我的腦子裡,一切都攪和在一起,變得模糊不清。也許,我摔倒時傷著了腦子。我向那位女子轉過身去。我很吃驚,她居然穿著一件毛皮大衣。

我想起來了,那正是冬天。而且,坐在我們對面的那位男子也穿著一件大衣,而我則穿著一件在跳蚤市場買到的這種舊的羊皮襯裡上衣。她的毛皮大衣,當然,她不是在跳蚤市場買的。是水獺皮大衣?還是貂皮的?她看上去保養得很好,這與她臉上受的傷形成鮮明的對照。在我的羊皮襯裡上衣口袋稍微往上一點的地方,我注意到有一些血跡。我左手手心有一塊挺大的擦傷,衣服面料上的血跡,想必是從那兒來的。她站得筆挺,但是,腦袋卻歪著,好像在注視地面上什麼東西。也許是我那隻沒有穿鞋的腳。她留著半長的頭髮,在大廳的燈光下,我看她好像是位金髮女子。

快到聖日耳曼-奧賽爾路,警車在沿河街道的紅燈前停了下來。那個人一聲不吭,繼續冷眼依次觀察我們倆。最終,我竟不由得產生了某種犯罪感。

交通信號燈還沒有轉為綠燈。在沿河街道和聖日耳曼-奧賽爾廣場街角處的咖啡館還亮著燈光,我的父親曾約我在那兒見面。這正是逃跑的時機。也許只要請求這個坐在長凳上的傢伙放我們一馬就可以了。但是,我覺得我無法說出片言隻語。他在咳嗽,是那種吸煙的人帶痰的咳嗽聲,我很吃驚,居然聽見一種聲音。自從發生撞車以來,我的周圍是一片深深的寂靜,仿佛我已經失去了聽覺。我們順著沿河街道而去。當警車駛上橋的時候,我覺察到她的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腕。她朝我微微一笑,好像要讓我安心,但是,我並沒有感到絲毫的恐懼。我甚至覺得,她和我,我們好像已經在別的場合相遇過,而且,她一直面帶這樣的微笑。我究竟在哪兒見過她呢?她使我想起某個很久以前認識的人。坐在我們對面的那名男子睡著了,他的腦袋在胸前搖來晃去。她把我的手腕抓得緊緊的,不一會兒,走出警車後,有人會用手銬把我們倆拴在一起。

過了橋,警車穿過一個門廊,在巴黎市立醫院急診部的院子裡停下。我們坐在候診室里,總是有那名男子為伴,我暗想他究竟是什麼角色。是負責監視我們的警察嗎?為什麼呢?我很想向他提出這個問題,不過,我不用問,事先就知道他不會理睬我的。從那時起,我說話就聲音平淡。在候診室強烈的燈光下,我的腦子裡浮現出這兩個詞。她和我,我們坐在接待辦公室對面的一張長凳上。他則去同辦公室里的一位婦女打交道。我與她靠得很近,感覺到她的肩頭挨著我的肩頭。他呢,他又回到長凳邊上和我們有點距離的那個位置。一名紅棕色頭髮的男子,光著腳,身穿一件皮夾克和一條睡褲,在候診室里,一邊不停地走來走去,一邊衝著辦公室的女人們大喊大叫。他斥責她們對他漠不關心。他很有規律地在我們面前走過,並且試圖尋找我的眼睛。但是,我躲避他的目光,因為生怕他跟我說話。接待辦公室的一名女子朝他走去,輕輕地把他推了出來。他又回到候診室,這一回,他則怨聲連連,發出長長的呻吟聲,仿佛一頭快要死去的狗。時不時,一個男人或女人,在治安警察的陪同下,迅速地穿過大廳,隨即湧向我們對面的走廊。我尋思,這條走廊可能引向哪裡,而且,過一會兒是否就輪到我們,有人會把我們倆推到那裡去。有兩名女子被幾名警察簇擁著穿過候診室,我明白,她們剛剛從囚車下來,也許就是那輛把我們帶到這兒來的囚車。她們身穿毛皮大衣,同我鄰座穿的那種一樣考究,她們看上去也同樣保養得很好。臉上沒有受傷。但是,她們各自的手腕上都戴著手銬。

棕色頭髮的壯實男子向我們示意站起身來,他把我們帶到大廳深處。我只穿著一隻鞋子走路,感到很尷尬,我心想,最好把另一隻也脫掉。我感覺那隻沒穿鞋的腳的踝骨處一陣劇烈的疼痛。

在我們來到之前,一位護士就已在小房間裡了,裡面有兩張行軍床。我們躺在床上。一位年輕男子走了進來。他身著白大褂,留著絡腮鬍子。他仔細看了病歷,並詢問她的姓名。她回答道:雅克琳娜·博塞爾讓。他也問了我的姓名。他細細查看我那隻沒有穿鞋的腳,然後,把我的褲腿撩到膝蓋處,觀察我的腿。她呢,那位護士則幫她脫下大衣,並且用棉花擦洗她臉上的傷口。然後,他們走了,留下一盞點亮的小長明燈。房間的門敞開著,另一個人在走廊的燈光下踱來踱去。他像節拍器那樣有規律地重複出現在門框那兒。她伸著身子躺在我身旁,毛皮大衣像一條被子那樣蓋在她身上。在兩張床之間,大概連放一張床頭櫃的位置也沒有。她向我伸出手臂,緊緊抓住我的手腕。我想起剛才那兩名女子戴的手銬,於是,我又一次暗自思量,他們最終也要給我們戴上手銬的。

他已經不再在走廊里踱來踱去。他低聲地同護士說話。護士走進房間,身後跟著那位長絡腮鬍子的年輕人。他們開了燈。他們站在我床邊。我向她轉過身去,她在毛皮大衣下,聳了聳肩,仿佛要告訴我,我們已經中了圈套,而且無法脫身。棕色頭髮的壯實漢子在門框那兒一動不動,兩條腿微微叉開,雙臂交叉在胸前。他一直盯住我們。假定我們企圖走出這個房間,他一定準備好攔阻我們。她又一次朝我微笑,她的微笑如同剛才在囚車裡那樣略帶諷刺意味。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微笑使我感到不安。那個留著絡腮鬍子,身穿白大褂的傢伙向我彎下身子,在護士的幫助下,他把一個大大的類似黑色嘴套的東西放在我鼻子上。在我失去知覺前,我聞到了一股乙醚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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