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級拓展閱讀】臧克家:憶聞一多先生

2020-03-06     曉語文

【七、八年級拓展閱讀】臧克家:憶聞一多先生

聞一多(1899-1946)湖北蘄水人。著名詩人、學者。1930-1932年任山東大學文學院院長兼國文系主任。每次走過中心校區聞一多先生的雕塑,心裡總會升起由衷的敬意。今天跟大山一起看看臧克家先生記憶中的聞一多吧~

聞一多先生,不論在做人、做學問、寫作方面,都是我的老師,令我十分欽佩!我跟聞先生讀書學習,時間不長,也不過二年,但他給我的影響很大,印象極深,可以說終生難忘。我自信對聞先生是了解的。

1923年,我進入濟南山東省立第一師範,正當五四新文化運動洶湧澎湃,我個人受到影響,讀文藝書刊,自己也學習寫新詩。那時以為,寫新詩是很容易的,二三年就寫了一大本子。1930年入了「國立」青島大學(後二年改為「國立」山東大學)中文系,得識聞一多先生,也有機會學習他的詩作《死水》和《紅燭》。擴而大之,也讀了徐志摩先生及其他新月派詩人們的許多作品。我對新詩的看法變了,從散漫變成謹嚴,從隨意塗抹變成認真從事。促成這個變的主要因索,是聞先生和他的《死水》。

我是帶著武漢大革命失敗之後的悲憤、抑鬱心情進入大學中文系的。我在農村長大,農村的破落景象,農民的悲慘生活,撼動著我的心靈。九一八事變發生以後,對投降主義不滿,團結抗戰的愛國主義思想,充滿我的心胸。但是,我脫離了隊伍,感覺革命前程遙遠而渺茫。這時候,寫詩成為我生命的支柱,我的悲憤不平,我的抑鬱苦痛,全憑詩來發泄,拿起筆來,好似生命有了個把手。我日夜苦吟,身心交瘁。我每成一詩,墨痕未乾,就拿著它,帶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跑去向聞先生請教。一進他四壁圖書的工作室,聞先生吸上一支「紅錫包」香煙,我們便談起來了,人對著人,心交著心,一團濃烈的詩的空氣籠罩著我們。多美好的心靈,多美好的情景啊!我自己認為得意的句子聞先生恰好在這個句子上划上兩個紅圈。聞先生對自己、對別人,要求十分嚴格,得到他一個圈就不容易了!那時候,我的愉快,我的知己之感,何可言喻?這兩個紅圈,劃到我的心上去了。

聞先生是我們的系主任,給我們上歷代詩選、英詩(主要是六大浪漫詩人)和語文寫作課。他作風民主,誨人不倦。他講授英詩的時候,那激動的樣子,那抑揚頓挫的腔調,至今猶在目前,仍在耳邊。他不是一個教授在講課,而是一個熱情的詩人在講詩呵。記得在講唐詩的課堂上,一位同學對詩中的一個句子提出了自己獨特的看法,聞先生心中大為賞識;下了課,請這位同學坐茶館,談詩。下一堂唐詩課,一上來就點這位同學的名,說:「你上來講講。」這是多好的風度,多感人呵。

聞先生是1930年暑假後從武大到青大的,當時他正全力以赴地在唐詩上下功夫。我每次去向他請教,總看到他用蠅頭小楷寫提綱,摘名句,大厚本子,一本又一本,多少紅的心血滴在黑字上呀。聞先生,不注意衣著,頭髮幾乎顧不上梳,總是亂蓬蓬的。他一心撲在學問上。他默默地,嚴肅認真地,一點一滴地在啃,在鑽,在創造。他不求人知,他對我說,「別人說了再做,我是做了再說」,甚至「做了也不說」。

1932年暑假後,他離開青島大學到清華大學執教。這時候,唐詩研究已經做出了成績,又把興趣轉向《楚辭》去了。他和我們的老師、《楚辭》專家游國恩先生,函件往返,討論《楚辭》問題,十年苦功,完成了《楚辭校補》這本名著。以後,他又轉向《詩經》《易經》,一步一步深,一步一步遠,最後搞到史前史去了。聞先生1934年在信上告訴我,他不是在故紙堆中討生活,而是想為我們衰弱的民族,開一劑起死回生的藥方呵。

在聞先生的思想里,有兩件極為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愛國主義和同情人民。緊緊抓住這兩件東西,便可以憑它去分析、研究聞先生一生的著作和行動。

大家都知道,五四運動時期,聞先生在清華讀書,他參加學生運動的領導機構,成為一名積極分子,曾親手把寫好的岳飛的《滿江紅》張貼出來鼓舞人心。後來,他去美國留學,親身感受到帝國主義者的欺侮與凌辱,使他義憤填膺,寫下了《洗衣歌》《太陽吟》和《憶菊》這樣一些愛國懷鄉激烈情懷的名篇,他痛心於有著幾千年燦爛文化的偉大祖國的衰頹,痛恨帝國主義的侵略。這不但成為他詩歌創作的基本精神,而且也是他學術研究的推動力量。他挖掘、鑽研我國古籍,並非迷戀骸骨,而志在救國。聞先生愛書如命,七七事變後十幾天,我在南下的火車站上遇到了他,只帶著孩子和簡單的行囊。我問:「聞先生你那些書呢?」他回答說:「土地一大片一大片地丟,幾本書算得了什麼?」他的人在祖國危難時離開北平,就是一個愛國運動,丟去書,暫時和家庭分離,又算得了什麼?

聞先生青年時代就對軍閥混戰、列強侵略、社會黑暗、民生疾苦,痛切關注,他不只一次想為祖國尋求一條出路,參加過政治性質的團體,但路子都沒有找到,於是,他想從文化方面給多災多難的祖國開一劑靈藥。聞先生終其一生,在苦心地為他深深熱愛的祖國探尋出路,在文化方面,在政治方面,不管遭受多少挫折,多少次失敗,多大的痛苦,但他始終志不衰,氣不餒。最後,他終於找到了馬列主義,找到了中國共產黨,他心扉大開,目光炯炯,他找到了最後的歸宿——生命的結穴處。他大叫,他戰鬥,他變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無畏戰士,他發揚了中國詩人的那種頭可斷、志不可屈的精神,令人欽敬,也令人感動。他的大無畏氣概不但表現在對敵方面,對自己也是如此!他勇於對敵,也勇於自剖。他大喊大叫:過去,我們反對魯迅,罵他是海派;魯迅是對的,我們錯了!留學美國,使我脫離人民,害了我一輩子!其心胸如海,其吼聲如雷,震動人心,宏聲永在!聞先生之所以崇高,不在於他一貫正確,而在於他時時不忘檢查自己,天天在尋求進步。這種今日而知昨日之非的精神,始終在探索、在前進的意志,永遠是知識分子的偉大楷范。

再談談聞先生的另一個方面,他熱愛人民的感情。在理智上講,熱愛祖國與熱愛人民是一致的。反對軍閥、反對帝國主義侵略,也就包涵了為人民的思想。在感性方面,這與他少年時代接觸群眾,看到他們受苦受難的情況也有關係。後來,聞先生長期過著教書、研究生活,與人民接觸的機會少了,我想他的心是時常繫著勞苦大眾的。他寫了《荒村》《飛毛腿》……足證他的心是和人民在一起的。北洋軍閥時代,蔣介石反動統治時代,人民大眾在苦難中,有耳朵的,隨時可以聽到悲慘呼號的聲音;有眼睛的,到處可以看到慘不忍睹的苦難人民的形象;有良心的,有熱血的,誰能不有動於衷,為之不平?抗戰期間,聞先生和學生一道徒步從湖南去昆明,千里迢迢的路上,使他身體受到鍛鍊,重要的是精神上恢復了青春。大自然風光,使他童心復萌,傷兵的慘狀,使他睜開了驚異的眼睛,這促使他思考,促使他覺悟,促使他接近了真理而且為之獻身。

聞一多先生,是堅強英勇的革命烈士,是偉大的愛國主義者和傑出的詩人。

聞先生的影子,經常在我的心頭,不論他生前還是死後。全國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四次去青島,舊地重遊,每次我一定去聞先生的故居重溫舊夢。聞先生住過的這座小樓,孤立在學校的東北角,是新建的,聞先生從大學路「青大第一公寓」移居於此,現在被稱為「一多樓」。去年暑期我到青島,兩次瞻仰了聞先生的故居,並在樓門日留影紀念。這座「一多樓」現在是海洋學院的實驗室。與領導同志談及,打算將來整修一下,作為聞先生的故居對外開放。

我在這座小樓下,徘徊多時,許多往事兜上心來,寫了一首小詩,作為紀念題目就叫《一多樓》:

在親人扶持下,

我登上這座樓房,

一步步走向過去,

走過了半個世紀的時光。

站在這個房間裡,

我重溫一個美夢:

手握草創的詩稿,

來這兒請教的心情。

主人已經不在了,

以他命名的小樓永世聞名。

(原文摘自《斯文一脈》 刊於《山東大學報》1999年10月27日第135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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