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桐城 | 懷念舒蕪先生

2019-05-17     最桐城



懷念舒蕪先生

文|楊懷志 來源|桐城報道

舒蕪先生是當代知名學者,也是當代桐城籍學術界碩果僅存的聞人。先生姓方名管,學名方珪德,舒蕪為其筆名。先生曾祖父方宗誠為桐城派後期重要作家,祖父方守敦工詩善文,尤以書法馳名當世,父親方孝岳為中山大學名教授,音韻學家;外祖為桐城派殿軍馬其昶,先生生長在這樣一個書香門第、翰墨世家、淵源有自,因而從小熱愛文學。

先生聰慧好學,12歲之前讀家塾,讀的是《四書》、《五經》、唐詩宋詞等等。課外,自7歲讀《三國演義》、《水滸傳》、《封神榜》、《西遊記》、《說岳全傳》、《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等等。1934年先生12歲,進桐城中學讀初中,1937年初中畢業,在別的學校讀高中,由於戰亂,讀到高二就輟學了。後隨桐城派後期大師姚永朴從家鄉逃難,歷盡艱辛和風險,輾轉到達桂林。自此先生進入社會。先生從少年時就喜歡讀新文學書籍,特別是魯迅的作品,先生嘗言:「今天來看,二周(周樹人、周作人)之書,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能讀懂多少,天曉得。可是當時,我在似懂非懂之中,偏偏就感受到一種魔力吸引,反而增加了非探求不可的興趣。」(舒蕪《樓上群書樓下一指》)先生思想進步,傾向革命,積極投身社會公益活動。其間,迫於生計,不得不到一些學校兼課,先後任國立女子師範學院副教授、江蘇省立江蘇學院副教授、國立南寧師範學院教授。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戰火燒到西南,授課之餘,先生全身心投入抗日救亡運動中。解放後,曾任南寧中學校長,出於文學情結,先生辭職來到北京。先後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文學編輯室編輯、編輯室副主任、編審等職。1979年起,任中國社科院《中國社會科學》雜誌社編審、編委等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舒蕪先生勤奮刻苦,執著追求,他在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領域縱橫馳騁,筆耕不輟,成就斐然,著作等身,除了出版有多部學術專著外,還出版有《舒蕪文學評論文集》、《舒蕪集》(8卷),晚年出版《舒蕪口述自傳》一部,敘述自己坎坷曲折的一生,讀之令人感嘆不已。

說起來,我深感慚愧,先生的著作我沒有全讀。但我與先生有過多次交往以及文字書信往還,我佩服先生的為人。先生和藹可親,坦誠無欺,胸襟開闊,能忍辱負重,所謂有容乃大者先生是也,可謂大家風範。先生自陷入所謂「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泥淖之中,撻伐之辭鋪天蓋地,先生不置一詞,也不容辯解,只好忍而受之,其內心世界受到的痛苦折磨可想而知。文革中,先生更遭受殘酷的迫害,妻子被紅衛兵活活打死,子女離散,自己又經受無休止的批鬥,肉體的摧殘與精神的折磨,非人世所堪!從所謂「胡風反革命集團」錯案發生到文革結束,長達二十餘年,其間只要有風吹草動,文藝界某些不明事實真相的人和別有用心的人,便拿舒蕪先生當靶子,寫文章批判,以泄私憤,或另有所圖,其言辭之激烈乃嘆為觀止!舒蕪先生仍不置一詞,緘默無聲。他埋頭審稿閱文,著書立說,這是多麼的不容易啊!舒蕪先生執著堅定,初衷不改,儘管屢遭磨難,蒙不白之冤,但他政治立場堅定,熱愛黨、熱愛祖國、熱愛社會主義制度,先生著作不下千萬言,找不出一句話對現實不滿,找不出一個字對他人(包括那些攻擊過他的人)發牢騷,即使晚年口述自傳,給自己的冤情和委屈作了一些必要澄清,態度是那樣的平和,語言是那樣的委婉,從容敘述,客觀公正,唯恐傷及別人,遣詞造句小心翼翼,字裡行間跳動著一顆仁者的心!我讀完此書,掩卷讚嘆:舒蕪先生何其厚道人也!



舒蕪先生看重鄉情,關心故里。1983年,我和詩人陳所巨去北京旅遊,所巨說:「這次我倆來北京,先拜望朱光潛、舒蕪兩位老先生。」我欣然同意。舒蕪先生住地我們不清楚,我們便到中國社科院去打聽,得知舒蕪先生居北京老城區某某胡同(名字我記不清了)。北京胡同何其多,我著實犯難了,還是所巨精明,又善識別方向,我跟隨他,左轉右轉,不知走了多少條小巷,穿過多少條胡同,費了兩個多小時,我們終於來到舒蕪先生的住地「天問樓」,所謂天問樓,原來是一個地下室,面積約二十來平方米,室內除了一台冰箱外,其餘家俱都是木質的,且陳舊。擺設零亂。一張木涼床上滿是書箱。我們報了姓名,舒蕪先生馬上笑開了,其時所巨已嶄露文壇,舒蕪先生說:「陳所巨是詩人嘛!」接著給我們倒開水,開冰箱取冷飲。坐定後,先生迫不及待地問起家鄉的一些人和事,我在桐城中學任教,他又問了一些桐中的情況,我和所巨一一回答,舒蕪先生聽得特別認真,眼光里流露出一種期待。他頗慨嘆地說:「幾十年沒有回去了!」嘆息一聲。我想莫非因我們這次拜訪,舒蕪先生動了思鄉之情?我們起身告辭,舒蕪先生執意要留我們吃飯,說不遠處就有飯館。看樣子,舒蕪先生其時一個人獨居,子女不在身邊,我們懇謝告辭,舒蕪先生送我們走了兩三道胡同,我們請先生止步,他說:「前面就是大街了,歡迎以後來京順便來玩。今天我感謝二位,告訴了我家鄉的許多人和事。」我們快上大街,一回頭,見舒蕪先生仍站在那裡,向我們招手。

兩年後,全國第一屆桐城派學術研討會在桐城召開,舒蕪先生應邀回來了。他只參加了開幕式,便走訪親友,在呂宣澤老先生陪同下,走遍老城區大街小巷。他來到外祖故居翠竹碧梧山莊(今鹽庫附近)舊址前,站立良久,感慨良多,他曾在外祖家度過美好的童年。他來到勺園,勺園又稱九間樓,原屬張氏,為祖父方守敦先生購得,舒蕪先生童年時在此居住。他走進每一個房間,仿佛尋找兒時的身影,久久不願離去。會議結束前一天晚上,我去先生下榻處,先生很高興,說:「老友呂宣澤先生在凈土蓮社請我吃素食」。他說:「我不是回來參加研討會的,我是藉此次會議回來走訪親朋故舊的,我的心愿實現了。」

舒蕪先生先輩數代人都是桐城派名家,但他對桐城派不以為然。方家為桐城大姓望族,學界有人誤以為先生為方苞後代,為此,先生曾著文《我不是方苞後代》,作了說明。方家在桐城有三支,一曰桂林方,桂林者,翰林折桂,讀書入仕的人多,方苞屬桂林方。一曰魯谼方,又稱獵戶方,先生屬獵戶方,先祖從江西遷桐城落戶魯谼,以狩獵為生,至方績、方東樹,文名遠播,獵戶變成文學世家。一曰會宮方,今屬樅陽。舒蕪先生主張新文學,擁護文學革命的主將,思想比較激進,桐城派諸家的書舒蕪先生無疑都讀了,但他基本持否定態度。為此,我與舒蕪先生有了第一次文字交流的緣份。

大約1992年,我從《讀書》雜誌上看到舒蕪先生寫了一篇批判桐城派的長文。先生此文抄錄了前人大量批判桐城派的文字,略加評語,表明自己的觀點,我讀後沉不住氣,以《桐城派研究之回顧》為題,亦抄錄前人對桐城派肯定或讚譽的語錄,約一萬六千多字,寄往《讀書》雜誌。甚至指責先生有「數典忘祖」之嫌。大約1997年,我去北京,和學生一道去先生家,準備向先生道歉。舒蕪先生熱情地接待我們,竟然閉口不談桐城派的事,倒是和我們談桐城中學,當聽到桐中仍以高升學率位居安徽省前列,先生十分高興,他說:「朱光潛先生稱桐城為人才搖籃,名副其實啊!」最後他也表達了自己的一點遺憾,說:「楊柳依依、碧水縈洄的桐溪塥不見了,那可是桐中一道生氣勃勃的風景啊!桐城中學高中部和初中部老房子布局合理,有迴廊勾通,下雨天不走濕路,拆掉可惜。可以在桐中毗連地區劃一塊地,建一個新校區以滿足發展需要,保留老校舍那該多好!」舒蕪先生不提寫文章的事,徹底消除了我準備接受先生責備的想法。先生待我這位家鄉後輩何其寬厚!

我與舒蕪先生第二次文字交往,是我寫了一篇關於姚永概、永朴的文章。那篇短文發在桐城報上,舒蕪先生讀後,寫了一篇文章刊在桐城報上,他說我的文章寫得很好,只不過言及姚永朴先生由宿松去桂林的路途中,在湖南越洞庭湖的一段路線有誤,予以指正,還在文末聲明說:「當年我隨行永朴先生,我說的話是負責任的。」我寫的依據是根據吳孟復教授說的,吳老也是當年隨行者。當然我相信舒蕪先生說的是準確的。

關於桐城派評價之爭,舒蕪先生不再辯解,我想那是學術問題,可以各持己解,不必求同;而具體到姚永朴入桂林路線,則要澄清事實,不容不辯。可見舒蕪先生為學是多麼認真。

我與舒蕪先生第三次文字交往,是我和語文組同仁接受《桐中百年》一書撰稿任務。桐中百年校慶,要編撰一部校史,事關重大,我不敢掉以輕心,草率從事,編寫了一個較詳細的寫作提綱,通過電話,向舒蕪先生請教,沒想到舒蕪先生給予充分地肯定和熱情地鼓勵,最後說:「寫校史一定要真實,不能憑空杜撰,當然也要有史識,但不能說空話、大話和假話。」舒蕪先生對我的教誨和鼓勵何止有益於這本書稿!2001年,我和桐中彭申清、盧聲頻二位書記又去北京,約請舒蕪先生為《桐中百年》欄目《校友憶舊》寫稿,舒蕪先生欣然答應,我回來約月余,便接到先生《樓上群書,樓下一指》長文,隨同寄來的還有一套8卷本《舒蕪集》和裝裱好的一首詩:

母校桐城中學命書俚句

雲物清冷竹樹妍,舊家庭館接郊煙。

童心惘惘燒春日,詩思沉沉釀雪天。

每對青燈懷往跡,曾因碧夢誤華年。

龍眠山影雙溪月,碾玉泉聲到枕邊。

舒蕪先生對母校桐中和故鄉桐城,一往情深,溢於言表,此詩此文便是最好的明證。

如今舒蕪先生走了,我凝視和先生的合影,多麼好的一位慈祥寬厚的長者,往日與先生交往時的言談舉止、聲容笑貌,歷歷呈現眼前。臨楮不勝悲傷,匆匆寫了上述文字,算是故鄉一個愚拙後學對前輩哲人的緬懷和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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