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散文:槐樹莊軼事

2020-04-22   愚伯的自留地

文:錢麗婭

圖:來自網絡


一九四八年的春季,家鄉槐樹莊的槐花比以往任何一年都開的繁茂燦爛。遠遠望去,整個村莊被乳白的槐花遮蓋住了,空氣里浮動著陣陣甜膩膩的槐花香。



天色微明,姥姥就踮著一雙小腳打開院子大門。她顯然也聞到了濃濃的槐花香,不由自主咽下了幾口甜絲絲的空氣,然後抓起掃把開始掃院子。舅舅才娶的新媳婦,剛過門不到三個月的舅娘,聽見院子裡「刷、刷」的掃地聲也醒了,她趕快起床,走到院子裡要搶過婆婆手中的掃把,姥姥剛想說:你起來幹啥?再多睡一會。


話還沒說出口,娘兒倆就聽見「咶-咶-咶」的叫聲,那叫聲在這寂靜的清晨越發顯得響亮、刺耳。娘兒倆同時抬起頭,就望見院子外的棗樹上,棲著一隻漆黑的烏鴉。


舅娘趕快拿一支竹杆把它轟走了,可姥姥心頭頓時有了一種不祥的預兆。她想起了在鎮上干木匠活的兒子,嘴裡不禁念叨著:「祥子走了快半個月了吧?也不回家來看看,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傻小子!」她知道兒媳婦已有孕在身,而兒子還不知道這個喜訊哪。此時槐樹莊的人們,還沉浸在睡夢中,呼吸著甜甜的槐花香,他們沒聽見烏鴉在叫。


槐樹莊的人們吃罷早飯,扛起鋤頭準備下地的時候,卻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震驚了:那是村東頭柱子娘的哭聲。從鎮上逃回來的人帶來了消息:她的兒子昨天被國軍抓了壯丁,與柱子一起被抓走的還有很多年輕人,這其中就有我的舅舅祥子。


當知道這個消息後,姥姥當時就昏厥了過去,舅娘也哭得天昏地暗。槐樹莊頓時瀰漫著陰冷淒涼的氣息,幾隻烏鴉咶咶地叫著,在村子上空盤旋了幾圈飛走了。


那時舅舅才二十歲,這一走就再無音訊。只聽說他們這些人被國軍拉走並隨之過了長江,是死是活只有天知道。幾個月後,舅娘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姥姥喜極而泣:「祥子啊,你當爹了!你怎麼還不回家呀?」她又在姥爺的墳前焚香禱告:「老頭子,咱們老朱家有後了。你可要保佑祥子平安無事早日回來啊!」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過去了,舅舅依然是杳無音訊。姥姥抑制不住對惟一兒子的思念,每年槐花一開,她就會病倒在床。她的眼睛在四十歲那年就失明了。



轉眼間到了一九八六年。那時的姥姥已是四世同堂,她的兩個孫子結婚成家,每人又生了一對雙胞胎。槐樹莊的人都說這老朱家真是人丁興旺啊!


可那時姥姥已病入膏肓,姥姥卻沒有一天不念叨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兒子,臨死的時候她大睜著空洞似的雙眼,兩手作摟抱狀,口裡喃喃地叫著「祥子,祥子……」。咽氣多時,那眼睛還是大睜著,嶙峋的雙手僵持著,怎麼也放不下來。


三年後的清明節,我們又回老家掃墓。姥姥的墳墓上已是芳草淒淒,種植的那棵槐樹更見茁壯。沒想到那年的槐樹莊有個爆炸性的新聞:當年被抓壯丁的柱子從台灣回來探親了!


當年的柱子現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他被抓走的時候已結婚生子,這次回來又帶回一個台灣的夫人。他沒想到妻子還活著,而且子孫滿堂。那台灣的夫人落落大方,抱著柱子的前妻親昵地叫著「姐姐」。槐樹莊的人真是見了世面,每天到柱子家來探望的絡繹不絕,比看大戲還熱鬧。


從柱子嘴裡知道,當年他和舅舅幾個年輕人被抓走後,跟著國軍過長江來到了台灣。但不久他們就被分開並失去了聯繫,這麼多年也從沒見過舅舅。但聽說人還活著,他答應回台灣後就幫助打聽舅舅的消息。


這意外的消息,讓舅娘驚喜萬分,她帶著孫兒們跪在姥爺、姥姥的墓前:「爹、娘,祥子他還活著,你二老就快看到他了!……」


清明過後,大約有半年的光景,有一天舅娘突然收到一封信,那信封上寫著她的名字,地址卻是「台灣高雄榮民之家」。



打開信,裡面滑落出一張照片,不識字的舅娘拾起那張照片,定晴看了很久,突然把照片緊緊地捂在胸口放聲大哭。她上高中的孫子跑過來細看那張照片:那是一個白髮蒼蒼的陌生的老頭兒,只是那雙眼睛似曾相識。這就是他的爺爺,我離開大陸40多年的舅舅。


從舅舅的信中得知,當年他被國民黨兵抓走後,幾次逃跑未遂,被逼著來到了台灣。因為他有木工手藝,就被分派到軍工廠做工,後來年歲大退休了就住在榮軍之家。他因為家裡早已沒親人了,也斷了回大陸的念頭。


同鄉的柱子輾轉找到他,家鄉的情況讓他出乎意料,他決定以最快的速度辦好手續回大陸探親。



可是這手續一辦就三年。槐樹莊的槐樹花開花落又是三個春秋。直到一九九二年,舅舅來信說要在清明前夕趕回來給父母掃墓立碑。


那是早春的一個小陽天,我和表兄站在南京祿口機場等候著舅舅。在焦灼的等待中,機艙門口終於出現了一位兩須斑白步履蹣跚的老人,和那照片一模一樣。那一刻表哥雙眼盈滿了淚水,他快步迎上前去。


從沒見過面的爺兒倆沒有出現電視劇里常見的擁抱場面,似乎還有些拘謹。表哥笨拙地接過父親的行李,那聲「爹」噎在喉嚨里始終沒叫出來。 


那天槐樹莊的村口,站滿了迎接舅舅的鄉人。舅娘率領著兒子、兒媳和孫子,眼巴巴地望著那條從遠方飄來的路。


「來了!來了!」人群中一陣躁動。舅娘再次用衣袖擦著眼,一抬頭,載著舅舅的小轎車已停在了她面前。從知道丈夫快回來,她天天想像著和丈夫相見的情景,有天夜晚甚至夢到了丈夫也帶來了一個台灣女人,拉著她叫「姐姐」。


但眼前卻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比她想像中更衰老。她難以相信,新婚時那個英俊健壯的祥子哥就是眼前這個老態龍鐘的老頭!兒子、兒媳和孫子們都走到舅舅面前,喊他「爹」,叫他「爺爺」,舅舅茫然四顧,嘴唇哆嗦著,依然不說一句話。槐樹莊的人私下裡議論:這個祥子怕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嘍。



我們全家陪著舅舅來到了姥爺姥姥的墳前。舅舅看見那一座高高隆起的土堆,雙膝著地放聲慟哭,一邊哭一邊喊著爹和娘。槐樹莊的人分明聽見了:這祥子依然鄉音未改,還是那一口家鄉土話。


在老家的那些天,舅舅天天都要來到姥爺姥姥的墳前,一呆就是大半晌。臨離開的那天,他又裝了一布袋泥土,說要帶回台灣。


在家近二個月的時間裡,有親鄰來訪,兒孫繞膝,舅舅漸漸開朗並善談了。一天晚飯後看舅舅很高興,我們就問他,在台灣為什麼沒有像柱子那樣再成一個家?


舅舅說:剛到台灣時天天想念家裡的老母和新婚妻子,到後來知道不可能再回大陸了,也曾想再成個家,但小小的台灣島人滿為患,一個窮當兵的誰願意嫁啊。本以為這輩子後繼無人,心中愧對祖先。就是後來柱子回台灣講述家鄉的事,他還是半信半疑,沒想到真的是子孫滿堂槐蔭滿庭啊。


舅舅回台灣時給舅娘約定:他回去後就開始辦有關事宜,餘生之年一定回大陸安度晚年。



舅舅回台灣後的那年夏季,國內發生了水災。舅舅可能從媒體上知道了這消息,馬上寄來了兩萬元錢。表哥立即給他回信,告訴他家鄉沒水災很安全,要他放心也不要再寄錢來。但奇怪的是,從那以後舅舅再也沒回信。


快到元旦時,我給舅舅寄了一張賀年卡。可沒過多久,這賀年卡卻退回來了,在「收件人已死亡」欄與「查無此人」欄的中間,打了一個勾。全家人不知到底是哪一欄,但心裡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時間在忐忑不安中又過去了幾個月,無論我們怎樣去信,都是泥牛入海杳無音訊。在台灣的柱子大伯知道這件事後,立刻從花蓮趕到高雄打聽舅舅的消息。   


不祥的預兆終於證實了:舅舅已在那年的九月份,也就是在寄給家裡錢沒多久就因急病去世了。不知他到底得的什麼病,也不知他死時誰在身邊,更不知他留有什麼遺言和遺物,只留下骨灰存放在高雄的殯儀館裡。


那是一個寒冷而陰霾的日子,我和表兄又來到南京機場。可這次,我們接到的是蒙著黑紗、從海峽那邊幾經周折轉來的舅舅的骨灰盒。表兄接過父親的骨灰盒長跪不起嚎啕大哭。


陣陣冷雨急促的打落下來,和淚水一起打濕了我的眼睛。我望著灰濛濛的天,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四十四年,人生中多麼漫長的歲月,兩岸親人才剛剛團聚,可這團聚卻一閃即逝,讓人恍如夢境。


姥姥的墳墓下方,又添了一座墳瑩。那是舅舅的墳瑩,他終於躺在母親的身邊,長伴著他雙目失明的慈母。沒過半年,舅娘因過度悲傷也離開了人世。這對海峽兩岸相隔40多年才見面的夫妻,在另一個世界也團聚了。細數起來,他們在人世間的相聚卻不足100天。



春天到了,槐樹莊的槐花又開了。姥姥墓前的那棵大槐樹在和煦的春光里,更顯得枝繁葉茂生機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