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幹線
作者簡介
靳賦新:1967年生,山西省垣曲縣英言鄉東河村人,現居北京。愛好旅行,喜歡讀書,現居北京,從事電影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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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走在,狼道上
已不知你讓我失去什麼
我求你全給回我
你走了
手中仿佛還勒著我身上的繩索
你此去,是攜我同行
怎麼又留下這多寂寞
孩提時,常在海灘狂奔
追奔美麗的海市,艱困又狂樂
它象幻想,恍惚總在跟前
偏偏又是不可捉摸
一天一天,偏偏照樣追尋
對我無法抗拒的誘惑
連同失去的歡樂和我的飢餓
消耗了熱情全給了你
寫一行詩,一個音將,似纏著擺脫不開的病魔
不,不,那是分娩的痛苦
降生的要兒,是你我愛情的結合
飛至的音樂,詩韻的飛瀑,我的習性,任你撫撥
少年漂泊,餓得精瘦,
捏著血肥的虱子,
我僧惡、詛咒自己的生活
那時,除了生的辛酸
不知道什麼是歡樂!
生的鞭子,追逼著我
浪跡一個又一個碼頭
我敬你,怎敢輕薄,
只是愛得痛苦,又愛得祛儒
能獻出的我都獻出了,
只留下你俘虜我的繩索
可是我沒有後悔
儘管留下的煩憂這多
這時,我愛上你—新詩
如同我見海市狂奔、高歌
不是海市,是不幸中看見生活的光
是光,卻又象生活本身一樣嚴酷
全呈獻給你吧
我的痛苦。
我如今
是怕你留下我而寂寞
是誠摯的苦楚、熱情痛苦的燒灼
這,這,我都不知道,若你問我!
——周良沛《給新詩》
第一次讀周良沛老人的詩,我還是一位初中生,不由地淚流滿面。同我高中時,第一次讀張承志的小說《北方的河》一樣,我仿佛感覺到這就是在為我而寫。我模糊了,詩中、小說中的主人公與我的界限。在我以後的人生旅途中,我不止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說我:冷血動物。我深知自已性格的孤僻,甚至有時候冷漠的有點殘酷。我也曾經試圖幾次想去改變自已,只是圪塔坡的山川風土,早已根植於我的骨髓和魂靈,我依舊還是我。
不撞南牆不回頭,不到黃河心不死,用這兩句話去形容我,再貼切不過。對堅定要做的事,對應承擔責任的事,我都會竭力去刻求臻善之美,不想有一丁點兒的瑕疵。這些年,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了所謂的工作之中。記不住母親的生日,更不要說給她買個生日蛋糕。從未到祖宗墳頭,點過一柱香,燒過一張紙。一年回一次老家,每次回老家都行色匆匆。我給所有人的感覺,都是一個忙人,忙得不可開交,好像在做什麼大事。
難得有這樣一個時節,讓我有機會回到圪塔坡。春暖花開過後的山野,又著上了碧綠的濃裝,小麥撥節而起,楊柳枝葉茂盛,野草爭向吐綠。我一個人背著相機,沒有和父母打招呼,悄然走出了家門。沒有人知道,我要去幹什麼。此次回家,我想做一件事,一件特別容易做,卻未能實現的夢,一個埋藏在心底深處,壓抑了我多年的心愿。我想沿著我小時候,放羊、挖藥、捉蠍子走過的山道,隨意地走走,想看看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
從圪塔坡上下來,向東南方向走,有一條不深不淺的河溝,當地人叫南溝。從南溝往對面坡上走,是南凹、後凹和小南坡。從圪塔坡走到小南坡頭,大約有兩、三公里左右。村裡的老人們說,三、四十年代我們村,這裡是一條狼道。白天可以看到結隊的狼群,從村中逍遙而過,見羊吃羊,見牛吃牛,見人吃人。到了晚上,村中的後山坡上,都處是綠光閃爍,狼互相撕咬,嚎聲震天。
當時村人怕狼怕得要命,一喊有狼,所有的女人和孩子,全都軟癱了,閉門不敢出。村中的男人,一個人根本就不敢出來,只有結成四、五個人的一夥,才敢與狼打鬥。我十四歲的姑姑,一個人去地里掰玉米,我奶奶在家等不見她回來,便與村人一起去找她,看見一隻惡狼,已將她撕咬得血肉模糊,沒等抬到家,我姑姑就死了。
我父親小時候,與我二伯父家的堂姐,一起在我家院子裡,圍著鐵鍋鏟鍋皮吃。一隻惡狼悄悄地溜進我家,張口就撲向了我堂姐,咬住了堂姐的咽喉,拖著就往外走。當時父親只有兩三歲,完全嚇傻了,等家裡人趕出來,狼還拖著堂姐死死不放,全家人拚命地與狼打鬥,才從狼口中奪出堂姐,只是她已經沒氣了。
到了我小時候,已進入七十年代,雖說圪塔坡的狼,已經少了很多,但我還是能經常看到,有狼在村中大搖大擺的走過。經常看到這家的牛犢,不是被狼攆走了,就是誰家的老母豬,和狼打鬥了一夜,被狼咬掉了尾巴,咬掉了耳朵,全身四處是傷。有一次我與二姐去放豬,打開豬圈門,眼前的一幕讓我驚呆了,我家那頭四、五十斤的小豬,被惡狼撕成了七、八塊,二姐當場就嚇哭了。
我8歲那年夏天,有一天天剛亮,我到距村三里多外的斜落撿麥。到了地里,看見村裡的花狗,正和一隻「黃狗」打架,當時我急著拾麥,沒太在意。結果被溝對面扶家河,早上去挑水的扶忠仁看見。他大喊說:「後斜落坡上,那是誰家的小孩,下面地里有一隻狼,在和狗打架。」這一下激起了我心中的怒火,捎了一塊大石頭,直向狼奔去。花狗看見我過來了,狗仗人勢,變得更加兇猛。我用石頭扔砸,對面的人又不停叫喊,結果把狼給嚇跑了。
圪塔坡多少年來,留下了太多關於的「人狼打鬥」舊聞。圪塔坡比我大三、四十歲的男人中,有幾個人臉上都有疤痕,那是與狼打鬥留下的。其中有個南姓的人,講當年他那段舊事,講得最細緻、最精彩。他說那天他在後山,從早上太陽升起,一直打到日落黃昏,和狼打鬥了十多個小時。當時他20多歲,正值青壯年,與那隻青壯母狼,打了不下三十幾個回合。
他上山劈柴的刀,落到了母狼身邊。他只要想靠近一步,母狼就會向他發起猛烈攻擊。他擔柴用的扁擔,也被打斷了幾截,短的不能再用。他想逃走,不等轉身,母狼就會惡撲過來,不給他一點有機可乘。後來村裡的一位轉業軍人,帶著三個獵戶,手持著三支土槍,一齊朝天不停地放,才平息了這場戰爭。狼跑了,消失在茫茫的深山野林。
我的孩提時代,是從攆狼中渡過的。狼奪走了我兩位親人,我對狼恨之入骨。只在聽到那兒高喊有狼,我就會毫不猶豫地衝出去,無所畏懼地加入攆狼對伍。狼貪婪、兇狠、狡詐、暴虐,對付狼不僅需要勇敢,還需要智慧。一個人見到狼,不能跑,眼睛要死死盯著它,然後身體反覆一蹲一立,狼便摸不著頭腦,輕易不敢動你。據說,狼是鐵頭麻杆腿豆腐腰,打狼不能打頭,要找狼的腰部打。
狼的本質是什麼? 是要吃人的。狼的世界,是恐怖和殘忍的世界。我一直想成為一名打狼獵手,只是不等我成為獵手,狼就在強大的人類進化過程中,變得微不足道。我在動物園中經常見到的,多是一隻只倦縮在籠子裡,沒有野性的狼。今天有很多企業,提倡狼性團隊精神,我則嚴格堅守自已原則,這輩子永不做狼。我是做電影的,訖今為止,我都沒有看過《狼圖騰》。
一路上想著狼,我不知不覺中,就到了小南坡坡頂。看到一片野葡萄蔓,又讓我想起圪塔坡另一件舊事。相傳圪塔坡南姓德字輩爺爺的爺爺,大約在5歲那年,被一隻野花豹子吊走了。全村人追趕了半天,也沒有追趕上,心想這麼個小東西,早被那隻花豹吃了。結果到了晚上,那個小孩子,卻自個兒跑了回來。村裡人問怎麼回事?那小孩就說,那隻豹子背著他,被村裡人一追,一口氣竄出五、六里,到了小南坡頂,跑得滿身流汗,便把他放到身邊,臥到一個野葡萄架下歇息。
這個時候,他也漸漸清醒過來。當時天特別熱,野葡萄架下蚊子亂飛。他的手不小心,碰了一下豹子的腿,結果豹子以為他給它撓痒痒,反而將兩腿張開。他便真的開始撓,越撓豹子越自在,眼睛也閉上了,兩腿張得更開,露出了一顆大豹子蛋。他趁豹子舒服之際,從旁邊悄悄撿了兩塊石頭,一塊放到豹子蛋下面,用另一塊從上邊往下,狠狠的猛一砸,把個豹子驚得一躍而起,一下子跑得不見了蹤影。他就跑回來了。
這是我小時候,聽到過圪塔坡,最具智慧、最具勇敢的一個故事。每每想起,能讓我笑半天。
七、羊,吃回頭草
走到小南坡頂,再往前走上幾步,圪塔坡從視線中消失,眼前便是人跡罕見的群山壑嶺。前邊文中我提到的圓圪塔山,尖圪塔山,紅嶺山,這個時候,才能完全進入我的視線中。這裡除了能聽到鳥叫聲外,是一片無人居住的靜寂世界。
平時很少走路,一下子爬了三、四里坡,我有點氣出不上來,稍稍站立了一會兒。一股清風撲面而來,倍覺得神清氣爽。小南坡頭,有三塊長條形熟地,在我的印記中,一直種植著棉花。如今地里長滿了野草和棗剌,還有晚開的無數朵牛蔓毒黃花,在輕風中不停地搖曳,荒蕪的土地上,蘊育出大自然的勃勃生機。
我的腳下,是我羊群一路狂奔的起跑點。那時我七、八歲,最怕去放羊。母親便在家裡,不停地謾罵督促。原本上午九、十點鐘出坡,我一般會拖到十一點鐘,硬是磨蹭著不肯走。那個年代,社會上還沒有小偷,圪塔坡的山羊圈,是挖出的兩眼土窯洞,建在距村三里外的南凹,平素無人去的半山腰間。
五、六十隻羊,被關在一起,在擁擠不堪中,要度過漫長的一夜。憋了一夜的山羊,剛從圈裡出來,還沒有醒過神,一般都比較老實,隊伍排列的挺整齊。可是,一但到了我腳下的站立點,我便完全失控,它們會像聽到發令槍聲的長跑運動員一樣,沿著山樑一直狂奔下去。跑出一公里多後,我便大聲吆喝「噯——,回來」,它們才在頭羊的帶領下,回過腦袋慢慢地開始低著頭吃草。
放羊,其實是一件不費力所的活。要害點,是管住頭羊。每一群羊,都會有一隻頭羊。到那兒吃草,到那兒喝水,什麼時候喝水,一般都有頭羊領著。頭羊,與我們現在公司的總經理著不多。不同的是,頭羊不靠委任或指定,它是自然而然產生出的領袖,由雄性公羊擔任,脖子上掛著鈴鐺,不存在換屆一說。奇異的是,所有的羊都聽它的。
我一般靠頭羊,來管理羊群。將羊群往坡上一打,有時候,翻石頭去捉蠍子。有時候,背躺草地臉朝天,看藍天白雲,看過往飛鳥。還有時候,會鑽地深草叢中,尋找野果子吃。當然偶爾,也會去看看羊群。不是所有的羊,都會聽話。總會有那麼幾隻,不好好吃草,心裡總惦記著,村民在山中開墾的,幾塊屁股大的莊稼地。只要一隻羊一去,一群羊便會嘩的一下,全蜂湧而入,傾刻間,莊稼會被啃個凈光。
我對這種偷奸耍滑之羊,決不會心慈手軟,曾打斷過兩隻羊的腿,也打斷過好幾根鞭杆。只是這些傢伙,江山移易,本性難改,腿都斷了,賊心一般很難死掉。我與其它羊,一般都很親近,撫摸它們,他們都不會怕。我也經常攀上樹,折些樹技下來,讓它們吃綠色樹葉。但這種羊,一般會躲著我,不願與我靠近,眼神四處游離,體態一般較瘦,不過在逢年過節時,常會躲過被殺一劫。
那個時候,沒有手錶、手機,我完全靠看太陽確定時間。太陽到了正南方,便是中午,是羊喝水的時間。根據我的計劃安排,羊群一般會在這個時間,吃到尖圪塔深溝底,那兒有清泉溪流。它們喝完水後,還會躺在水邊的草叢下,集體休息一個多小時,然後才會起來沿著尖圪塔坡吃上去。尖圪塔,山勢陡峭,野草豐盛,山羊的身子輕靈,我常常會在此處,欣常到最壯觀一幕。
我到山上放羊,最怕的不是遇到狼,是一個人孤獨。我最高興的事,是遇到其它村放羊人。其它村牧羊人,一般都是年高的老大爺。我腿腳輕靈,常幫他們攆羊。他們會分給我乾糧吃,還給我講故事。南崖村的陸樹發,喬溝坪村的任傳壽,鱉蓋村的劉天祥,這些早已離逝的老羊館,都是我兒時最好的夥伴。陸樹發老人慈善,給我講過的故事最多。劉天祥老漢,還長著一幅鱉眼,是我們前後河的捉鱉高手。
在山上,偶爾也會遇見一個採藥者,或者拾柴人,那是一件很稀罕的事。這些人,我一般搭不上話,他們都很忙。不過有他們在,我會感覺到空寂山林間,有了一股安全感,有一種溫暖感。更多的時候,我還是一個人。一到下午,我便眼睜睜地盯著夕陽,盼望著快點下落,快點下落,讓我早一點回家。
八、山高,路長
沿著山的脊樑,一邊想著羊事,一邊緩步往前走,我不覺中到了白沙溝。白沙溝,沙白如雪,鬆軟如泥,細若麵粉。其北坡,有一大沙石坎,深約半米。有一年,我在沙石坎下的草叢裡,發現了一窩野雞蛋,共有12顆。同行一位小夥伴,當時很興奮,想馬上撿出來。我說,千萬別動。到了夜裡,我倆悄悄摸到窩邊上,猛一伸手,活捉了那隻母野雞,連雞帶蛋一窩端。
第二天我們吃上了,噴香的野雞肉,只是那野雞蛋中,小雞已孵化成型,被我們扔掉了。今天想起來,當時我們是在作孽,眼中無視那弱小的,一個個生命。我那個同行發小,比我大五個月,從小愛尿床,愛唆大拇指,已於4年前,得癌症走了。他兩個未成年的兒子,跟著他改了嫁的媳婦,去溫州打工去了。原本我想到那個沙石坎前走走,只是一想到童年的夥伴,便停住了腳步。
繼續沿著山樑,一步一步往前走。蔚藍色的天空中,有幾朵自由移動,漂浮著的白雲。這裡的一切全變了,荊條長成了碗口粗的小樹,酸棗樹長得有兩人多高。枝枝蔓蔓的野草藤,相互纏繞在一起,將整個山野圍得密不透風。昔日我閉著眼睛,都能快步小跑的小道,已尋找不見蹤痕。我曾經是這裡的主人,還是多少有點害怕,用樹枝做了個木棍,一邊拄著,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一邊給自已裝點膽。
前面是太陽山,當地人叫圓圪塔。我慢慢摸到一個山窪,一不小心滑了一跤,驚動了山中精靈,一群山雞驚飛起來,噗愣,噗愣,向對面山上飛去。有幾隻野兔子,我從身邊急速跑過。在這裡,我曾指揮著一群童年小夥伴,圍殲過一隻狐狸。我在捉蠍子時,突然發現草叢中,臥著一隻黃色野狼,便將大家悄悄地叫在一處,安排大一點的在前,小一點的靠後,每個人手持一根木棍,握有一塊石頭,設了三重包圍圈,進行一步一步合圍。
大家扔一塊,沒反應,再扔一塊,還沒反應。到了跟前,我們才發現,是一隻受了槍傷,跑到這兒才死去的黃狐狸。狐狸又肥又大,毛色細長,我們撿了個大漏眼,一個個臉上,都洋溢著喜悅之情。蠍子乾脆也不捉了,回家路上,大家都搶著想背,最後只能輪流起來。我們像一群打了勝仗的小戰士,浩浩蕩蕩地回了家。
當天晚上我父親,同我一個族兄,將狐狸吊在樑上,從嘴上開刀,小心奕奕地,將皮從頭上往下翻剝。我們一群小夥伴,圍在四周,指指點點,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皮翻到腳把處,便直接將骨頭折斷,留下四隻腳。這樣,一張完整的狐狸皮,除嘴角撕得稍大一點,其它沒有絲毫損傷。
第二天,參戰的每個人,都分到一塊大肉。我母親又給圪塔坡,每家每戶各送了一小塊,讓大家也償個鮮。狐狸皮,自然歸我家所有。父親在皮內裝滿干穀草,吊到我家北屋房檐下,顯得特別的招眼。後來聽我母親說,那條皮賣了9元錢,在當時,那可是我全家一年中,一筆不小的大收入。
從圓圪塔下到谷底,是一條山間小河。我撥開藤蔓,去尋找那眼清泉,只因枯葉積得太厚,已看不見泉水噴涌樣子。我只能看見,一條清澈小溪,從草甸下緩緩流出,汩汩滔滔,在布滿苔蘚的青石上,潺潺流淌。我的人生《流水集》,定位為「從心而出」,源自於此,即嘴上說的,手中做的,臉上露的,隨同心中意願,很自然呈現——
此時的天氣,還不是太很熱。我輕輕地用手,掬了一把清水,放到嘴邊,大大地喝了一口,還是那麼甘甜,那麼清涼。接著我又用溪水,洗了一把臉,一絲涼意傾刻間傳遍了全身。小溪兩邊,開滿了野花,幾隻長屁股螞蜂,在上面飛來飛去,發出嗡嗡的聲音。「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唐朝山水詩人王維的聲音,同時也在我心中想起。
這條小溪中,過去有很多螃蟹,現在還有嗎?我懷著一種好奇,沿著小溪往下去,找有縫隙的水石。掀起幾塊,下面還真的有。我的到來,驚得幾隻小蟹,睜大眼睛,張開雙鉗,瞪著我,向四處逃竄。看到這些小生靈,靈巧可愛的樣子,我忽然有了一絲傷感,它們才是這裡的主人,而我只是一個匆匆過客。
又抽完一支煙,攀爬尖圪塔開始。這裡,是我夢中常游的地方。尖圪塔,山石險峻,怪石嶙峋,危峰兀立。
有一次我在半山腰,撬石頭捉蠍子,結果人先滑了下去,接踵而至的滾石,從天而降,在我耳邊嗖的一下飛過。好懸呀,就差那麼一點點,我的小命就終結了。生死一瞬間,我把這次幸運,當作我的一次重生。
尖圪塔凹,有一片石頭巒,屬背陰地,蠍子多。我小時在當地捉蠍子,是出了名的人物,不管是年紀大的,還是年齡小的,沒有一個敢與我比。我捉蠍子,捉上了癮,放學路上,放羊路上,下地幹活,看見石頭,手就癢,想掀起來。人們很難想像到,每抓到一隻蠍子,我那種興奮勁兒,那種剌激勁兒,那種開心勁兒。一個,兩個,十個,二十個,五十個——。
在小楊樹溝,一塊山石頭縫中,我曾揣掉過一個蠍子窩,一次捉到了上百隻。今天想起來,是我那時善於觀察,善於發現規律,凡是別人經常去的地方,或者常被人翻過的石頭,我從不涉足。草叢深處,懸崖旁邊,才是我選擇的地方。到了後來,我幾乎能推測出,那些地方蠍子最多,那些石頭下容易鑽蠍子。活蠍子5元一斤,干蠍子15元一斤,那可是我學費的主要來源。
說起我第一次被蠍子蜇,簡直是可笑之極。7歲的時候,我不知道被蠍子蜇的滋味,也不知道蠍子就怎麼能蜇人?有一次在牛槽上,捉到一隻大黑母蠍子,便用它的鉤剌在手指上劃,划著、划著,被蜇了進去。我的媽呀,蠍毒就像一條蟲子,順著我的血液,開始向我全身流爬。到了胳肢窩,那種疼勁,比針扎還要難受。
8歲那年,我被蠍子蜇了,不下十多次,那純粹是為了逞能,小夥伴之間比本事。捉蠍子不用夾子,靠手捏,看誰牛逼?蜇一次,不思悔改!再蜇一次,還不思悔改。蜇了後,只能叫爹(我的爹呀),因為蠍子沒有爹,不能叫娘,叫娘越叫越疼。蜇了後,先用一根草,將胳腕捆住,不讓毒液流動,把個手指,憋得又黑又紫。然後將蜇人蠍子砸死,塗到手指上,說能以毒攻毒。今天想起來,根本沒有一點科學道理。
蠍子尾巴最害人。我每一次被蜇後,都會疼得,躺在草坡上打滾。回到家裡,還不敢對家中人說。我父親,是個蠻不講理的人,知道我被蜇後,不但不會安慰我,還會將我打一頓。好在後來,我已練出一幅好本事,蠍子再也蜇不到我了。不過有次放學,我的右手食指,被兩塊大石頭擠爆,擠出兩厘米長的長口子,鮮血直流。我大姐帶我去村衛生所,又被那無知的土醫生,剪掉了口子內活的肉,從此我落下指伸不直的殘疾。
還有一件孽債,在這裡我不能不提。我捉蠍子,幾乎每天都會碰到蛇。往往有蛇的地方,總會有那麼一、兩隻蠍子。很多人都知道,狐狸、刺蝟、蛇、黃鼠狼,號稱民間四大仙家,是萬萬不能動的。而我是一見蛇,眼睛就紅,必打無疑,那時不知道有多少條蛇,喪命於我的手中。我現在有手抖、腿顫、腳發麻的毛病,很多人說是喝酒造成的,其實我內心清楚,是我犯下了孽債。
翻過尖圪塔,再往東下到溝底,便是南蒲河。這段路,我整整用了兩個多小時。南蒲河,位於尖圪塔與紅嶺山之間,一條寬闊大峽谷的底端。當年,是我上紅嶺山挖防風的歇息地。在這裡,我們吃完乾糧,喝足水,才開始登山挖藥。我在河邊的草泥地里,發現了許多雜亂的野豬腳印。聽父親說,這幾年圪塔坡人少了,野豬卻多了起來,很猖獗,到處啃村民的莊稼。上邊有禁令,還不能開槍亂打。
一頭野豬,要聚齊三桿豬槍,才敢去打。今天我一個人,手無寸鐵,若真遇到野豬,那是死定了。我心裡發毛,不敢在這裡停留太久,便往紅嶺山行走。紅嶺山,是圪塔坡的最高峰,北坡長約2公里,爬上去需要2個小時。此時已是下午2點,我還沒有吃飯,也不覺得餓。好在我是山里人,底子棒,一口氣攀到的山頂。
一個人立在山頭,登高遠望,小浪底水庫,高峽出平湖,靈秀黛眉山,倒影在湖中——。我深深地吸了一口長氣,一股清新的味道,沁入我的心腑,這是大自然山野泥土的氣息,這是大地萬物散發的生命芳香。「紅嶺山,我回來了,回來了」,我對著大山高喊。山谷傳來回聲:「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
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地三十二年前;行走九州十萬里,峰迴路轉紅嶺山。這是一個極少被人知曉的山莊,在黃土高坡的溝溝坎坎中,不知沉默了幾萬年。時世依舊風雲變幻,它卻寂靜地守著歲月。那裡是龍黃崖,那是是蜘蛛窩,那裡是鱉蓋——。人生尋夢,溪水奇峰,迎來紅日東起;人生追夢,山路水程,才有繁花落盡。光陰如昨,淺笑長安。
晚上回到家裡,老父親一見面,執問我去了哪裡?母親在旁邊說,你去紅嶺山了吧?你這憨娃,你咋不知道害怕?那邊的草,長得那麼深,我和你爸,都多少年沒去過了,你不要命了?老爸說,你去了,也不打個招呼,你媽在家,打了一天的手機,打不通,都急死了。老娘說,餓壞了吧,餓壞了吧,快去吃飯。
九、祖墳,三支煙
圪塔坡前,是一片長2公里,寬1公里的大河灘。扶家河、南溝河、韓家河、小泥河,從東、從北、從西三個不同方向,四條深溝狹谷中流淌而來,到這裡放緩腳步,聚首相匯,形成了一個四山環繞的2平方公里大水灘。太陽山屹立東南角落,月亮山自西轉南向東環抱,與太陽山形成對立之勢,交相輝映。皮條嶺、紅崖嶺、西嶺、南嶺、圪塔嶺,五個嶺頭,猶若五個龍首,在這裡低頭喝水。
從空中往下看,圪塔坡形似琵琶,更像一隻大母蠍子。大蠍似琶,日月同輝,四水交匯,五龍吸水,只見河來,不見河去,是圪塔坡的地脈之象。在小泥河與韓家河交匯處,有一塊小小的平地,歷經兩條河萬年,咆哮肆虐,沖涮侵蝕,則紋絲不動,靜渡歲月。地中間,有一顆老柿樹。每次回到圪塔坡,我都不由自主地,穿過大河灘,到這裡走走。
這裡有我家的祖墳,從西嶺山根自北向南,依次埋著我爺爺、我奶奶,我二伯父、二姆媽,還有我二堂哥。他們的墳頭,早已被村民平掉,種上了綠色莊稼。他們安靜地躺在地下,可聆聽蟲鳴鳥叫,可嗅聞草味稼香,還可靜聽兩邊嘩嘩的流水聲。我每次都一個人來,到了之後,先依次叩上一遍頭,然後坐下來,心特別的寧靜,特別的溫暖,總覺得有很多心裡話,想對他們訴說。
這一次來,還是我一個人,地里的玉米苗,已長成一尺多高。不點香,不燒紙,也沒有貢品,我點燃了三支香煙,夾在三株玉米苗上,算是敬我爺爺、我伯父和我二堂兄。我自已也點了一支,想陪著他們一起抽。其實我知道,二伯父生前是不抽煙的。但此時,我只想表達我的心意,我想他不會怪我,男人嗎,還是要有一點個性。祖輩們一定知道我的心思,一股清風從田間吹過,吹得玉米葉子沙沙作響,三支香煙同時冒出了燦爛的火星。
我家祖墳的西北角,又新起了兩丘新墳。聽家裡人說,是南姓家的兩位婆婆。一位是埋了三次,最後夜裡「偷偷」埋到這兒的,另一位則是青天白日,埋到這兒的。她們的「入侵」,是對我家族的「藐視」,引起了我族人的極大不滿。這兩位婆婆活著的時候,都是善良可親之人。一位一生未曾生育,卻活到子孫成群,五世同堂,這與她一生積善行德,有因果關聯。另一位婆婆一生苦辛,他的唯一兒子,在鄉醫院當院長,是我們當地有名的好人。她們的到來,讓我的祖輩們,有了可以說話的伴兒,我認為是一件好事。
這兩位婆婆在世時,對我都很恩善,有一個還愛和我開玩笑。想到這兒,我給她們倆個,也叩了三個香頭。尊重,寬容,理解,感恩,隨處做主,立處皆真,做自已喜歡做的事,隨著我年齡增長,我越來越享受其中的奧妙。我不想成為某個人,只想做我自已,不想要求別人,每個人都有自已的一條路。
之後,我又走到圪塔坡的後坡地,我祖爺爺靳萬山的墳頭,同樣點了三支煙,因為這裡,還埋他的兩個弟弟靳萬川、靳寶元。萬山、萬川兩個名字,不知是我太祖爺爺靳伴祿起的名,還是他兄弟倆自個兒取得名,我無從考證。但從中我能感受到,這兩代祖輩當年對未來,也寄託美好夢想。萬山,萬川,倘若真要實現,那地球不都成我家了嗎?
心若在,夢就在。有夢想,是一會事,實現夢想,是另一會事。我在墳頭笑了。更讓我笑著的,是我那位靳老三祖爺爺。他是萬字輩,卻自個取名靳寶元。雖說元字氣勢更大,包含宙宇萬象,但也不能亂了輩份呀?這分明是羊群里出了個驢呀?不過我還能是理解,我這位「驢」祖宗,因為我排輩為「天」,為賦新詞,不也給自已取了未入輩份的「靳賦新」嗎?循大規,而不蹈小距,因地制宜,與時俱進,我驢祖爺與我有一拼。
我來祖爺爺墳頭,這哪裡是「追遠」?哪裡是「哀思」呀?分明是和老祖宗們在「吵架」?不吵了,不然會影響,我那位非常能幹的祖奶奶,她也在此地安息。一提到祖奶奶,我就想到「一輩好女人,三輩好兒女」。雖然在靳家新祖譜上,只留下了靳衛氏三個字,但她顧大局,一份家業不要,領著兩個兒子,空手自主創家業的故事,卻一代一代傳承了下來。我對她懷有深深的敬意。
從後坡地回來,路過北溝地,我又到我太祖爺爺墳頭,叩了幾個頭。太祖爺爺的墳瑩,只說在這塊地里,我不知準確位置。聽我父親說,這裡也有三丘墳,很多年前墳頭,栽著幾株高大茂密的古柏,遮天避日。靳家河的族人,每年到了清明節,還經常過來上墳。
去世的祖輩中,我只對二伯父、二姆媽、二堂哥有記憶。二堂哥在縣水泥廠當工人,只活了20多歲,是得癌症死的。他死的時候,瘦的只剩下皮包骨頭,完全變了模樣。他的遺體放在在棺木中,我趁旁邊沒人,用手輕輕摸了一下,他的額頭,他的手,冰涼、冰涼的。當時我只有9歲,對他留存的印象,是他未成家時,站在我們家大門口,喊著要揍我。如今他的一雙兒女,都已成家立業,在縣城當教師。我想,他在另一個世界,一定能看到。
二姆媽去逝前,從是蒲掌醫院回到家,拄著一根拐杖,站在南屋門口,問我:「X,你說姆姆還能活嗎?」。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她當時臉上的表情。面對著死亡的臨近,她把生的希望,寄托在一個小孩身上,可見她當時心中的無奈。二伯父在去世前幾年,有一天悄悄把我叫到身邊,偷偷地塞給過我二元錢,綠色的一張。平時與二伯父相處,沒有感覺到什麼,就在那一剎那,一股血濃於水的親情,化作為我生命中的永恆。
走完三處祖墳,我的心平靜了,也踏實了。平時我愛讀名人傳記,喜歡夜籟深靜中,聽已故人名人,講他們兒時的夢想,說他們生存的那個年代,以及他們所經歷的人生動盪,以及當時的心境。這種時空無限穿越,這種與故人無言對話,讓我對人生,對時下自已的生存環境,有了更深度的認知。而這一次,我不為了寄託哀思,而與我已故的親人們,進行一種陰陽跨界交流,是對我的靈魂一次洗禮。
祖輩們雖然去了,但他們並沒有完全泯滅,我作為他們的後輩,是他們生命的延續,身上流淌他們的血液,繼續傳承著,他們生時的人生夢想。活人與死人之間,也就一口氣的差異。人人都會老去,最終死亡。死亡不只是迎面而來,死亡會在毫無預感的情況下,從後面撲來,所以人生當中應當隨時準備面對死亡。把今天當成最後一天,把此刻當做生命的最後一刻,以一種平常心去坦然應對。
林則徐說:「子孫若如我,留錢做什麼,賢而多財,則損其志;子孫不如我,留錢做什麼,愚而多財,益增其過。」所以一人輩子,心中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事。人死後,一代人,會記著你,二代人,會記著你,三代人,可能還會記著你。再往後,你或許就變成了一縷清風,一個傳說。我也特別反對,很多人生前不孝敬父母,死後哭哭涕涕,一點屁用也不頂。儘可能在父母有生之年,讓他們每天開心。
每個人生,都是一個孤本。說起來,我的人生也有點奇葩。我天生,就一幅當爺爺的料,沒當過一天孫子。我爺爺去世的時候,父親才一歲零一個月。我奶奶去世三年過後,才出生的我。我沒有享受過,爺爺奶奶的疼愛,特別遺憾。但我出生時,我的族中大侄子,已有了孩子,很順理成章地當了爺爺。前年去重慶出差,見到靳家一個大重孫子,長得像門扇一樣高,見我一口一個老爺,一口一個老爺,讓旁邊的朋友,半天沒明白我倆的血親關係。
父親是一個苦命人,孤兒寡母,從小與我奶奶相依為命。大伯父、二伯父,都是我前邊奶奶所生。一父兩母親兄弟,兩父一母狗東西。父親兄弟三個,是親兄弟。只可惜,我最能幹的大伯父也死的早,父親沒有印象。父親是族中輩份最長的。族中有幾位大哥,比我父親年齡大。他們見了我父親,都得叫他叔叔。遇到過年,這些老頭到我父親面前,都要跪著叩頭。父親不讓他們叩,他們則說應該的、應該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