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的錯誤》是最近被熱議的電影之一。我作為魏書均魏導前作《永安鎮故事集》的「天使投資人」中的一員,饒有興致的去支持了這部佳作。
魏導的前作我領教過了,這人拍「瘋戲」很有一套,不過這次《河邊的錯誤》里,幾乎全是瘋子。
影片作為荒誕現實題材的電影,圍繞著一場兇殺案展開,由么四婆婆的死連帶出了三個人的身亡,他們或自殺,或被殺。電影從刑偵警察馬哲的視角展開講述,後半段馬哲精神出現問題後的畫面更是亦真亦夢,所以影片到底有幾個兇手呢?
如果我們從正常的大眾視角來分析,顯而易見兇手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被么四婆婆收養的瘋子。瘋子先在河邊用鐮刀殺死了么四婆婆,而後又殺死了教師王宏,同村曾是「目擊證人」的孩子。無論是血跡,兇器,案發時間,地點,目擊證人全部都能對得上。從一開始么四婆婆的死就可以確定這是瘋子乾的,而後面幾個人也都沒什麼爭議,電影從一開場么四婆婆案調查取證之後,馬哲的領導、局長就確定可以結案了。
這樣明顯的兇手,這樣清楚的現場,這樣輕易的追捕,在所有顯而易見的證據面前,唯一存在懷疑的人,是馬哲。
馬哲是一個做事情講原則,追求邏輯和動機的人,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計劃型人格,不論是工作中還是生活中,馬哲喜歡通過自己的邏輯把事情計劃的井井有條。
瘋子殺死么四婆婆,在他看來,缺少他不能接受的最關鍵的東西,動機。哪怕他是個瘋子,也不可能突然對照顧他多年的婆婆下殺手。
於是,馬哲拚命追求他所認為的合理動機,在追求過程中,他挖出了王宏和錢玲的婚外情師生戀,挖出了許亮的「大波浪」,也挖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么四婆婆是個喜歡SM的被虐狂。
馬哲在追求他想要的,情節完整的案件真相中,發現了幾個到河邊的人,見不得人的秘密。間接導致了幾人的死亡。那麼馬哲是不是兇手呢?可悲的是,馬哲最後在岸邊殺死了穿著精神病院病服的瘋子,卻是「懲惡揚善」,同樣是殺了人,他換上制服,接下了他的三等功。
那看到這裡,兇手是瘋子和馬哲兩個人嗎?我還是想畫個問號。我覺得兇手並非是瘋子,也並非是馬哲,而是大眾的目光。
影片背景是九十年代,社會還未發展到現今的程度。案件所牽扯到的社會邊緣人物,都是不得出現在大眾視野里的存在。
有受虐癖的么四婆婆,在余華的原著中曾被這樣描寫到:「他打我時,與我那死去的丈夫一模一樣,真狠毒啊。」年輕時的么四婆婆被家暴的丈夫打出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於是在丈夫過世的幾十年後,她找來一個瘋子,無數次的鼓勵瘋子對她抽打,使用暴力,在她眼裡,這滿足了她的受虐癖。
在瘋子眼裡,對人使用暴力甚至狠下殺手是一種待人的「習慣」,甚至是「友好」的,「幸福」的。無故死在河邊的么四婆婆是被瘋子「善意」的對待下砍死的。此外,婚外出軌的詩人王宏,在河邊玩耍的孩子,都是瘋子的「見面禮」,是瘋子暴虐的犧牲品。
可是我們回到故事的最初,么四婆婆,王宏和錢玲,還有許亮,他們之所以出現在河邊,是因為他們各自都有說不出口,見不得光的秘密。甚至是那個看似無辜小孩,村長提到村子裡許多小孩子都會往瘋子身上丟石子,瘋子反應平淡的好像石子沒有丟在他身上一樣,在么四婆婆受虐癖的養育習慣下,這或許是一種友好而畸形的見面禮。
於是,潛伏在河邊的瘋子,也給了小孩自己的見面禮,小孩死於自己惡意的反噬。河邊這個地點,隱藏著這些社會邊緣人物心底的陰暗面,而眾人審視的目光,大眾的排異性,是把這些人逼到河邊的罪魁禍首。
瘋子就像這些陰暗面的心理映照,他僅代表審判的映照,而無自我的思維,換言之,他只是屠刀。
把結構主義符號應用到影片中,能為影片帶來更精彩的視聽效果。我至今仍對魏導前作中的「狗尿劇本」印象深刻,這次《河邊的錯誤》魏導的隱喻更多,含義也更多了。
我個人非常喜歡這種小細節,獨出心裁的細節設定有時候能帶來非常精彩的觀影感受,而我們觀眾在挖掘細節的時間裡再次感受導演的伏筆和表達,這就是觀眾觀影經常提到的「後勁十足」。
魏導這次的作品也是「後勁十足」的,一些設定的細節非常有趣,比如從一開始就定下在電影院辦公的刑偵大隊;體面圓滑,熱愛桌球的局長,荒誕中透露著真實的設定,足以讓觀眾在入戲和出戲中,尋找到最精彩的位置。
用畫面講故事是魏導一貫的風格,這也足以讓我在影院裡完全的沉入劇情,比如馬哲妻子白潔是個左撇子,宏和玲在詩歌課堂的關係,獨居的許亮屋內的鏡子和不符合他大男人的花床單,馬哲幻想自己開槍殺人後,在手槍中掏出的七發子彈,三顆子彈畫面,七個落地聲音。種種細節都是在用畫面講故事,就好像魏導過來拍拍你的肩頭,然後說,可不要來問我,你想知道的,我都拍給你了。
我們單獨拉出許亮這條線索復盤一下。
許亮是唯一一個沒有和瘋子有任何正面交集,卻依然選擇自殺的人。他的死和馬哲的查案密切相關;他曾因偽證陷害的流氓罪被判八年牢獄,在第七年時才有人還了他公道,出獄的許亮背著案底,本就很難融入社會,他雖然在紡織廠找到了工作,但是也受人詬病著,煎熬的活著。
紡織廠里有那麼多女孩燙了大波浪,但是馬哲找許亮問話時,許亮說:「沒人找我燙過大波浪。」他的肉體在社會有了棲身之所,精神卻是一直游離在外的。沒有女孩認可他,找他做大波浪,而唯一認可他的自己,受制於社會,受制於大眾的目光,他一輩子也無法光明正大的為自己燙大波浪,那頭半長不短的頭髮,或許就是他的精神與肉體向社會不斷妥協的結果。
馬哲既是許亮肉身的救贖,也是許亮精神的撒旦。
許亮擔心自己的秘密被撞破,也不相信有人能信任自己,於是打算吞安眠藥自殺,是馬哲義無反顧的在家屬同意書上簽字,給了許亮活下去的機會,但與此同時,也在這個時候馬哲搜出了許亮的大波浪,讓許亮的異裝癖公之於眾,馬哲拯救了許亮的肉體,也殺了許亮的靈魂,於是許亮親自把那本該送給醫生的「救死扶傷,重獲新生」的錦旗送給馬哲,也在那之後毅然決然帶上大波浪赴死。
許亮這條線索的篇幅不長,語言不多,但是依靠畫面和伏筆,以及許亮在畫面中被鏡子困住的自我,魏導的電影符號就這樣講明白了一個可悲的青年人短暫的一生。許亮的死,是久居孤獨,內心壓抑,無人理解的結果,我結束觀影時就在忍不住想,如果許亮能夠堅持活到今天的社會,也許就能親手為自己燙上自己最喜歡的大波浪了,可是活到今天,他又該怎麼熬過灰暗的幾十年呢?
原著曾經被張藝謀看中過,但是張藝謀斟酌再三,最後選擇改編了余華的《活著》,由此可見這部影片的原著小說改編難度之大,余華曾在採訪中直言不諱的說道:「《河邊的錯誤》這部影片,能夠改編出品,順利過審,其實已經是莫大的成功了。」
原著小說中的敏感信息很多,夾雜著各種隱喻,本身就讓人晦澀難懂,魏書均的影視化處理,像是在余華原著的隱喻基礎上,在蒙上一層紗。你沉醉於光與影的交換,而紗的背後是你看完才能懂得的內涵。
影片全程我們都在跟著馬哲尋找真相,但是在尋找真相的過程中,馬哲被逼瘋,成為和殺人犯一樣的瘋子,我也放下了真相,開始思考,究竟是怎樣的錯誤。馬哲夢境里把案發當事人用夢一樣的手法串聯在一起,但是結束時所有人都在河邊看著馬哲發出嘲笑,河邊的「錯誤」,究竟是誰的錯?想把案件真相搞明白的馬哲,真的做錯了嗎?或許聽從局長的意見,從一開始就結案,會不會後面的人都不會死?可是只重視結果的局長,絲毫不在意偵查過程,而是沉迷桌球,同樣意有所指。
河邊的錯,錯在所有人,完全順從著大眾的眼光去做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樣也是個「瘋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