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為星標」
電影《路邊野餐》
「 你讀詩人就是在讀另外一個孤獨的個體。」
「詩就像pH 試紙一樣,一被污染,馬上就會呈現出來。」
「 如果某個詩人的風格形成一個派系、一個詩門,其實往往就證明了這個詩人本身的詩歌寫作有問題、很脆弱。」
在單向空間OWSPACE(順德 ALSO 店)四月末發起的南方聚會裡,詩人黃燦然、廖偉棠 圍繞「詩與青年——青年時代的甘苦對詩人的饋贈」談新詩,聊杜甫, 警惕詩歌里的輪資排輩,談論年輕時遇到的那個不經意間改變命運的人及扭轉過的偏見,是對談,也像是一場讀詩會。
詩人們認可:詩能給予人清醒,它是一種超越程序漸進的東西。與個人命運與時代有一些微妙的擦邊,碰撞生成新的東西,所以 「我們經常要把眼睛移開一點,從主流,從聲音最響亮的詩歌那裡移開一點,去看看那些比較微弱和幽暗的聲音」。
「詩是我們通向這個社會時令人保持清醒的試紙」
廖偉棠:黃燦然當時在香港提出一個半開玩笑的概念,叫「後青年」,他們不肯說自己是中年。等他們再大一點,我們去接上了「後青年」的旗幟。後來發現「後青年」也不行了,我們又發明了一個「前中年」。後來「前中年」都有點繃不住了,我又發明了一個叫詞叫「微中年」。我們現在就是「微中年」,還好,就是還沒有到中年。
黃燦然:我們必須得認清現實,今年我已經 60 歲了。
廖偉棠:你已經是很快要變成老人家了。
黃燦然:反正我就是已經 60 歲了。你看 60 歲是個什麼概念?好可怕,難想像。今天我們要聊「青年」,這個題目比較有意思,就是說我們可以聊中年,因為青年們也會有中年、老年。廖偉棠當時就是一個年輕人。
廖偉棠:認識你的時候,我 21歲。
黃燦然:比我想像的老了。我原來感覺到你就是更像個十八九歲的樣子。他在香港也沒朋友,就給我打了個電話說,黃燦然,我來你家了,我已經在樓下了。
廖偉棠:其實有一個關鍵人物,就是陳侗老師。我很早就認識他,陳侗老師在那廣州美院開博爾赫斯書店的時候,我已經是他的常客。他知道我要去香港,就手寫了一個電話號碼給我,他說你有事就可以找他,這個是黃燦然的電話。
那一年真的就是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一直都當他是老師,因為這一年我的很多觀念,對詩歌的觀念、對人生的觀念都受到了燦然的啟發。那時候我還是個少年,他是個青年,也不是故意扣題,我覺得燦然的詩直到現在也還有很多青年的氣質。 他的銳氣和倔強,與世界表面上好像很和諧,實際上卻充滿了較勁的地方。我覺得這是很難得的,因為二十年前跟你同齡的人都在說「中年寫作」嘛,但是其實他們當時也就三十出頭而已對不對?其實現在看回來這個中年寫作也就是一個說法而已。
黃燦然:你說的這個就是迴避中年。
廖偉棠:不是迴避,我覺得我們可以直接跳過中年進入老年是最好的。其實我很嚮往老年,因為我對中年的個刻板印象太強了,覺得中年就是油膩,所以總是覺得能跳過就跳過。
黃燦然:相反我覺得中年還是更好。當你真正的到 60 歲,你的想法可能就不一樣了。剛才想到,廖偉棠說的影響,把我當成前輩,我倒是有個想法。我特別想講廖偉棠曾經在不同的場合,包括今天這個場合,強調這一點,但我覺得特別有意思的是我跟廖偉棠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這才有意思。
說實話,如果是對你,我也只算是小前輩而已,我們差了 12 歲。就是說有這些年輕人,如果一個青年跟上一輩,無論是小前輩還是老前輩,去模仿他,或者說向他學習,結果學成和他差不多的樣子,這是完全沒價值的。我跟廖偉棠是兩個無論在生活、行動各方面都完全不一樣的人。這點是我覺得所謂的前輩跟後輩的關係,而不是說一個拷貝另外一個,形成一個團體或者說一個流派。
廖偉棠:對,那種最可怕。
黃燦然:我是最反對這種的。我現在還有時候看到一些年輕人,他們說「喜歡某某」,好像很崇拜。但問題是你寫出的東西跟人家一樣,又學不到家。模仿人家,但問題是你有什麼價值?還有比如說我強調過「喜歡某某」,就變成好像我喜歡這個某某,這個人可能比較晦澀、比較先鋒,好像我自己就有價值一樣。就像我們追求時裝,時裝又不是你的,你只是消費而已。我很喜歡、崇拜這個人,就寫的跟他差不多,行為方式也跟他差不多,這樣就沒有價值。
如果你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你喜歡這個某某,事實上前面還有個三十來歲也喜歡這個某某。而且如果有一個,就會有第二個,甚至十來個,但問題是你沒有去看看前面這些喜歡某某的人有沒有任何成就。
廖偉棠:這就是中國詩歌。有一點我是很警惕,或者說白了很不喜歡的,就是中國詩歌的江湖味很重,有江湖就會有論資排輩,還有一點就是師門傳承。這種是很可笑的,你在別的領域,就算你在學術界,你去講什麼師門都已經夠令人尷尬的了。但你要文學創作,還是一個最自由的文體——詩歌是最反叛的文體。如果某個詩人的風格形成一個派系、一個詩門,其實往往就證明了這個詩人本身的詩歌寫作有問題、很脆弱。因為真正好的都是「學我者死」,你要學我你就完蛋了,那種詩歌才是真正立得住腳的詩歌。
黃燦然:所以有人問應該怎麼讀詩,我都會說,年輕人,你就去讀,選一兩個、兩三個前輩來好好地尊敬,好好研讀。 你可以去讀外國詩人,讀我們古典詩人,但你在面對這些的時候應該有一種反叛精神。剛才廖偉棠提到這點,他受過我一些啟發,但這些可能只是在一個人生階段的剛好碰巧的啟發。就像我們認識是偶然的一樣,但我們又是兩個完全相反的人,要互相衝突、可能還要吵架。
我就覺得這種關係是我比較喜歡和欣慰的。最重要的是,在我們這個社會、這個時代,無論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我們都會被別的東西左右。但我們要追求精神上的獨立是有可能的。偏偏這點又非常困難,代價也會很大,但是我覺得是值得的,尤其在我們這個時代。意識形態或是某種思想其實是最容易影響一代人的東西,但文學、詩歌卻是最不容易被洗腦的。
詩人是一個孤獨的個體,你讀詩人就是在讀另外一個孤獨的個體。它不是一種意識形態,它不是一種潮流,它就不會給你帶來損害,也不會把你引上歧路,也不會給你引上什麼正途。因為文學就是你想尋求的某種自由、某種獨立的東西。它不會像玄學,容易讓人成為追隨者。
詩歌無疑能夠給我們的,就是它不容易被洗腦,讀詩的人或是詩人很重要的是單獨的個體,那麼一點點精神上的獨立也是有可能的。
廖偉棠:諸位應該都比我們年輕,大多數人青春所處的世界都比我們青春的世界要艱難很多。並不是說我們那時候——他的青春 80 年代、我的青春 90 年代——看起來平凡,獲得資源也很難,但是我覺得都沒有比你們更難。
你們可能會獲得很多資源,但資源反而起反作用力。詩能給予你一種清醒。 因為詩是最不可能被利用的一種藝術。我們可以看到用電影、用詩來為意識形態宣傳,但是詩只要一沾染這種功利性目的的話,就會有一種惡臭出現,我們都能聞到:這個詩人是在用他的詩去輸出,或者用他的詩來捍衛某種東西,但他的心卻不是詩,他不是想跟我們分享這一首詩,而是想分享這首詩背後的有些東西。
所以詩,就像pH 試紙一樣,一被污染,馬上就會呈現出來。就像帕斯捷爾納克說詩是一種護身符、一種通行證,因為它有一些很敏感的東西。而這種敏感來自於詩人的敏感,他把敏感加到詩裡邊,我們獲得詩。 詩是我們通向這個社會時令人保持清醒的試紙。
「從古典的東西裡面
能收穫一些深遠的影響」
黃燦然:聊起青年,我不是要說會有某種反叛精神,實際上這個東西也不用強調,每一個人都會有的。當我回顧起我自己的青年時代時,我倒是有另外一種有意思的東西: 我覺得老人家說話好像就是無心的,他們可能給過你一句話,你之後再仔細想想,說不定不久之後就會給你帶來某種很有意思的啟示。
拿我自己來說,最重要的事就是我的命運被一個老人家,被我的大舅改變了。
我當時十四五歲就去了香港,不懂廣東話,也不懂英文,去工廠當了童工。大概這樣做了幾年,快 20 歲的時候,我回老家泉州。大舅就來看我們,他說:「燦 然,既然你這麼喜歡讀書,你應該去念大學。」那個時候我在工廠上班,但還是很喜歡讀書。我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讀書、買書。司馬長風寫了三卷本《中國新文學史》,我就按這裡面的書單來買書。大舅要我去上學,但我當時完全沒有想到,在工廠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因為在那裡沒有任何一個工友會讀書,我讀書會被別人笑。
他說我應該去讀書,讀大學。他告訴我,廣州有個暨南大學,而且他們的主要招生對象就是海外港澳這些僑胞。我覺得我舅舅本身是一個非常獨特的現象,因為他在一個很偏僻的農村,但他得到的信息卻非常準確。就好像他有這樣一個信息,就是要為了傳給一個人,也就是傳給我,不然他的信息有什麼用呢?就比如我們寫了一首詩,這首詩到底有什麼用?根本沒用。但對某些來人說可能是一條很重要的信息。這條信息他給任何人說都沒用,但剛好就可以用在我身上,這太神奇了。
那個時候我就在想我要念大學,但英語一個字都不懂,我的英文很差, 二十六個字母都寫不完,因為我從初一念到高二,之後就去香港了,高二沒念完。大舅跟我說,去念大學之前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學英語。就這樣我白天工作,晚上學習。那時候我住在 九龍官塘,那邊有一個特別有意思的學校叫 重生英文夜校。我就從 ABC 開始學,學了兩年,我就去考。
廖偉棠:這個名字很有意義,你有寫進詩里嗎?
黃燦然:它叫重生英文夜校,我逢星期二、星期四、星期六去學習。白天在工廠工作,晚上八點半就去學英語了。一旦有目標,我就沒問題並且喜歡上英語了,而且我考試每次都是 100 分。
也有很多工友在那裡。我們是三個月一期,三個月就把香港的小學一年級讀完了。當我到第二期的時候,第一期里的大部分人就不見了,我也被劃到另外的班裡,能堅持下來的人很少,但我一直就在這裡。我在那裡學了兩年,第一年也就是國際電影節那一年,我剛學了幾個月, 學會 1000 多個英文單詞,很喜歡看電影,於是就去看了國際電影節。
廖偉棠:對,那個時候香港國際電影節還沒有字幕。
黃燦然:全是英文字幕。我最多一天能看五部電影就已經不得了了。我從大會堂跑到太空館,跑來跑去,請了半個月的假去看,用那1000 多個英語單詞的詞彙量把電影全看完了。
那個時候開始,我已經在看課外書,也包括張道真的《英語語法》。我是八二年開始學的,學了兩年,八四年春天我就去 廣州華僑學生補習學校學習。因為我還沒有資格考大學,實際上我只讀到高一,那我就需要取得資格,只要我能上這個學校,我就可以直接報考暨南大學。
廖偉棠:你是到了廣州之後開始寫詩還是在香港就已經在寫?
黃燦然:上了大學之後開始寫的。
廖偉棠:打工的時候沒有寫,否則你就是第一代打工詩人。
黃燦然:我那個時候讀的新詩是非常多了,但是我只喜歡新詩,外國詩還不懂。外國詩唯一能懂能讀的就是余光中翻譯的幾首葉芝的詩,他有個《英美現代詩選》。我讀的都是新文學裡面的,還有一些台灣的詩人,如鄭愁予、方思、楊喚、瘂弦之類的。
廖偉棠:對,這些當時在你的同代人裡面可能就讀不到了。
黃燦然:其實我那個時候接觸的那些新文學作品,大陸都還沒有,好像在八十年代中期才比較大量地出版。
廖偉棠:而且造成一個錯覺,就是說國內寫詩的很多詩人,是非常否定五四新詩的,當然也就很瞧不上台灣詩歌了。但我們在香港就沒有太多這種門戶的問題。
黃燦然:這是一個好大的問題。
廖偉棠:五四新詩裡面有很多很好的東西,有很多沒被污染的東西。
黃燦然:比如說何其芳當時那些詩里的節奏,還有意象。
廖偉棠:對,還有李廣田和卞之琳。
黃燦然:卞之琳的詩是比較口語化的,很考驗人的能力,因為它的跳躍比較大。但像聞一多就很公整,又押韻又有力量。後來讀到穆旦,爆炸力就更強了。當時台灣那一代又很喜歡瘂弦。
廖偉棠:感覺他是這一百多年裡面最重要的新詩詩人之一。
黃燦然:還有方思。
廖偉棠:對,方思翻譯了里爾克。詩很奇怪,沒有進化論一說的。我們經常說要進化,好像我們的小說是在進化,我們別的科學也在進化。你不一定說一九二零年、三零年的新詩運動,才十年的詩人不一定就寫不出好詩來,因為 詩是一種超越程序漸進的東西。
同時詩也不是必然的,不是說這個地方或這個地域,有什麼深厚的文化,就會孕育出特彆強的詩。也許在一個邊緣的地方,也有可能比如香港一個工廠之類的,出現一個詩人。因為詩是一種與你的個人命運跟這個時代有一些微妙的擦邊,一碰撞,出來的東西完全是不按主流發展的。 所以我們經常要把眼睛移開一點,從主流,從聲音最響亮的詩歌那裡移開一點,去看看那些比較微弱和幽暗的聲音。
剛才燦然講到老人的啟發,我就一直在想,其實他有給我一些啟發,當然不是他作為老人給我啟發:黃燦然徹底扭轉了我對這兩個很重要的人的偏見。
一個是歌德,我記得你當時推薦我看《歌德談話錄》,那時我沉迷里爾克。大家覺得狂飆突進的那個浪漫主義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就覺得歌德是一個很中庸的人,他又在主流文學史裡面占有很重的地位,我就沒有去注意他。
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就是杜甫。教科書裡邊,包括現在被惡搞的杜甫,都給大家一種不好的印象,覺得教科書選的人肯定不會好到哪裡去,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想的。但燦然一來,就給我講杜甫的好處,另外他讓我去通過漢學家的角度——比如宇文所安——通過外國人的眼光去看唐詩。後來我有長達二十年的時間去學古詩,開頭就是燦然推薦我讀馮至的《杜甫傳》,還有宇文所安的《初唐詩》和《盛唐詩》。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有了不一樣的眼光去看待傳統,發現傳統里有非常新銳的東西。現在我還覺得杜甫是一個前衛詩人,是個實驗詩人。
黃燦然:我剛才說青年和上一輩,青年和老年,還有一個是青年和傳統。五四青年是反傳統,但我們也要知道我們現在能看到的厲害學術都是從那裡來的。
我受到馮至的影響很大,後來我又在舊書店裡面撿到兩三本,其中有一本我送給廖偉棠。不過這也許也不算是影響,而像是詩友之間互相推薦一本書,可能他感到我知道的比較多,又有說服力。就像我們喜歡某個作家,我們相信他,他向我們推薦喜歡某個作家,比如說奧登、洛夫斯基,他們每個人後面都有家族樹,一個人引向另外一個人。我覺得這種就很像朋友之間的一種互相推薦的效果。
傳統的東西,我知道廖偉棠一直都在讀陳與義,宋朝的詩。知道他的人不多。對我來說,我讀古典詩給自己的一個非常有意思的點就是,我們可能會想如果我們讀傳統的古典的,好像自己就會變得更傳統更古典。
其實對我來說完全不是。我是閱讀古典的,比如《詩經》《楚辭》,以及早期唐以前的《古詩十九首》。我在比較大面積寫香港的那些詩時,其實我當時在讀的都是古典詩。而且我不僅讀的是中國的古典詩,我是從荷馬一直讀下來。我讀詩歌的時候主要關心語系,比如俄羅斯浪漫主義的普希金,是我第一個系統地把作品讀完的作家。其他讀得多的德語、法語、希臘語、義大利語、西班牙語,我同時也讀了好多國外民間裡比較古老的詩集。
我對於古老的比較傳統的東西,就像對老人的話那樣比較重視。我從這種古典的東西裡面能收穫一些深遠的影響。
廖偉棠:我們讀得越多,我們的觸手伸得越遠。我很早就讀曼德爾施塔姆,但最初讀的時候,那是一種純粹的語言魅力的影響。當我讀了更多曼德爾施塔姆也讀的詩,像曼德爾施塔姆面對西方傳統,我面對我們東方傳統,慢慢讀得越多,就越明白曼德爾施塔姆那句名言是什麼意思。
他說 詩是對世界文明的眷戀。眷戀是什麼?是非常親密的, 因為眷戀,你跟世界文明、跟傳統是平等的。就比如剛才提到的歌德,甚至更早的薩福、品達,他們跟我們變成了平等的人。我們是在一個時代里的,像我跟黃燦然就會我們之間會泯滅掉那十二年的差距,那是當然的。但我們可能真的會跟曼德斯塔姆泯滅掉一百年的差距,跟哥德泯滅掉兩三百年的差距,跟杜甫泯滅到一千多年的差距,按這樣組成了世界的詩。按博爾赫斯的說法這是一首大詩,我們都在寫這首詩。
這時候我才明白曼德爾施塔姆說的「眷戀」。 他的眷戀不只是對於他的過去,還包括他的同代人,甚至還有他對未來的想像,也在詩歌里。我們把未來的領域都拉進來了,這詩歌很奇妙,有神秘主義的因素,因為我們的共鳴完全超越了時空的限制。我想趁這個機會,穿插一首詩,與我和黃燦然有關的一首詩。這是燦然的詩。剛才我們都說用「朋友」「老師」來稱呼都不對,其實用「兄長」「兄弟」會比較接近。
這首詩很有意思,有一些很微妙的東西。這是 2011 年,當時我去了北京又回來。那天去看他,其實應該是小狗快要走了,有十四歲,那條狗很小的時候我就跟它很熟。我回來後去看他,當天寫的這首詩。
門外山已行遍,
海也鎖在十年前的游泳池了。
「我們都是夕陽工業。」
他對我說,又像是對十四歲的老狗說。
他指的是報刊業,又像指詩歌。
只有香煙還維持著十年前的吞吐量,
吝嗇咽下每一粒文字的能量。
在他面前我藏起我的布萊希特,
在我面前他藏起他的白居易,
然後互相贈送一支杜甫的松枝。
十年前的我們在攀援,
如三月的花骨朵。
在空中我欣慰於仍認得這街道
這門。有人在按鈴,
我們一起去開門吧。
( 《一位詩歌兄長》,黃燦然)
廖偉棠:我覺得最微妙就是那兩句,因為布萊希特是他給我的,那時候黃燦然譯很多文本,最迷的應該是卡瓦菲斯。他翻譯的那本最有名的布萊希特很多人都讀過,當時我是一個憤青,憤青會喜歡布萊希特,因為布萊希特諷刺很有力度。
黃燦然:最近搬家,看到我的書架。你當時是不是跟林業他們有個報刊?
廖偉棠:《新詩》。
黃燦然:對,布萊希特的詩有一首就登在上面。
廖偉棠:應該是 1998 年。
黃燦然:第一期還是第二期。
廖偉棠:《回憶瑪麗·安》,我很喜歡那首。最後我們一起來交換杜甫,因為杜甫是一個很龐雜的詩人,所以我們在杜甫這支樹枝上攀登的時候,每個人都會在杜甫這根樹枝上嫁接自己的花朵。還有一點,這是當時真實發生的情況,我們在家聊天的時候,突然有人按鈴,我們就出去開門,這個象徵性就好像我們要傳一些什麼東西給那個按鈴的人,因為那個按鈴的人就是 10 年前的我。但現在去看又好像並不是這樣。那個按鈴的人可能是要來教一些東西給我們。剛才我說詩歌里的平等性與自由很微妙,大家可能真的要投身進去才能感受得到是多麼的神秘神奇。
黃燦然:我是覺得不一定說詩歌,讀書也是一樣的。 我覺得讀書,尤其是讀剛才我們說的經典,達到某種程度,那麼讀書就變成了一個靈魂跟另外一個靈魂的交流。當你在看某個詩人或作家的時候,他在書上寫任何過去時代的人,都是在用靈魂激活另外一個靈魂來跟你在交流的。當我們去看經典的話,基本上都是能夠經過時間的淘汰留存下來的。
我們可以想像這種情況,一個讀者的周圍,無論這些人有多厲害,是有聰明才智還是擁有財富或地位,你與你那個時代最有象徵性的人交往,但你卻達不到那個層面,他們可能如過眼雲煙,轉眼就消失不見。
可能你所處的一整個時代,世上都沒有一個人是你值得與之靈魂交談的。當你讀了很多經典之後,你才會發現和可能幾百年才出現的一個靈魂在交流。
剛才廖偉棠說的平等,實際上它是一個現象級的平等。因為我們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人值得跟你平等地交流。 你能夠接觸到的一個詩人,還是說一個小說家,一個哲學家也好,他是穿越幾百年的能被留下來的東西。這也是我剛才說的,是一種獨立的個體產生出來的精神著作。這種交流是什麼東西都不能比的。
廖偉棠:可能更像戀愛。就如《論語》里說的那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但這種東西本質上還是互相的。當然也是一種神秘主義。未來有人來讀我們的詩的時候,等於把我們的靈魂招魂出來。就比如說廣東的「碟仙「,我不知道北方有沒有。其實我們寫詩就像那個樣子,把那個他的鬼魂叫起來,有時候我們寧願把自己變成橋樑,讓杜甫來面對現在的中國,想像他會說什麼。有時候我們真的就在做這個事情,但這沒有關係,因為我們都在寫一首詩。
「地方詩的代價,可能要幾十年後由寫詩的人重新認領,才能被看到」
廖偉棠:接著我再分享一首跟黃燦然有關的詩,也是很唏噓的,因為當時我知道黃燦然要離開香港去深圳居住。
黃燦然:我六月份就要搬走了。
廖偉棠:對,我就馬上給他打電話。電話打完我心裡還沒什麼感覺,他搬走之後,我路過他原來的舊居,寫了一首詩,叫《過黃燦然舊居》。
從鰂魚涌地鐵站 A 出口
漫長地向上走的時候
我想起我曾有過的煉獄篇的想像。
我們不可能是維吉爾和但丁
但她們和他們可能是
與神曲里鬼魂同樣懷抱希望的人。
這些你還沒來得及一一讚美的
春秧街走來的豐乳肥臀,你的福建同鄉
或太古坊的洋人,或者更可能已被你記下的
和你我一樣小心釀 造生活之蜜的男子。
你曾經一會兒從小山坡上俯視、
一會兒在凌晨小巴上窺視、
也常常在地鐵上浮想聯翩的另一些可能的命運。
我並沒有特殊的朗誦技巧去再吟哦一番。
但我時常想起你離開香港之前最後一通電話,
你說也許將要寫深圳的山水詩,
我想說的是鰂魚涌的山水也還在生長明滅中,
我仿佛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在其間行走、攀緣。
有時停下來抽一顆煙。
他懷揣著我們尚未寫出的詩篇,
有別於這城那城所有這些懷抱希望的鬼魂。
( 《過黃燦然舊居》,廖偉棠)
黃燦然:我真的就是寫了深圳的山水詩。廖偉棠讀的這首詩,事實上他要讀什麼詩,我們是沒有互通的。
我要稍微介紹一下「鰂魚涌」。一看到香港的詩,你首先會發現發音的不一樣,「涌」這個是真的沒有字,要造出來的,不讀「yong」讀「cong」。我原來去寫山水詩的那個地方,叫洞背村,所屬的那個鎮叫葵涌鎮,跟香港的一樣。在鎮以下的一個小社區叫做溪涌,念成「溪 yong」「溪cong」的人都有。當我們來到比較具體的香港或者廣東時,我們面對的是跟本土發音相關的,更生僻的(地名)。包括春秧街,在北角,代表的是福建人,它原本是一條全員福建人買賣東西的街,哪怕你是廣東人,到那邊都要學一點福建話,不然你的生意可能就會受影響。北角幾乎就是福建人的天下。
像太古坊就在 鰂魚涌,我住在太古坊附近。順便說一下,我離開香港前寫的那本書叫《發現集》,這本書有九個部分。而我在寫《奇蹟集》的時候,是在灣仔那邊寫的,當時我的公司還在灣仔,後來搬到了北角,科大大廈那邊,距離我居住的地方,大概需要步行八分鐘左右。
我的五十首詩就是在集中描寫這個地方,集中在鰂魚涌,大概走七八分鐘就走完了。我寫了四百首詩,但其實最後選出來的只有兩百多首。
廖偉棠:他的那四百首詩,我想已經可以把洞背村填滿了,但實際這是一個傳統。杜甫有一句詩叫「春來花鳥莫深愁「。杜甫是一個很幽默、很有活力的人,他的語言活力就來源於這種幽默感。而幽默感向來都是中國人所缺乏的東西,但是古代有三個人都很有幽默感,一個是孔子,一個是陶淵明,一個是杜甫。這三個人都非常有意思,幽默感給予詩歌活力。黃燦然的詩也很有幽默感,我比較遺憾,詩的幽默感還不夠,可能是因為我的詩句里憤怒和痛苦更多一些。
剛才燦然說到地方詩,你就會發現其實在香港也很有意思。當你想書寫空間的時候,你會發現你在書寫時間。我就突然想起了我有一本詩集,是非常香港的一本詩集,可能你們也不一定能見得到,已經賣得差不多了,沒有再版了。我當時寫了一本詩集,叫做《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
那本詩集就是本來是想以地理的移動來書寫整個香港,但慢慢就變成了「 幽靈比香港更重要」,就像我剛才說的「 鬼魂比但丁更重要」一樣。 幽靈把我拉到了香港的各個時空里。我在選擇這本詩集的第一首詩的時候,選了一首很有意味的詩, 叫做「 聽得白駒榮《客途秋恨》」。
我曾經在北京生活了四五年,這首詩是我還在北京的時候寫的。但那一年我有回香港的時候,買到一張香港粵劇老倌唱的《客途秋恨》。《客途秋恨》是南音,跟福建南音不一樣,是廣東特有的,就廣州、澳門、香港主要這三個地方。
我在聽到這首歌的時候就想,中國大陸,尤其北京,北方對於到底我意味著什麼?我要怎樣連接我當時生活的北京和香港。我在回香港之後,開始寫這本詩集。這首詩用粵語讀很好聽。
那美老年長腔長是不斷,似是夜也不斷,
那桐葉似也相繼敗落我那風塵腳邊。
從晚清到新中國,他一直是舊的、沉醉的,在好風光里傷心;
而我硬是想從窮途拉出荒腔,伴奏日少,一筆壞山水,
成了債帳,傷心成鐵心。
我的那個中國在上面磨只剩得一些枯筆墨,你又怎堪敷色?
費十餘年在塵世,拋纏頭、擲花為那時尚工廠隆隆,看秋葉行囊,一具美嬌軀還在消防塔里拴著輾轉。
我那一個中國已經註定賣作戲劇中那一個中國。
若聞道是涼風有訊,我便抖開一身舊路來接納。
他近乎微笑,搖扇獨白:
「無奈見得楓林月色昏」在我昂首闊步的好世界,
化白狐燦舌,靚鬼成仙。
( 聽得白駒榮《客途秋恨》,廖偉棠)
黃燦然:我這首也是年輕的東西,如果你們有人在寫東西,就不要把它們丟掉。
廖偉棠:這是你最開始寫的詩嗎?
黃燦然:我八五年開始寫,這是我八六年的作品,一直沒有正式公開過。
泉州是一個小城
四條潔凈的街道
東西南北
從鐘樓交叉而過
此外,很多曲折的小巷
我都沒走過
因為我住在這兒的時間不長
每年來兩次,看我的情人
請你來泉州玩玩
請沿著九一路走一陣子
你會望見一塊招牌
黑底白字寫著地區計量所
你就進去
對著三樓大喊兩聲
首先會是我的情人
跟著是我
出現在陽台
等你上來
(《 泉州》,黃燦然)
這首詩也並不是藏著,我一直都記得它的存在,它有一個很平靜的音調,但是後來我再也沒有辦法達到這個高度。80 年代我寫這樣一首詩,只寫了一個真實的地址。當時我的女朋友,也就是我現在的太太住在這裡,我讀大學的時候就回到那邊去。而我這樣的詩,也找不到地方發表。
廖偉棠:而且八十年代的詩,就像群魔亂舞、天馬行空那樣。但也很快就會被埋沒。
黃燦然:對,根本找不到地方發表,你也拿不出來。它是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小地方,但放到現在就還可能變成一個泉州宣傳旅遊點的地方,因為泉州是一個旅遊城市。放在那個時候,一個沒人知道的小地方和沒人知道的小詩,只會有被埋沒的命運。而現在就更像我來重新認領它的命運。我會把它放進明年即將要發布的一本詩集中。
而且這個涉及到一點,特殊的地方性,它和我接下來要說的一首廣州的詩不一樣。因為我們大部分人寫東西都是寫的一個大的語境,用普通話來寫詩。我們的另外一個意象都是很普遍的,我們都沒有個具體的地名和地點,比如說地區計量所。那個時候寫詩就是說你在海南寫的,在西藏、在新疆或者北京。這首詩就很簡單,把你釘在那個位置。 這就是一種地方詩的差別,代價就是可能要幾十年後由我這個寫詩的人重新把它認領了,它才能被大家看到。
下面是另外一首詩。我們寫詩的時候有很多的普遍性,我們有古典的意象或者普遍的意象,在經典化的意象中詩人能夠在裡面別開生面。但問題是一旦我們落到一個叫做「建設二馬路」的意象,這就有困難了,因為突然間就從風花雪夜突然跌到陰溝裡面了。
一個當代詩人,一個在南方的詩人,還有地方性的詩人。 如果他要非常忠實地寫自己當地的風土、風物,而且這個東西來自於他的生命、他的生活的話,他們要面對的是能不能把這些東西寫下來,又或者是該在哪裡 把這些東西發布出來。
這是我 1996 年寫的詩,十年後我寫廣州,寫了一個地方性的東西,不過這個地方性它有一點點普遍性。它是從一個香港人的角度來寫廣州,廣州本身是一個大都市,香港也是一個大都市,所以事實上它比《泉州》這首詩的版圖更大。但是對於說經典話的詩人來說,讀者也需要有一定的感覺去閱讀這些文字,尤其當你去讀顧城、北島的時候。
廖偉棠:那個時候」詩與遠方「這句陳套的話已經深入人心了。
黃燦然:那時候所有人都在寫草原,因為海子的關係。他們是用比較普遍性的語言在記敘。但我一旦落到「建設二馬路」,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這個是需要你有一定的自信心,才能做到的。一個多月前我整理這首詩的時候,有個朋友看到,因為他就是九十年代住在建設二馬路旁邊,對他來說那種特殊的那種興奮和熟悉感就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擬的。
每隔兩個月,我總要穿過
有三株彼此互不理睬的
紅棉樹的建設二馬路,尋訪
我朋友的家
每一次
的士都要多兜幾個圈,不知道
是司機有意坑我這外地人,還是真的
因為這一帶太雜、太亂、太令人
失去方向感,尤其是在
沒有街燈的夜晚。
我慢慢喜歡上
一直不太喜歡的廣州,
說起來與這裡有關:
酒樓、排檔、雜貨店,
菜市場、藥房、地攤,
它們都近在咫尺,
方便我這個貪方便的人。
朋友從珠江對岸騎車來訪,或從外省
乘火車抵達,建設二馬路便成為
他們眼裡或囗中堅固的標誌。
有時候他們比我先到一步,
在我朋友五樓家的客廳里
泡好一壺茶迎接我,
讓我賓至如歸。
湖水般的女主人
和海綿般的男主人容納我們
和我們明確而又大膽的理想
粗心,是因為太專注;
疲累,是因為太熱烈;
窗簾下露出一角黎明,
是因為胸中星光遮掩了鐘面。
(《 建設二馬路》,黃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