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後,美貞拒絕了同事一起去咖啡館加班的邀約。
她獨自一人去了另一家咖啡館。
翻開白天的紙稿,整頁都是領導的批紅,大寫加粗的叉號與感嘆號觸目驚心。
翻著翻著,美貞的眼圈紅了。
與此同時,美貞的內心獨白響起:
以上台詞出自最近的高分韓劇《我的出走日記》。
開播兩個星期以來,該劇的評分節節走高。目前正漸入佳境,豆瓣評分從 8.9緩緩漲至 9.1。
直擊人心的台詞,無疑是觀眾入坑的一大誘因。
《我的出走日記》頗有日劇巔峰時期的風範,大段展現現代都市中青年階層內心世界的金句對白層出不窮。
當然,金句不是它得高分的唯一原因。 金句背後是編劇朴惠英對某種難以啟齒的人生狀態的精準狙擊和溫柔觀照。
這種狀態散落在《我的出走日記》的每一個角落裡:
明明工作了一天,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空虛地像個被抽空大腦的人;
明明是自己應該討回的錢,卻怯弱地如同欠債人一樣手足無措;
明明說了很多話,卻沒有一句是自己想說的話……
明明四肢健全,頭腦正常,按部就班地進行著自己的人生,卻強烈地感到自己被困住,甚至弄不明白困住自己的東西是什麼,最後只能化為一聲哀嘆:
為什麼沒有人愛我?
但好像,這樣的自我連自己都愛不起來,更何況別人?
《我的出走日記》的前四集就是替所有感到被困住的普通人說出了這些負面情緒。其實,這個主題並非新鮮事,早在近二十年前的日劇《西瓜》就有精彩的討論。
時代發展巨快無比,二十年後的東亞社會不僅保留了二十年前的條條框框,還滋生出一系列附加值:
畸形增長的房價,效率至上的資本算法,以及由此衍生而來的人的低價值、低自尊感。
《西瓜》里困擾普女的尚且是無趣的個性、一成不變的生活程序,和大量無所事事的無聊時光。
而到了《我的出走日記》里,精神困頓不僅關乎自我成長的危機,更是生計問題的後遺症。
01
該劇的女主角廉美貞與大姐琦貞、二哥昌錫連同父母一起住在京畿道的鄉下。
京畿道在首都首爾附近,按劇中的話說,就像「蛋白」一樣包裹著「蛋黃」首爾。我們也可以簡單粗暴地理解為,他們是城鄉結合部青年。
父母在家務農,順道經營著一家水槽台家庭小作坊。
姐弟三人在首爾工作,每天通勤時間超過三個小時。
大姐琦貞曾抱怨道,下班時天還亮著,回到家天已經黑了,自己是沒有傍晚的人。
住在偏遠鄉下,逐漸成為三個人的魔咒。
美貞被公司建議加入下班後的同好會,也就是半強制型的團建活動。美貞以家住太遠趕不上末班車為由推脫多次後,在同事中漸漸變得格格不入。
當然,家住的遠只是美貞的藉口。
美貞天性內向、社恐,不善交友,別人做起來輕而易舉的事,她做起來總是笨拙而拘束。
久而久之,社交小透明美貞便以家遠為藉口順勢自絕於集體。
但暫時擺脫了社交的美貞並未因此得到心靈上的安寧。
編劇朴惠英並未把美貞刻畫成一個表面波瀾不驚,實際上內心篤定充實的角色。
美貞的內心並不完全享受脫離人群帶來的孤獨。她的社恐,也有一部分原因在於下意識逃避自己努力融入大環境卻依舊處處碰壁造成的失落和挫敗感。
劇中不遺餘力地收集著那些沮喪的瞬間。
方案上交之後,領導發出的任何一點聲音都牽動著美貞的心情,而她聽到都是嘆氣。
借給曾經與自己曖昧過的男人信用卡,卻被銀行告知欠下巨款,男人也隨之失蹤。美貞到處打聽男人下落,才發現人人都知道他是人渣,只有自己被騙錢騙感情。
那一刻,比還不起債更糟糕的,是不得不又一次直面自己年過三十卻依舊缺乏社會經驗和生存能力的軟弱無能。
美貞甚至跳過對渣男的憤怒,默默將情緒轉化為自我貶低。
但是公司的「幸福援助會中心」並沒有放過美貞,他們依舊將不愛交際的員工劃為重點幫扶對象,看似關愛實則強制性地逼迫員工「正能量」起來。
在這種虛偽而強勢的規訓之下,美貞連反抗的方式都是那麼無力。
她在人事面前突然情緒崩潰,第一次向人傾訴自己的疲憊。然而第二天上班,她還得笑著向人解釋,我很好。
大姐琦貞的個性與美貞截然不同。她講話直率,脾氣火爆,不喜歡的事絕對不做,堅決不吃啞巴虧,家裡的農活也幾乎不參與。
但她同樣不快樂。
美貞總是陷入自我懷疑的無力感中,而琦貞則時常被憤怒包圍。
公司里的花心男上司每天都給不同的女員工送彩票玩曖昧,全公司只有琦貞一個女生從未得到過花心男上司的任何表示。
琦貞嘴上吐槽男上司油膩噁心,心裡真正介意的是憑什麼別人都有就我沒有。在這場由男人引發的無形雌競中,琦貞在乎的是輸贏。
她甚至會不顧尷尬,直接去問上司原因。後來琦貞跟上司把話說開,兩人推心置腹地聊起來,但吃完飯,上司依舊會立即找理由離開,不想與她有任何多餘的曖昧。
在這些細小的期待一次次落空後,平日裡總是憤世嫉俗的琦貞也和妹妹一樣,積攢了越來越多的自我懷疑。
二哥昌錫的困境則與經濟掛鉤的更加明顯。
1985年出生的他至今還在便利店門店工作,每天吃著即將過期的便當,上年紀的女同事每天無休止地打電話給他抱怨老公小孩,他也不好意思掛電話,甚至連想貸款買一輛電動車都需要父親點頭,還被無情拒絕。
所以,他只能和住在首爾的女友談著「異地戀」,連說分手都要算著末班車的時間。
而他執意要與女友分手的原因,無非源於硬體條件上的自卑。他深知自己不是女友的最優選,於是在女友拋棄自己前先放棄她,為自己挽尊。
姐弟三人每晚都從首爾趕回家中,身形懶散倦怠,常常是相對無言,或者一言不合就開罵。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累了」,而這種累總是或多或少源自他人的不認可或是自我厭棄。
三個人就像三座荒蕪的浮島,在海洋上漫無目的地漂泊,互相撞擊,卻又無法嵌入彼此的地表,更難以形成解釋穩固的聯結。
02
然而日子總是要過下去。
如何在自己並不滿意的狀態中硬著頭皮把日子過下去,不至於讓自己徹底陷入虛無或者抑鬱,是這些既沒錢也沒本事更沒理想的年輕人們迫切需要答案的人生課題。
按劇中的設置,姐弟三人應該都是八零後,雖說看起來還是年輕人,但早已過了高容錯率的青年時代。
三人並未成家,尚處於求偶階段,人生高不成低不就,既沒有傳統意義上中年危機那些關於婚姻、家庭、育兒的煩惱,也早已過了青年時期自我蛻變的動盪期。
所以,在社會時鐘的刻度上,三人處在尷尬的人生過渡期,而那個讓人生邁進下一階段的契機遲遲不肯到來。生活似乎卡帶了,作為主人公的三姐弟只能不斷機械重複著昨天的一切,程式化的工作,程式化的社交,程式化的進食……
正如美貞所說,睜開眼的每一天都是勞作。之所以生活中的一切行為都變成了勞(工)作,是因為在高度重複而又缺乏認同感的環境中,人的主體性會被一再削弱。你已分不清什麼是出於自我願望,什麼是出於遵守約定俗成的規則。
比如,一家人衣食住行都住在一起,但是下班路上遇到也不會互相打招呼,吃飯時也沒有任何交流,偶爾有人想說話,母親還動不動擠眉弄眼,提醒孩子觀察父親的臉色。
似乎讓他們生活在一起的不是親情,而是窮。因為窮,所以沒法分家,沒法出走,沒法獨居。
同理,交朋友也是如此。
因為從小在鄉下長大,即使工作後也要趕回鄉下,所以三姐弟很難和住在首爾的人成為朋友。仿佛不是他們在選擇朋友,而是成長環境替他們決定了只有鄉下的夥伴能夠成為朋友,即便他們沒有那麼多共同語言,彼此的個性也合不來,但也將將就就湊在了一起。
親人不是自己想選的也就罷了,連朋友也由不得自己挑,而愛情更是海市蜃樓。在沒有深度聯結的表面生活久了,就不是人在過日子,而是日子在熬人了。
說到這裡,沒看過的讀者可能會覺得,這劇得無聊成什麼樣啊?
那倒是錯怪這部劇了。
編劇朴惠英深知人心的躁動絕不會因為無聊的日常而被抹殺。
相反,無聊的日常有時更能激發出人對整活的渴望。
劇中一些極為精妙的高光時刻都是平地起波瀾。
令人印象最深的莫過於昌錫的廢柴朋友相親失敗,哭訴自己被相親對象形容成哪怕洗乾淨帶回家,也還是會出去弄得滿身泥巴的流浪狗。
昌錫聽後哈哈大笑,說謝謝你贏過我了。
廢柴朋友沒懂,昌錫解釋道,自己被前女友吐槽「老土」,而他被吐槽是「流浪狗」,顯然是「流浪狗」更精準也更丟人。
廢柴朋友聽後哭得更凶了,而昌錫和美貞則笑得更加開心。
這是一個過於殘忍而老辣的片段,它道出了一些我們很難承認卻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的事實——
很多時候,遭遇坎坷的我們之所以能夠好好活下去,是因為知道有人比我們更慘。而有時你比他慘,有時他比你慘,這樣的人才能成為長久的朋友。
換句話說,即使被奚落至此還能保持友情,這種友誼雖然殘酷卻更加堅固、更加接近友情的本質,不是嗎?
03
劇中老友們總是聚會。這些半斤八兩的廢柴准中年們雖然自己的日子過得稀里糊塗,但看到身邊好友犯蠢,個個都瞬間化身人生導師,每句話都能噎得對方啞口無言。
他們保持友誼的方式,就是彼此狠狠戳破對方的自我欺騙。這種不留情面反而催生了本劇的療愈功能。
人在精神長期處於低價值感的狀態下,要麼會像前幾集的美貞那樣陷入自我否定的死循環,要麼就像昌錫和琦貞那樣,為了讓自己好受些而選擇自我欺騙:
戀愛維持不下去,不是因為對自己沒信心,而是女友蓄謀出軌已久(其實都是昌錫欲加之罪)。
男上司不給自己彩票,不是因為他沒被自己吸引,而是因為他猥瑣油膩,自己不屑與之為伍(事實上琦貞挺喜歡男上司)。
他們也嘗試掙脫困在自己身上的枷鎖。昌錫想買二手車縮短通勤時間,想拚命升職加薪換一個在首爾獨居的屋子。琦貞倒騰自己的頭髮,想著去整容也許就能改變自己的桃花運。
他們好像在試著改變,但是都沒有觸及根本。
昌錫和琦貞不會愛別人也無法得到愛的根源,是他們根本看不上自己。
昌錫深信人以類聚,如果身邊出現一個爛人,那一定是自己出了毛病,才會遇到這種爛人。
美貞則在各種機緣巧合下看清了這種陷阱。
在鄰居具先生的點撥下,她意識到,成為渣男的取款機並不是自己活該,而是那些狡猾的男人太懂得如何利用善良女孩。
她和爛人糾纏不清,並不能將錯全部自己攬下,要對那些蓄意將善良的人拉下水的爛人保持憤怒,才有力氣改變現狀。
美貞從一開始就清醒地意識到,無論自己生在哪長在哪,自己的境遇是不會有所改變的。
生活並不在別處,並不是改變住址,改變髮型或者容貌就能逆天改命。真正需要改變的,是對自己的態度。
所以在小宇宙爆發的那個夜晚,她對具先生說:
一個人僅僅得到愛是不夠的。得到愛得方式有很多,可以是求來的,騙來的,或是交易來的,甚至是靠幻想來的,這些都可能會產生愛情。
但是崇拜不同。
得到崇拜的唯一理由,是這個人身上擁有值得欣賞的閃光點。
對美貞、昌錫和琦貞這樣的普通人來說,雖然他們一直在渴望戀愛,渴望有人來愛自己,但他們真正需要的並不完全是荷爾蒙上頭的愛情。
能幫他們擺脫現狀的,是有人能夠從他們看似平庸的人格中找到閃光之處。
而這個人既可以是別人,也可以是自己。
與其寄希望於有個人能從茫茫人海中一眼望穿你身上連自己都沒發現的優點,倒不如自己把它挖出來。
每一部喪到極致觸底反彈、成功治癒到觀眾的劇,幾乎都要從細節處開始撕破溫情脈脈的假面,逼著劇中人和觀眾直視內心的恐懼,不得不想辦法解決它。
比如,為什麼三姐弟都如此缺愛?為什麼住在一起卻無法感受到親情?
「愛無能」的病灶就表現在一家五口的晚餐戲份上。
本劇看似在重複拍攝家人吃飯的戲碼,但每一次吃飯都絕非過場。飯桌上每個人的個性都被不斷描紅加粗,孩子和妻子形成這種個性的原因又被無聲但堅定地指向父親。
妙的是,本劇並沒有咬牙切齒地指出這一點。
它不動聲色地將「愛無能」的癥結藏在普遍到根本不會有多少人注意的日常中,藏在那些日復一日的勞作、沉寂無聊的咀嚼聲和妻兒沒有台詞的察言觀色中去。
在劇中, 吃飯、趕公車、工作失誤……那些反覆循環的日常乍看起來毫無差別,但又以細微的情緒流動為我們身處的牢籠一層層加固,看得人只想感嘆「寰宇同此炎涼」。
但是,當我們作為觀眾旁觀自己的困頓被搬上熒幕時,心裡多少是得到安慰的。無論現實中我們多想逃避,內心總有一個渴望,有一個人會走過來對你說:
如果需要我崇拜你,說一聲就行。
現實中也許不會有一個性感如孫錫久的具先生做鄰居,但如果有一部劇,把你最不堪最無能最隱秘的一面放在主角身上,然後讓主角一步一步找到救贖自己的方式,哪怕救贖的起點是從和鄰居打招呼這樣微不足道的事開始。
這會讓你覺得即便被看透也不會感到冒犯,因為你被理解了,原來自己這樣糟糕的人也有從無力感中奪回自己人生掌控權的可能。
這樣的劇之於觀眾,就相當於具先生之於美貞。
美貞給具先生打個9.1分,應該不過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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