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看了兩集《裝腔啟示錄》就準備棄劇了，結果一刷豆瓣，好嘛，評分飆到了8.3，那就再看看吧。
結果發現這劇還真是有點東西，難得有部國產劇能讓我跟朋友聊上幾句，且不是吐槽。雖然這是一部國產劇愛情劇，但是裡面涉及到的愛情、職場、日常社交等，都挺能跟得上當代一線城市青年的精神面貌。
這是一部價值觀很新的都市劇，不像隔壁的《一路朝陽》，拍的是大女主，骨子裡還是甜寵+爹味說教。
這種價值觀上的「新」對一部時裝都市劇來說十分重要，它直接決定了劇集的立意高下，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現實。
比如，同樣是拍都市愛情劇，曾經我們還在拍霸總愛上職場小白的奮鬥劇，人家韓國已經進化到拍倦怠社會的喪系愛情了。但這一次，我們也拍了一對熟齡男女的極限拉扯，不喪，但也不過分甜膩，成年男女心裡那點小九九攤開來說，和純愛故事比起來，各有各的趣味。
同時，以娛樂為主的都市劇還講究一個「輕」字。
比如，同樣是想揭開中年成功男人的畫皮，《不完美受害人》是連扯帶扒的現實諷刺，《裝腔啟示錄》則是舉重若輕的世情小說。《不完美受害人》探討的話題雖嚴肅深刻，但唯獨缺了點娛樂性。《裝腔啟示錄》則通過女主一次主動「向上攀爬」的經歷，更輕巧地解構了「老少配」的權力關係。
《裝腔啟示錄》還有一個很好的切入點——成年人的「裝」，也就是那英最煩的「裝逼」。
無論是戀愛還是職場，最引人入勝的都是當事人的心理戰。年少時裝逼，多半是為了附庸風雅，成年後裝逼，多少也帶著點自我保護的意思。
行走江湖，明槍暗箭的，沒有面具護身，輕則毀容，重則身亡。
面對群狼環伺，裝逼立人設不難，難的是有朝一日你摘下面具，還認不認識自己真實的臉？
01
全員裝X
前兩集勸退我的正是全員裝逼的設定。
男女主一個是紅圈所律師，一個是北京投行的VP，妥妥的精英人設，向上夠一夠就能進入上流社會。
背景越精英，人設就要越精緻。
女主唐影坐經濟艙也要儀式感滿滿：香水、咖啡、英文原版書，集齊裝逼三要素即可召喚一次朋友圈動態。
看什麼書也很重要。
女主看的是薩利·魯尼的《聊天記錄》，精英小資的形象呼之欲出，逼格滿分。
男主許子詮看似沒那麼多講究，但人家張口叫住了空姐，原來是頭等艙的老熟人。
唐影噴香水，許子詮擦香膏。
兩個出場自帶香氛的講究人，硬是在北京飛上海的短短兩個小時里把機艙變成了小資的斗獸場。
唐影對接的甲方是大公司的法務劉美玲。一看到倪虹潔標誌性的笑容，觀眾心裡大概也就對這個人設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上海本地中產，三句話不離老公，在內做嬌妻，在外女強人，衣服包包奢侈品都是牙醫老公買的，有一眼識別A貨的本領。
唐影的上司王律，跟著大老闆乾了十年的高級律師，一邊參加葬禮一邊開視頻會議賣慘是日常，練書法、做西餐、看法國文藝片也是日常，至少是她展現給別人的日常。
劉美玲和王律交鋒，也是一陣腥風血雨。
王律請劉美玲赴「家宴」，做的是西餐，寫的是書法菜譜，劉美玲對唐影哂笑：
初學者一般都臨文徵明。
劉美玲懷疑麵條沒放鹽，王律兩眼一骨碌，稱自己放的是「喜馬拉雅玫瑰鹽」，劉美玲不甘示弱，「不好意思，昨晚法國進口吉娜朵吃多了」。
吃完飯看歐洲文藝片，兩人開始比賽誰閉眼誰就輸，唐影夾在上司和甲方中間困成狗，只能裝弱離開。
戀愛交友，更得裝。
許子詮擅長撩妹，兩次跟女主約會，送香水總能送到女孩心坎上，牽女孩的手也不打直球，而是掏出鋼筆，在女孩手心寫下適合她的香水名。
唐影呢，一面享受跟帥哥海王曖昧，一面揣著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的心思攀附集團總裁馬總。
馬總請她去畫展，她提前一晚做足功課，到了現場現學現賣。
但有意思的是，讓她得到圈內大佬認可的並不是這番小學生般認真的舉手發言，而是她的職業。
一旁看戲的富家女聽聞她是紅圈律師，立刻對她改觀。原本以為這個把野心全袒露在肩膀上的女孩是個無腦小丑，沒想到她有獨立的身份和立場。
裝腔作勢早已是這群精英分子的生活方式。
但隨著劇情深入，這部劇的設置也逐漸有趣起來。
每一個裝逼的人背後，都站著另一個評論家。評論家們對別人評頭論足，而當他們自己忍不住裝起逼來，被凝視的人也會反過來成為評論家，頗有種「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意思。
在這個裝逼元宇宙里，你既是小丑，也是觀眾。「有時笑笑人家，有時給人家笑笑」，高端玩家看低端玩家裝逼時的傲慢或嫌棄，以及低端玩家看高端玩家裝逼時的酸味或攀附，都在這種雙向凝視中被消解了。
就像女主說的那樣，「人人都需要一個體面的外表，就算和真實的自己有差距，又有誰會在意呢？」反正，「Fake it till you make it.（假裝擁有，直到你真的擁有）」
如果你的目標是「真的擁有」，那麼「假裝擁有」的過程，似乎也就不用太在意了吧？
02
裝X背後的黑洞
這個想法的確很誘人。
因為它設置了一個看似可靠的目標——「真的擁有」。
對唐影來說，什麼才是「真的擁有」呢？
她在中國頂級律所工作，服務的甲方非富即貴，即便是初級律師，月薪也有2-3萬，和身價過億的老總打交道是常態，夠一夠，裝一裝，就算做不了真正的豪門闊太，也有可能混到合伙人的位置，成為新一代new money。
因為有了這個「許諾」，很多事情就開始變得可以忍受，乃至成為進入這個圈層的「入場券」。
都市劇里常常會有女主角咬牙買下超出自己負擔能力之外的奢侈品的橋段，《裝腔啟示錄》里有，《一路朝陽》里也有。
衣服是戰袍，學識是武器，奢侈品則是自己給自己設下的門檻。想要擁有不看價碼的底氣，首先得假裝自己不看價碼。
這是都市白領的自我修養。
你說虛榮也好，逞強也罷，為了達到心中的目標，白領們就得像個煎餅，不斷地翻著面過日子。裝一會，快糊了，翻個面，松一會，又要糊了，再翻個面，這樣反反覆復來來回回，終有一日能成為一份成熟的煎餅。
所以呢，下班之後脫下工裝秒變夜店女王，接到上司電話套上工裝踉踉蹌蹌去加班是常事；上一秒在高端局跟身家上億的大老闆吟詩作對，下一秒回到老破小睡著發霉返潮的木板床，也是常事；上一秒被頂頭上司委以重任，頭懸大餅錐刺股，腦袋上吊著一根胡蘿蔔拚命向前沖，下一秒身上背著一口黑鍋被指著鼻子罵，更是常事。
眾人裝逼的B面，《裝腔啟示錄》也拍出來了。
比如開頭在經濟艙相遇後，男女主下了飛機，精緻girl秒變精緻狗跪舔甲方，講究boy被當作將就boll一腳踢開。
唐影一開機就被上司大王律罵個狗血淋頭，臨了還被挑剔穿著：
別穿得像個跳樑小丑。
許子詮為求合作陪客戶參禪，反被教育：
放下我執，別談生意。
天天PUA唐影的王律，原來也是被PUA過來的。因為一次工作失誤，大老闆直接將她開除，絲毫沒有顧及為公司奉獻十年的情分。
王律已經是高級律師，按理說，還差一步就可以做到合伙人的位置，律師界的天花板，上層階級的入場券，似乎就是夠一夠的事情。唐影感到可惜，十幾年的奮鬥，居然因為一次小小的失誤就被一筆勾銷，而同事道出了真相：
王律被開除當然不是因為這次失誤，而是因為她患慢性病多年，身體不好，生產力早就大幅下降，不能再像年輕時那樣為公司創造效益，老闆不過也是找個機會卸磨殺驢罷了。
階級跨越的美夢在王律的故事觸到了一絲現實的基底。普通人想要拿到這張入場券，真的靠用裝逼倒逼自己努力向上爬就行嗎？
恐怕現實並非如此。
那些生在羅馬的人裝逼時散發出的鬆弛感，也許是普通人用健康，甚至拿命也換不來的。
上位者的裝逼，和下位者的裝逼，能是一回事嗎？
馬總喜歡先裝富再哭窮，以此來戲弄一些涉世未深又渴望進入上流社會的年輕女孩。
這是他的裝逼方式。
而年輕女孩的裝逼方式則是照貓畫虎，以為自己釣上了有錢人，就拿出自己最好的行頭，拚命夠上想像中有錢人的腔調，穿著小弔帶，蹬著高跟鞋，在老破小門口等待著老王子降臨。
哪知道老王子算準了小女孩的虛榮和單純，偏偏穿一身運動裝，騎著共享單車來赴約，故意讓女孩踩著細高跟擠公交，窘態畢現，顏面盡失。
大家都在裝，可上位者卻能盡情站在高處嘲笑下位者的努力，踐踏下位者的尊嚴。
裝逼也有階級，而階級從來不講公平。
03
殘酷的童話故事
《裝腔啟示錄》當然是一則都市童話。
原著中，唐影是北大畢業，即便是一個007的社畜，那也已經是人尖中的人尖。而原著中的許子詮則沒有電視劇中那麼社畜，他是正兒八經的富二代，沒有生存壓力，就愛撩妹，但也確實對唐影動了真心。
即便電視劇對許子詮的人設做了改動，把他改成了一個奮發向上卻屢屢受挫的有為青年，兩人結合的童話感依舊存在。
不過這樣的成人童話比《一路朝陽》這樣的偽現實主義更值得一看，因為它沒有迴避階級差異，及其帶來的權力關係對親密關係的致命影響。
唐影的確是動了傍大款的心思。
但她參加了一次大佬飯局。席間，另一個大佬讓自己的情人嘗第一口湯，這個女孩便侃侃而談，把這口湯捧上了天。
飯後，馬總直白地說，他們就喜歡拿這個從服務員」躍升「為網紅的女孩逗悶子，而唐影則在這個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在飯桌上夸彩虹屁的網紅，和畫展上拙劣地表演著的自己，有什麼分別呢？在這些權貴人士眼中，她們不過就是一盤菜，一幅畫。也許畫要比菜更值錢，更受貴族的追捧，但終究是個供人玩樂的物件。
她參透了上位者的殘忍，也領悟到，作為下位者，向上攀附就必然要放棄尊嚴。
然後，在唐影自顧自的內心獨白里，還有這麼一段：
但你有沒有想過，當你玩弄這些女孩的時候，人家可能也只是把你當作一個長期的飯票呢？
雖然這句話並沒有說出口，但下車之後的唐影徹底打消了傍大款的念頭。因為她終於確認自己的內心，既沒法徹底放棄尊嚴伏低做小侍奉別人，也沒法只把戀愛對象當作一個長期飯票，所以，她只能繼續靠自己了。
這段微妙的心理變化真就真在，很多時候人在做選擇時用的是排除法，當你發現其他所有路都走不通或是極端困難模式，才會甘心走向那一條路。
當然，我很喜歡這段內心獨白還有一個原因：
唐影並沒有因此而看輕這個網紅。
相反，她在心裡為這個女孩辯駁，肯定了她向上的野心。當馬總笑著說你和她不一樣的時候，她心裡想的是，她和我一樣。
這是一段非常強有力的台詞，它對抗的是長久以來國產大女主劇奉行的上位者中心論，女主角必須要拚命成為上位者，成為權力掌控者，才有資格成為大女主。
而唐影「自降身份」，她不再渴望上位者的肯定，更不會將上位者的標準內化為自己的標準，她質疑這套權力敘事本身。
真正的女性劇，是要建立一套屬於女性自己的內心秩序，而不是像《一路朝陽》里的李慕嘉那樣，一路享受著成功老男友的托底，享受著大佬飯局帶來的一點點虛榮和紅利還毫無知覺，自以為是地任性創業。
《裝腔啟示錄》里的女性群像都在試著建立新的內心秩序。
王律被辭退後，反而如釋重負，再也不用上班偷偷摸魚看美食視頻了，她要正大光明地做美食博主。
劉美玲發現老公常年出軌，終於下定決心離婚，和青梅竹馬一拍即合。
唐影在高端局裡走了一遭，決定不高攀了，也不裝了，在馬總面前戴上厚厚的框架眼鏡，狼吞虎咽地吃東西。
她不再是大佬的女伴，而是一個幫大佬解決危機的專業律師，樸素、狼狽，卻很真實。
馬總眼前一亮，她卻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退路，永遠是過去的自己為未來的自己準備的。
這才是一路朝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