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 解開文字的「纏足」,先要解開心靈的「纏足」

2023-09-13   社會科學報

原標題:隨筆 | 解開文字的「纏足」,先要解開心靈的「纏足」

隨筆 | 解開文字的「纏足」,先要解開心靈的「纏足」

隨筆

解開文字的「纏足」,其實是要解開心靈的「纏足」。

原文 :《解開心靈的「纏足」》

作者 |雲南 張曼菱

圖片 |網絡

趁著春回大地,重遊江南,我去了績溪。疫情過後,穿行在青堂瓦舍的深巷,有種「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的幽寧。

進胡適家小院,月季開於牆頭。院內有雕像,但還是一種居家氣息,沒有變成展覽館。胡適的書房不大,一桌一椅,對著格窗,一派深宅大院的幽暗。祥和的潛質在這裡孕育。

白話文運動與女子「放足」潮流一般

五四運動有很多激烈的口號與主張,經歷時間與實踐的浪淘沙後,大概有不少是「夾生飯」,要反思和補課。而唯有「白話文運動」,浩浩蕩蕩,席捲百年中華,最終,使文言文和古體詩一起成為歷史、審美與藝術的專用範疇。但凡有現實價值的文言文,無論儒道釋,今天都被白話文重新解讀。或者說,白話文也成了古籍行走的「腳」,並沒有排斥和消滅古文,反而幫它走入現代,行得更遠。

「此間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淵明感覺到詞不夠用,一時無法表達,這就是古文太費斟酌的問題。白話文運動與當年的女子「放足」潮流,是一樣的意味。文學與文化也如同後來的少女一樣,天足矯健,任意行走起來。於是出現了生動活潑的詩歌、散文、小說、話劇的佳作,造就一批具有五四精神的作家。

「意態由來畫不得」,白話文卻可以畫得。廢名曾對學生講魯迅:

他寫《秋夜》時是很寂寞的。《秋夜》是一篇散文,他寫散文是很隨便的……他說他的院子裡有兩株樹,再要說這兩株樹是什麼樹,一株是棗樹,再想那一株也是棗樹。如是他便寫作文章了。本是心理的過程,而結果成為句子的不平庸,也便是他的人不平庸。(《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第八章《文學雜誌》月刊1948年1月第2集第8期)

這種「不平庸」的韻味是「我手寫我口」帶來的。白話文的實質,是讓自然的思維和口語進入文章。心口如一,這是五四時代散文魅力所在。魯迅深諳其道,《狂人日記》就是白話文小說的傑作。故我認為,這「兩株棗樹」的寫法,既是隨意的,又是有意為之。

還記得初進大一,跑進北大圖書館的庫本室,懷揣一個饅頭,撲向那一卷已經成為「海內孤本」的《胡適文存》。初極失望,盛名之下,毫不精彩。但漫步似地進入,一篇又一篇,竟如飲水自知,而不能止。讀了一天,不覺疲勞,反而神思清明,仿佛胡適先生就在眼前,親切平和。於是始悟出「白話文」之「白」,有點像蓮蓬的清香而無香,淡白卻鮮和。我是奉父命去讀《胡適文存》的,在那個時間點上,對我有洗禮的意味。在大學那個風生水起的舞台,有這點底蘊,讓我「沒有說那些自己不懂的話」,這很重要。

胡適故居的廳堂里有蘭花雕板,據介紹,胡適家有十幾塊蘭花雕板,這有點像是家族的圖騰。我明白了:「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這白話詩,原來是一首深度思家的詩。「山中」就是績溪老家,而非台灣的山中。

他的文章氣味也是一種「清歡」

不由地想起季羨林在《留德十年》里寫的海棠花來:

我最初只看到滿眼繁花,多半是叫不出名字。「看花苦為譯秦名」,我也就不譯了。因而也就不分什麼花什麼花,只是眼花繚亂而已。

這種對異域風景的麻木,原因是「隔」,是思鄉成痴。

但是,真像一個奇蹟似地,今天早晨我竟在人家園子裡看到盛開的海棠花。我的心一動,仿佛剛睡了一大覺醒來似的,驀地發現,自己在這個異域的小城裡住了六年了。鄉思濃濃地壓上心頭,無法排解。

原來在季羨林家鄉的院子裡面,就植有兩株海棠花,每年盛開。

它使我想到,我是一個有故鄉和祖國的人。故鄉和祖國雖然遠在天邊,但是現在它們卻近在眼前。

而當在哥廷根的森林中與友人郊遊時遇見一頭鹿,他寫道:誰又會想到,我們竟在這異域的小城裡親身體會到「葉干聞鹿行」的境界?

分明是異國風景,卻聯想出中國的意象。這是一顆文化遊子的孤懸之心。胡適後來久居台北,並非異邦,然而與大陸、故鄉隔絕,遺憾在他生前兩岸未能交流。想來,他也是滿眼繁花不知其名,卻獨見蘭花而心動之,歡呼之,詩詠之。

我曾經評季羨林的散文是「無華之才華」,季不使用那些撩人的字眼,也沒有奪目的景象,他會寫許多難堪與無處交代的人之常情,還真就是人生的隨意文筆。季是得了胡適真傳的,難怪季羨林散文雅俗共賞。「人間有味是清歡」,這話從季羨林這真情流露的大白話里出來,就格外真切,他的文章氣味也是一種「清歡」,這才是老爺子內心的渴望與價值觀。

「我手寫我口」

「我手寫我口」,是對人的思維與創造活力的開發,也是心口如一的品質準則。而早在chatGPT出現之前,在電腦的速率面前,在商業與利益的推動下,我們就被異化了。所謂「碼字」,我很恨這種說法,文字變成了板塊,用各種解構矇混讀者。書寫,本身就是一種誠意,出來的一行行不是文字長城,而是靈魂的河流。現在,有的教師是離了PPT就不能講課了。而在西南聯大時期,由於停電,由於轟炸等戰爭因素,教師們經常是靠記憶和口述講課的。心、口、手的融匯貫通,使得知識與理解、與能力、判斷力等同時被傳遞給學生了。任繼愈先生對我說過「詩書喪,猶有舌」,是一種信念。鄭敏則說,老師們自己就是一本書。

很久以前,有位家長給我看她孩子的作文,寫小河的,孩子寫道,曾經在這裡當過知青的媽媽歡呼著赤腳沖向小河,而自己卻感覺水涼石硬,折了回來。這很真實的對比,卻被老師改成了「我也跟隨媽媽沖向小河,一面歡呼:好美!」

我們的教育,在某種程度上背離了「白話文運動」的初衷,多少有些偽美學的意味。五四的宗旨就是要恢復青年的青春,恢復大眾的人性,要「活人」不要「死人」,解開文字的「纏足」,其實是要解開心靈的「纏足」。

想起很久以前的一部電視劇《渴望》主題曲——「心中渴望真誠的生活」。白話文運動,對中華民族精神與文化及至社會進步的影響,是怎麼估量也難以窮盡的。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868期第8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王立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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