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台上陳伯玉,不盡千年萬古情。
陳子昂,字伯玉,初唐最特立獨行的詩人,在駢文和律詩流行的時代,他提倡復古,和《春江花月夜》這類撩撥得人心痒痒的小妖精不一樣,陳子昂古樸而充滿力量,像個鋼鐵直男。
比如這首《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古人說「讀書百遍,其義自見」,但這首詩只需要讀一遍,它就像有魔力一樣,給你身體里注入一種說不出來的、非常悲愴而強烈的情感。
你看向從前,看不到古代的聖賢,你看向未來,更見不到未來的豪傑,人生在天地之間,在滾滾的歷史車輪中,即便聖賢,也渺小如斯。
不論你有多麼美好的理想,多麼遠大的抱負,當你生命消逝的時候,你完成了什麼呢?陳子昂說,他一想到這些,就「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他的悲愴,廣闊而蒼涼。
陳子昂這一掛的詩人,我翻遍歷史,也難以為他尋覓知音。
杜甫算一個:
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詠懷古蹟》
我能理解屈原宋玉這樣的人,他們風流儒雅,可是沒有人懂得欣賞,他們蕭條寂寞了一生,而現在的我,滿懷著愛國熱情,卻也如此落魄。
屈原宋玉能把內心的悲哀寫成美好的文字,使得千載之下的人們都為之感動,而我杜某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我欣賞屈原宋玉,如果他們能見到我,也一定會欣賞我吧!只可惜啊,我見不到他們,他們也見不到我。
我們不能彼此欣賞,悵望千秋茫茫,我不禁潸然淚下。
辛棄疾也算是一個: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余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賀新郎》
我所遺憾的,還不僅僅是我不能看見古代的聖賢豪傑,而是我替他們遺憾,他們竟然早已作古,沒有機會見識到我的狂態。
辛棄疾的這首詞,有人作為他「狂」的代表作,前面還有「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我們也開玩笑說,辛棄疾真是個臭美自戀的傢伙。
但如果你把重點放在詞的開頭和結尾兩句,就會發現,這是怎樣一種悲愴寂寞的感情,整個時代都沒有人能懂我,只有青山綠水。
而我為陳子昂找到的這兩個知音,他們各自的蕭條境遇和才華,又何嘗不是「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呢?
所以你看,越是偉大的詩人,越是有千秋寂寞的悲愴。
我等凡夫俗子,每日在物慾橫流中迷失了自己,難道不會感到慚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