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仰望黎明
一、黑雲壓城城不摧
廣西大學在榕江恢復了上課,課堂與住宿簡陋、生活艱苦倒也罷了,更重要的是政治環境惡劣,學校仍實行高壓統治。由於西遷中師生四下離散,中共地下黨活動處於低潮,進步學生深感壓抑。
國共兩黨的分分合合,在西校園裡也顯示為政治氣氛時起時伏。在兩黨合作抗日時的「蜜月」時期,雙方觀點可以公開;一旦兩黨關係出現裂縫,比如「皖南事變」之後,一黨獨,中共地下黨及進步同學則轉入「地下」,否則一旦公開,那是要掉腦袋的事。
談到彼時西大的政治環境,不得不倒敘西大校長李運華和他的前任高陽。高陽是西大第五任校長,但1942年12月以病辭職,教務長李運華代校長,
這一「代」就代了八九個月。直到 1943 年 8 月,高陽校長在桂林病逝,行政院令李運華正式為西大校長。1944 年 6 月西大西遷貴州榕江,除去代校長的時間,李運華先生正式做校長不到一年。又因為李運華先生不願客居貴州,且喜靜惡亂,故時人對他的政績褒貶不一。
民國期間的高級知識分子大都有自己專業領域的追求,對行政職位一般興趣不很大,甚至不屑。安徽大學校長劉文典,因學潮被蔣介石叫去訓斥。想是劉校長言出不遜,當面頂撞,被委員長扇了耳光,劉則照准蔣的下身(一說是肚子)就是一腳,也把自己踢進牢里。魯迅先生有文稱劉校長「不稱主席而關了好多天」,其實只被關了七天。交保出來時,委員長提的條件是不能再做校長。沒事,大學圈子仍由他瀟洒,劉大俠一個亮麗的轉身,跑到清華國文系做教授和主任去了。在民國西大的出版物里,提到院長、系主任等管理職務,通常寫為某某教授「兼」,亦可見教授地位要高出主任、院長之類。
與西大關係密切的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也是同樣的清高。1935年12月9日,北京爆發了聲勢浩大的抗日救國運動。兩天後,杭州各校學生冒雪走上街予以聲援。校長郭任遠非但不支持學生,反而同意軍警抓走十二名學生。浙大學生忍無可忍,掀起了「驅郭運動」。蔣介石親赴浙大,為郭任遠撐腰未果,不得不同意撤換校長。他親自點將,讓中央研究院氣象研究所所長竺可楨返回家鄉,接任浙大校長一職。讓蔣委員長沒想到的是,竺可楨書生意氣太濃,談完話,竟回了句:「讓我考慮考慮再說。」竺可楨認為校長一職百事纏身,工作量十倍於研究所所長,而且自己不善伺候部長、委員長等。糾結之際,他拜訪了紹興鄉賢、研究院院長蔡元培。蔡先生卻支持他接下浙大這個爛攤子。不久,竺可楨提出三個條件:一,財源須源源接濟;二,用人校長有全權;三,時間以半年為限。蔣介石不僅同意了財政上支援,在「不受政黨干涉」這一點上,也儘量作了妥協。於是,也有了前文提及的竺可楨率浙大遠走西南。
不過,也有人嚮往「學而優則仕」。學校實行校長負責制,這大學校長一職還頗為知識分子看重。西的校長之爭,可為一例。
高陽當西大校長之前,是雷沛鴻先生接任剛去世的馬君武做校長。
雷先生是原廣西教育廳廳長,知名教育家,南寧市津頭村人,曾留學英、美,獲得過碩士學位,在我國教育界有「成人教育專家」之稱。1940 年 8 月,雷沛鴻做西大校長,論資歷也不謂不配,但與馬君武先生比較,政治和學術地位就稍有遜色。他上任後,辦學「兼收並蓄」,收容了一些「赤色分子」,又主張學術自由,引起教育部長陳立夫不滿。加上他所長為教育學,與科學界人士不甚相熟,手下能用的「棋子」不多,於是,西大理工學院的部分師生受挑唆就有些不合作。
雷沛鴻
這時西大的教務長為李運華,廣西貴縣(今貴港市)人,年輕時家貧,接受一個和尚的贊助,到上海求學,後來留學美國,專攻化學,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有 12 項成果獲美國專利及獎勵;回國後,先後任上海大學、復旦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北京師範大學教授,其間研究發現壓力與沸點關係的新規律,並引導出「李運華氏公式」,被國內及英國大學教材引用。1933 年日寇入侵長城古北口施放毒氣,他與師生趕製防毒面具八千多套,支援抗日前線,並出版《防毒面具》一書。
但是,這樣一個有作為的專家教授,其生平事跡鮮見於 1949 年以後的報刊,除了李亞洪先生有《李運華博士傳》述之稍詳外,廣西大學校史以及一些教授對他也回憶不多。這是因為他「官癮」甚大,政治色彩很濃,三青團成立後,他即任廣西大學分團幹事長。抗戰勝利後,還進政府當過官。不過幾年後,新中國成立,他只好回歸科研,不便再拋頭露面和留下什麼憶述文字。
馬君武任校長時,李運華自恃與李、白的關係,對馬也不甚服從,總想取而代之,只是懾於馬的威望,不敢明目張胆。雷上任後,他終於公開不配合,煽動理工學院的學生到馬校長墳前哭靈,意在表示雷不如馬,對雷進行「民意彈劾」,在雁山校園轟動一時。
李運華
雷沛鴻又是一個對政治不感興趣、政治神經亦較遲鈍的人。在他任校長期間,國共合作的「蜜月期」已過,1941 年 1 月 6 日爆發了「皖南事件」,《救亡日報》於2月被迫停刊,桂林生活書店、《新華日報》門市部屢遭搜查。此間,陳立夫來西大視察,發現圖書館有馬列主義書籍,深為不滿,亦有人向上告雷沛鴻校長「容共」——看來大學告密之風已啟濫觴。陳立夫來電要雷將「共產分子」的行蹤具報,他復電辯護,且出言多有不遜。在省內,雷亦不慣官場應付,與省長黃旭初雖常見面,但他以西大是國立、不隸屬廣西為由,學校的情況不與黃聞,學校之舉措與人事也不向黃請示。與黃同處一地是如此,更遑論與「老大」李、白之交往了。
這個背景下,李運華出來「懟」他,時刻覬覦校長寶座,雷沛鴻可謂岌岌可危。但他懵然不知,接掌廣西大學後,一心一意想把廣西大學辦好。他聘高陽為法商學院院長。高陽原為江蘇教育學院院長,與雷為留美老同學,雷亦曾在該院任教多年,兩人有二十年之交情,抗戰爆發後,江蘇教育學院遷廣西,就是因為雷在廣西之故。此時江蘇教育學院奉教育部令停辦,雷乃請高陽任西大法商學院院長。雷又徵得廣西省政府同意,向教育部請求增設師範學院,函請陳劍翛、曾作忠諸教育學家來桂任教。
惹禍的引火索,是他任了自己的弟弟雷沛漢為學校的總務長。按說舉賢不避親,也不甚是問題,但是,一次總務處購買木炭一批,浮報貨價,被人抓住證據,一狀告到陳立夫處。陳以雷沛鴻參與貪污舞弊,向白崇禧提出西大易長。大家都順水推舟,於是在 1941 年 8 月 15 日,教育部改任高陽為校長。
高陽任廣西大學校長,全校師生一是不滿,高陽治理江蘇教育學院時以高壓手法聞名,因學院遷在桂林,故西大學生對此翁個性略知一二;二是不解,此人與新桂系素無淵源,為何得掌省內最高學府?原來背後自有乾坤。
曾任西大註冊部主任的李微先生,有文章述之甚詳:新桂系內部原有外江派與廣西派之爭,此時外江派之邱昌渭為民政廳長,所派出之縣長多為外省人,遂與派發生尖銳矛盾,出現「驅邱」運動。但如何安置邱呢?恰此時廣西大學有易長消息,廣西派便建議以邱繼任。白崇禧作為考慮全盤的桂系最高層,不參加下屬權斗,屬意李四光任校長,但李婉拒不允;繼擬薦甘介侯,而陳立夫又堅決不同意。邱昌渭趕緊藉機堵死這條路,主動推薦高陽,理由為高陽在廣西不成派系,沒有力量,新桂系可以指揮如意;且高與雷沛鴻是老朋友,高之繼任亦不致為雷所反感。
這一著點中新桂系的一處「命脈」:怕久拖不決、CC 系陳立夫直接派人來將廣西大學地盤奪去,於是同意高陽任校長。
廣西大學易長之令發表後,全校師生多不滿意。李運華及其所屬之三青團成員,以校長寶座沒有到手而悻悻然;與馬君武有關之教授及多數學生,以高陽資望不夠,擔心學校辦不好;開明進步之師生更顧慮高陽與CC系有關,反動治校,於是全校醞釀「拒高」風潮。李微先生寫道:
易長之令發表後,高陽欲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段接事,限雷校長三日內移交。據悉,雷沛鴻曾在留英老同學丁緒賢家裡對高陽說:「三日內表冊也造不及,如何移交?你我二十多年之老朋友,全不念二十多年之交情,替我著想乎?」高陽則厲聲答:「今天不談私人交情,只談公事,你三天不能移交,究竟需多少天才能移交?發生問題能否負責?」咄咄逼人,雷不能堪,當時幾至衝突……
高陽既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接事,而西大師生的「拒高」風潮逐漸醞釀成熟,高陽猜疑益甚。
易長令發表後十餘日,雷沛鴻終將移交表冊及各項手續辦理完竣。高陽定期接事,帶領隨員數人,分乘轎車二輛前往良豐,沒想到西大學生將校門禁閉,群聚於校外道旁。當高陽車抵校前即加包圍,詈罵者有之,譏笑者有之,高呼「打倒高陽」「拒絕高陽當廣西大學校長」等口號者有之,車不能前進。高擬下車步行入校,亦為學生攔阻。學生既多,你推我擁,將高陽眼鏡跌碎,衣服扯破。高陽無法入校,復呆坐於汽車之中,與學生相持數小時,始狼狽回桂林。
高陽不能接事後,去廣西省政府見黃旭初,描述被學生拒絕入校及圍毆之狀,並說此事為雷沛鴻所主使。於是新桂系人物均指責雷不應如此蠻幹;非新桂系分子則譏諷新桂系既不願廣西大學校長落於外省人之手,可事先明白拒絕,何必允許於先、拒絕於後,拿別人來開玩笑!
其實此次拒高風潮,經事後了解,是李運華一石二鳥之計,既可嫁禍於雷,又能阻高;倘高陽不能接任,李即有繼任之希望。
這時,重慶教育部則一再電催廣西省政府就近協助高陽之接任。此事在新桂系內部一度引發分歧意見:黃旭初主張說服學生,和平接收;白崇禧則認為有共產黨搗亂,非用強硬手段不可。最後從白之意旨,由廣西省政府派衛士隊數十人(一說一個連),分乘汽車數輛,武力接事。與此同時,於深夜派兵捕去學生褚光明等二十餘人。
學生在此強大壓力之下不敢反抗,李運華亦看風頭火勢太大,亦不再主使其三青團學生滋生事端。因而高陽進校時雖然冷冷清清,一個學生也看不到,但總算坐上了校長的交椅。
《廣西大學校史》載:
8 月 18 日上午,高陽由桂省府特派員孫仁林、學校教務長李運華陪同,乘車到校視事,在校門馬路上被學生所阻,折返桂林。中央社記者為此走訪省主席黃旭初,詢問此事發生詳情。黃氏當答曰:
「高校長由孫委員等陪同前往接事,車抵良豐鎮附近,距該校不遠處,汽車油管發生障礙,停車路中,斯時西大學生即蜂擁而至,將車包圍,並以亂石堵塞路面,使車不能行動;一面請高校長出具字據,承認不掌西大。高校長當即加以拒絕。學生即聲勢洶洶,叫囂百出,無可理喻。學生又欲將書就『不掌西大』字據,迫使簽字,亦經高校長拒絕。後經孫委員、李教務長二人多方勸解,學生始行解圍,遂開車折回桂林……」(見《廣西大學校史》81 頁,劉長漢主編)
對「拒高」事件的背景分析,白崇禧應比黃旭初棋高一籌。裡面不僅有李運華因素,確實還有中共地下黨在策劃與組織,而教師中的帶頭者就是黃現璠教授。但是,「拒高」學潮開始後,中共廣西省工委書記錢興不大讚同,他說:在當時的政治條件下,地下黨力量薄弱,誰當校長都改變不了西大的反動局面,學潮難以勝利,這種鬥爭的方式也不可取。
士兵護送高陽進校後,武裝占據西大達一個學期之久,駐守校長辦公室,並明令封閉學生自治會,禁止各種團體活動,引起同學更大的不滿和不合作:高陽第一次開全校學生大會,訓話時首先叫大家唱國歌,同學們以無聲來抗議。他見狀大怒,訓斥一頓之後,親自指揮,也只有幾個教官和三青團少數團員的聲音,這些都載在《廣西大學校史》中。
校外人士也有不滿之聲。前廣西大校長、時任國民黨監察院監察委員之白鵬飛,一次當著白崇禧之面斥道:「堂堂學府,駐以軍隊,成何體統?北洋軍閥尚不敢派兵武力接收大學,今廣西派兵武力接收廣西大學,實比北洋軍閥不如!」李濟深當時也說過:「提倡尊師重教,首先要有師道為人所尊重」。後來,李濟深推薦學生入讀西大的條子不被高陽理睬,是否有此一因,如今已經難以確考。
高陽籌備開學六周後,便以牙痛舊病復發、需療養為由,呈請辭職,未獲准。學生不甘罷休,集體向省府請願,要求撤銷高陽校長職務。省政府無視師生意見,這就觸怒了一些激進的學生。有一天,學生髮現高陽在學校飲食店進餐,便團團圍住,高呼口號,擲石頭,把高陽搞得狼狽不堪。高陽惱羞成怒,聯合當局於 1942 年 4 月 9 日,逮捕三位中共地下黨負責人,強令解散了「學生自治委員會」,遭退學者十一人,休學者四人,留校察看以觀後效者四人,警告者二人。(見 1942 年 10 月 1 日《大公報》)
這期間,桂林發生了有名的「七九」事件,中共地下黨交通員梁耀寶被捕叛變。這梁耀寶擔任過西大學生黨支部書記,因此造成西大四名黨員被捕,其他緊急轉移,西大黨組織不得不暫時撤出學校。
自此以後,西大學生運動進入低潮。但是高陽的日子也並不好過,1942年 12 月以病辭職獲准,次年 8 月在桂林病逝;9 月,李運華終於接任西大校長。不足一年,日軍即將入侵廣西,西大學生四散,到榕江的人數也是不多。
以上一段本是題外之話,但對讀者了解西大校史上的學運及校長治理之變遷,不無裨益,故插述在此。
附:《風雨榕江路》作者簡介
蔣欽揮,廣西全州人,1978年考入廣西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畢生從事新聞工作,曾任廣西日報編委兼南國早報總編輯、自治區政府參事,高級記者(教授二級),先後獲廣西、全國優秀新聞工作者、全國晚報都市報優秀總編輯稱號,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
著有《此公至今原不死》《另類皇帝》《廣西大學史話(1928—1949)》《歷史的碎片》《 甘苦集》《新聞角度與選擇》《新聞生涯三十年》;主編有《解讀廣西叢書》《全州歷史文化叢書》《我們沒有忘記——辛亥革命廣西百年祭》《從廣西走出去的中國遠征軍》《「申報」辛亥革命廣西資料選編》(上下冊)、《歷史名人在西大》、《風雨榕江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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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來源: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風雨榕江路》,嗨南寧授權轉載,作者:蔣欽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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