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看完前段時間的杭州亞運會開幕式,都產生了一個疑問:
總導演為啥不是張藝謀?
杭州這次請來了陸川做總導演,演出效果確實不錯,但和老謀子相比,還是差了點兒意思。
張藝謀之前導過奧運會、冬奧會的開閉幕式,收穫了「國師」的美名。
他和和杭州也很有淵源,《印象西湖》《最憶是杭州》就出自他手。
按理說,他執導這次亞運會開幕式,是順理成章的。
不過,隨著張藝謀的新作《堅如磐石》的上映,看完這部影片,你或許就找到答案了。
《堅如磐石》,說是新作,其實是一部老作品了。
這部影片於2019年5月在重慶開機,於9月殺青,原本計劃在2020年上映,當年6月8日片方還釋出首支預告片。
可惜因尺度過大,上映日期一再推遲,期間甚至傳言永遠無法和觀眾見面了。
不過殺青4年後,我們還是等來了這部電影。
4年前的老電影,還經過多次刪減和補拍,《堅如磐石》還能看嗎?
很多觀眾抱有這樣的疑慮,甚至擔憂。
但皮哥隱隱感覺到,張藝謀本人對這部影片,是抱有不一樣的創作心態的。
《堅如磐石》是張藝謀拍攝的第30部影片,最初的上映日期2020年,他剛好70歲。
70歲,第30部作品,張藝謀肯定很重視。
2019年的中國電影已經達到一個巔峰,一部電影動輒10億+甚至20億+票房。
但彼時的張藝謀已經有10年沒有拍過一部賣座的電影。
他上一次大賣的電影還是2006年的《滿城盡帶黃金甲》。
所以當時產生了一種輿論,說張藝謀這一批導演已經過氣了。
老謀子自然鉚足了勁兒,要給自己的七十大壽送一份厚禮。
另外,張藝謀一向低調謙遜,笑罵由人,但是對這部片他卻偏愛有加。
在當年的平遙影展上,他罕見高調,提到《堅如磐石》他用「三個好」來評價:題材好,故事好,演員也好。
《堅如磐石》被雪藏後,張藝謀也一直心心念念這部影片。
在2021年的上海電影節上,他還說「很希望這部電影能早點上映」。
影片上映後,皮哥也第一時間走進了影院。
即使遭遇「剪刀手」,但皮哥還是認為,閹割後的《堅如磐石》依舊是張藝謀近10年來最具野性的作品,也是華語影壇近10年來尺度最大的作品。
老謀子這一次給反腐題材好好上了一課。
但一些看得到的、看不到的遺憾,確實也令人心情複雜。
一、對比掃黑劇《黑洞》,藏著眾多關聯,都一一對應上了
很多人沒注意到,《堅如磐石》又名《黑洞》,大家立刻會想到20年前陳道明主演的掃黑劇《黑洞》。
這不是巧合,本片就是以那部《黑洞》為藍本改編的。
《堅如磐石》《懸崖之上》是一起拍攝的,《堅如磐石》之於《黑洞》,恰如《懸崖之上》之於《懸崖》。
但電影版絕不是簡單的翻拍,而是一次升級。
《黑洞》《黑冰》《黑霧》是當年的「黑色三部曲」,其中《黑洞》《黑冰》是一個系列的。
兩部劇都講了一個反社會人格的黑老大,他們都有各自的缺陷(一個父母離異,一個患哮喘失去性功能)。
他們都有一個當副市長的老爸,表面都是報復社會,底子都是對抗父權。
但兩部劇都有一個硬傷,反派過於出彩,正牌太臉譜化,這也是掃黑反腐劇的通病,包括今年的《狂飆》。
《堅如磐石》從《黑洞》里提取了關鍵詞:主角絕頂聰明,原生家庭有問題,還有一個當副市長父親,以及對抗父權的隱喻。
雷佳音飾演的正面角色,于和偉飾演的反面角色,最初的雛形是一個人,也就是《黑洞》里的聶明宇。
但編劇把這個角色剝離成一正一邪兩個人,大部分戲份給了主角。
我們看到主角是個養子,絕頂聰明,破案過程中查出了副市長父親的貪腐問題,順帶解開了自己的身世之謎,角色弧光依稀出來了。
光是這還不完整,編劇又給雷佳音增加了很多特質。
比如大頭呆萌呆萌的,增加扮豬吃老虎的爽感;
還給他配了一個女朋友(周冬雨飾),兩人的打情罵俏也成為這部黑色影片的幽默佐料。
反派角色被掏空了內核,也變得不完整,那就從剩下的幾個點中繼續挖掘。
比如影片中反派和廚師是髮小。
這個劇情在《黑洞》里也有體現。
聶明宇有一個發小劉振漢,聶明宇為了救他,落下了殘疾。
《堅如磐石》的改編是,發小從小欺負黎志田,叫他「狗雜種」。
黎志田長大得勢後,把他搞成了啞巴,啞巴最後又拿著鐵棒狠狠抽打黎志田。
一個點被挖掘拓展,變成了幾十年的恩怨,反派角色也重新立體起來。
《堅如磐石》的主題是弒父。
弒父是很多經典文學作品的母題。
希臘神話里弒父的動機是權力之爭,《黑洞》里弒父的動機是心理扭曲。
《堅如磐石》里,反派已經成了正派,那動機也要變得正義,於是父親貪腐,兒子大義滅親的戲碼就安排上了。
總結下來,《黑洞》是《黑冰》的升級版,《堅如磐石》又是《黑洞》的升級版,劇本在一次次打磨中變得紮實了。
對了,張藝謀原本是找陳道明演鄭剛,陳道明覺得自己形象太正,演不好,於是張國立接演了這個角色。
陳道明就是當年《黑洞》里聶明宇的扮演者,這也說明了《堅如磐石》和《黑洞》的淵源。
二、張藝謀這次在色彩上,玩起了從沒有過的顛覆
其次,張藝謀再次在視覺上玩出了花。
《大紅燈籠高高掛》里的紅,《影》里的水墨,《懸崖之上》里的雪白,這些都是我們熟悉的張藝謀色彩。
這一次他玩的不只是一個色彩,而是一個類型——鉛黃電影。
鉛黃電影,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流行於義大利的,以犯罪、偵探、神秘、恐怖為題材的電影。
這些電影多改編自小說,小說封面多是鉛黃,鉛黃電影由此得名。
國內的很多犯罪片也採用這種鉛黃色,但導演大都功力有限,空有濾鏡,沒有內涵。
張藝謀則把這種鉛黃色玩出了高級感,色彩直接參與進了敘事。
張藝謀過去多採用天圓地方、中正端平的古典主義構圖。
但是本片里,都市的瑰麗霓虹取代了過去或濃或淡的傳統色系。
比如影片多個重要的場景,背景都是重慶的霓虹夜景圖,這些瑰麗艷俗的色彩全都融進了泛黃的夜色之中,讓人隔著螢幕都嗅到了犯罪的氣息。
比如張藝謀多次用鉛黃的燈光打在主角臉上,聽主角說台詞就像在閱讀犯罪小說的對白。
他還利用重慶的空間優勢,讓主角好幾次從高聳延綿的台階上走下來,如同墜入了深不見底的阿鼻地獄。
即使是毛玻璃,也能拍出花。
片中鄭剛和曉薇那場吃飯的戲,鏡頭慢慢退到毛玻璃後面,鄭剛被鉛黃色玻璃遮掩的正邪難辨,而女孩兒被毛玻璃的紅色淹沒,也暗示了她最後悲慘的結局。
類似這樣的色彩妙用不勝枚舉。
即使你沒有注意到色彩本身,也會被影片呈現出的高級質感深深吸引。
三、人性背後的動物性,「兩隻狗」,還有片名的隱喻,你品,你細品,有《金瓶梅》的味道
影片真的拍出了人性之惡。
我們又看到了那個拍《菊豆》的張藝謀,生猛、野性、不拖泥帶水。
很多人理解的大尺度,無非是香艷鏡頭+血漿飛濺。
《堅如磐石》似乎也是這種類型。
預告片里也為我們呈現了類似的鏡頭:割舌頭,手進火鍋撈手機,扳手砸人,汽車撞人,賓館親熱盜攝。
但看了正片,你才會發現,所謂的大尺度不在於視覺的衝擊,而在於靈魂的震顫。
看這部影片,有種讀《金瓶梅》的感覺,在表面的香艷獵奇背後,是無盡的蒼涼和絕望。
除了雷佳音和周冬雨飾演的主角之外,剩下的,全員惡人。
于和偉飾演的黎志田是惡人,他的惡還是高啟強式的惡。
底層出身,睚眥必報,笑面虎,手段黑。
他手下的三個小弟也是惡人。
孫藝洲飾演的David,黎志田的女婿,可這邊老婆懷孕,他還和別的女人亂搞。
李乃文飾演的劉鋒,黎志田一起打拚的兄弟,看上去不爭不搶,但在那場綁架女孩兒的戲裡,演出了凶神惡煞。
田雨飾演的唐大年,也是犯罪集團的一分子。
前期一直是工具人,我身邊的朋友看到最後都嘟囔,這王老師都沒點戲的嗎?
結果話音剛落,他就圖窮匕見,來了一波凌厲的反殺。
當然最壞的,還是張國立扮演的鄭剛。
我們看看他乾了什麼事。
睡了你,讓你生了娃,然後殺了你,繼續睡你的侄女。
這是人乾的事兒嗎?這簡直就是再世西門慶,也難怪陳道明不敢接演這樣的角色。
如果拍攝人性之惡,僅僅停留在表面,那就不是張藝謀了。
他拍人性,拍出了人性背後的動物性。
舉兩個例子。
其中一個就是上文提到的黎志田和廚師發小的故事。
發小叫他「狗雜種」,他後來把發小搞成了啞巴。
在飯局上,黎志田笑著說把發小的舌頭割了,還叫對方張開嘴。
觀眾本以為會看到一個血肉模糊的斷舌,很多導演也會這麼拍。
但張藝謀的拍法是,發小的舌頭是完整的,黎志田笑著說剛才是玩笑話,發小是聲帶燒壞變啞巴的。
這時候發小配合地做了個小狗伸舌頭哈氣的動作。
你看一個巧妙的處理,避免了血腥鏡頭,還拍出了人性背後的動物性。
黎志田和發小,兩個人,變成了兩隻狗,互相撕咬。
再比如,影片中有一處拿扳手砸人的鏡頭。
原版鏡頭一共砸了五下,公映鏡頭只砸了三下。
為啥要多砸那兩下,因為這是一個犯罪者從人性到動物性的轉變。
多出的那兩下,他已經不是人,變成了冷血殺人動物。
這種蛻變能通過銀幕準確傳遞給觀眾,讓人產生生理不適,或許也因此遭遇刪減。
但刪減過的三下依然讓很多觀眾捂住了眼睛。
整部影片的觀感,就像這個刪減鏡頭一樣,雖然不太流暢了,但老謀子這個節奏大師,運用深厚的功力,對著觀眾的進行粗暴而有力的心理強攻。
你觀影時甚至感覺到那種雨點砸地的節奏感,我身邊的朋友一邊捂眼睛一直在感嘆:「老謀子也太狠了吧!」
對了,影片的英文名叫Under the Light,翻譯過來就是陽光之下。
《陽光之下》《懸崖之上》,多麼對仗的片名,但他非要取名《堅如磐石》。
那麼什麼東西,暴露在陽光之下依舊堅如磐石?
是中國幾千年的官場文化,還是人性中永遠都擦不幹凈的污點?
你品,你細品。
《堅如磐石》就是這麼一部節奏飛快,噱頭十足,後勁兒極大的爽片,觀影過程能獲得極大的爽感。
四、這4個遺憾,難以忽視
但在爽過之後,回味這部片,依然能找到很多遺憾。
比如前面的台詞對口型嚴重,明顯是把四川方言重新配成了普通話,味道上差了一些。
比如演員前後的衣著不一致。
某個女演員,前面衣著性感,標準的情人打扮,後面卻衣著保守,變成了領導的晚輩。
這明顯是為了通過審查,把人物關係改了之後進行的補拍。
再比如最後的「弒父」重頭戲,父子倆竟然沒有正面較量,直接用一種近乎喜劇的方式草草收尾,說實話,看得不過癮。
還有破案的線索,其實填得很滿(比如晚上7點說供詞,從十幾張房卡里找人等),但後期莫名其妙都斷掉了。
這些遺憾產生的原因不難理解。
《堅如磐石》內部原版有157分鐘,公映版是127分鐘,很多情節都藏在那被剪掉的30分鐘里。
一部野性生猛的反腐大片,被外力刪減後有了人工斧鑿的痕跡,但依舊遮掩不住它凌厲的光芒。
希望以後片方能推出那個157分鐘的版本,讓觀眾過把癮。
五、這一次,張藝謀主動走下了神壇
最後,我們再回到文章開頭的問題,張藝謀為啥沒去執導亞運開幕式?
從《堅如磐石》就能看出,他已經厭倦了宏大敘事。
過去他被人稱讚是國師,也被詬病是「廣場舞導演」,宏大敘事把他捧上神壇,也讓他重重摔在了地上。
《長城》是張藝謀最後一部商業大片,王晶說張藝謀拍到一半就知道自己拍砸了,那時候起,他應該已經厭倦拍大片了。
這些年,他拍的電影,數量越來越多,題材越來越多樣,體量卻越來越小了。
一個院子,一塊草地,一秒鐘,一場黑白對決,全都能拍成戲,哪怕R級片的尺度,他也信手拈來。
在這種心態下,你再讓他執導開幕式,他一定是抗拒的。
那些可以刷履歷的大場面還是交給年輕人吧,張藝謀像個老頑童一樣,繼續拍自己的「學生習作」了。
從大師位置走下來的張藝謀,是活明白了,還是老糊塗了,我們不好判斷。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大師拍類型片就是降維打擊。
《堅如磐石》將在國慶檔里再次證明了這一點。
最後,還是那句話,157分鐘的版本,希望未來有機會能見到。
文/皮皮電影編輯部:一粒雞
原創丨文章著作權:皮皮電影(ppdiany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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