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款)《瓜鼠圖》日本泉屋博古館藏
有畫家曾發表過這麼一個觀點,說「中國畫是一個老年的藝術,60歲之後才可稱之登堂入室。」還說:「年輕人不要著急,我今年63歲,剛踏過這個門檻兒。」看到這幾句話,我不禁有了個很大的疑問,即中國畫果真是一個老年的藝術嗎?是這畫家做過相關的研究考證,還是他在信口開河,並為自己在繪畫上「笨」的表現找個說辭?
於是我又一次翻閱起美術史,卻發現中國畫並非如這位畫家所說,它的確不能籠統地講是一個老年的藝術,恰恰相反,對比古代,當今畫家,包括書家等,反而表現出普遍大齡且難產,甚至有很多終身不孕不育的現象。為什麼這樣講呢?我從以下幾個方面給大家分析。
王希孟《千里江山圖》
在繪畫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一個畫家,即北宋的王希孟。他的代表作品大家都知道,是《千里江山圖》,堪稱北宋宮廷畫院青綠山水的扛鼎之作,至今在青綠山水的創作史上,也可謂無出其右者。而恰恰是這樣一件如此珍貴、如此高水平的作品,竟是王希孟在年僅18歲時創作完成的。很可惜他二十出頭就去世了。
另一個代表性的畫家,是明代的仇英。雖然仇英的生卒無確切記載,但根據徐邦達先生敘述,得知其大約生於1502年或1503年,卒於1552年,也就是說他一生只活了五十歲左右。
而據史料記載,他的代表作《漢宮春曉圖》大約作於1517年左右,也就是在他十五六歲的年紀。眾所周知,此件作品被稱為「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也是仇英重彩仕女題材中極有代表性的一件畫作。但誰也沒想到這麼重要的一件作品,竟出自一個如此年輕的畫家之手。
仇英《漢宮春曉圖》
也許有人會說,你講的這兩位可能是特例,不具有普遍性吧?
我告訴大家,真不是特例,還可以列舉出更多的事實來,比如任伯年(1840—1896),他一生只活了56歲,而四十歲到五十來歲這麼一個時間段,為其創作的鼎盛期。在這一時期,他創作了《蘇武牧羊》《酸寒尉像》《蕉陰納涼圖》等一批傳世佳作。
任伯年《酸寒尉像》
再比如陳洪綬(1599—1652),一生只活了53歲,卻能夠做到在山水、花鳥、人物等方面皆佳,尤以人物畫成就最高,其「力量氣局,超拔磊落,在仇(英)、唐(寅)之上,蓋明三百年無此筆墨」。
顧愷之《女史箴圖》局部
此外單單從年歲上看,唐寅(1470—1523)活了53歲,顧愷之(約346—407)活了61歲,石濤(1642—約1708)活了66歲,李公麟(1040—1106)活了66歲……當然,在古代畫壇還有不勝枚舉的此類例子,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認真梳理一下,你會發現,雖然他們在當時都比較早地就離開了人世,但並未妨礙其成為名垂畫史的大師、大家,也絲毫不影響其精品力作的誕生和傳世。
而且根據眾多史料記載和分析來看,他們那些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往往都是在中青年時期創作的,即便有些畫家雖然也比較長壽,但也並非在晚年,或者說並非都是在年紀很老的時候才完成其重要作品的。
徐悲鴻《田橫五百士》
遠的不說,就拿近現代畫家來講,徐悲鴻(1895—1953)一生只活了58歲,其代表作《田橫五百士》為其34歲時所作,《愚公移山》為其45歲時所作,《奔馬圖》為其46歲時所作。
劉海栗作品
劉海粟(1896—1994)雖然屬於長壽畫家,活了98歲,但他同時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早熟畫家,16歲就與同仁一起創辦了中華民國時期正規的美術學校——上海圖畫美術院,並在19歲時首次設立了人體寫生課,39歲時便完成了其油畫代表作《南京夫子廟》,並在25歲至40歲期間陸續發表與出版了多本譯著和論著,如《梵谷》《高更》《馬蒂斯》《歐洲隨筆》《現代繪畫論》等,為近現代美術教育做出了積極貢獻,而這些也正成為了其之所以能夠在中國近現代美術史立足並留名的一個最重要,也最為有力的依據和憑證。
林風眠(1900—1991)也算是個長壽畫家,活了91歲,但其25歲時就任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校長兼教授,27歲時受蔡元培的邀請在杭州創辦了藝術高等學府——國立藝術院(現中國美術學院),並擔任院長。其26歲時發表了《論東西藝術之前途》一文,正式提出「調和東西藝術」的主張,27歲時完成早期油畫代表作品《人道》,45歲時創作了水墨畫代表作品《貓頭鷹》等。
另外,蔣兆和(1904—1986)在1941年至1943年間,即40歲不到就創作出了其繪畫的巔峰之作《流民圖》。當然,諸如此類的例子還有不少,不再一一列舉。
蔣兆和《流民圖》
蔣兆和《流民圖》局部
而在書法方面,這樣的事例就更多了。
像書聖王羲之(303—361),一生只活了58歲,而在他50歲時寫下了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
天下第二行書《祭侄文稿》的作者顏真卿(709—785),雖然76歲才去世,但《祭侄文稿》則在其49歲時寫下的。
顏真卿《祭侄文稿》
再比如蘇軾(1037—1101),一生活了64歲,而在他46歲左右就寫下了天下第三行書《寒食帖》。當然還有其他眾多書法家,也都是在中青年時期創作完成了其代表性作品的。
比如孫過庭(646—691),一生只活了45歲,在其41時寫下了理論名著《書譜》;
米芾(1051—1107),一生只活了56歲,在其37歲時寫下了兩件最有代表性的作品《苕溪詩帖》和《蜀素帖》;
懷素(737—799),一生只活了62歲,在其40歲時寫下了草書經典《自敘帖》;
蘇軾《寒食帖》
黃庭堅(1045—1105),一生只活了60歲,在其五十來歲時寫下了代表作品《諸上座帖》。
壽命更短的書家也有很多,比如王獻之(344—386)一生只活了42歲,卻給世人留下了《中秋貼》《鴨頭丸帖》《淳化閣帖》等經典佳作。
王寵(1494—1533)一生只活了39歲,卻也創作出了諸如《詩冊》《雜詩卷》《千字文》《古詩十九首》等不朽作品。
《蘭亭集序》(局部)
在文學方面,也同樣有不少例子可以說明。
比如駱賓王(約640—684)7歲時就寫下《詠鵝》這首詩,44歲便去世了。
另一位「初唐四傑」的代表人物王勃(約650—約676),更是英年早逝,26歲就不在了,但僅一篇《滕王閣序》卻讓其名垂千古。
被稱為「詩鬼」的李賀(約791—約817),26歲就離開了人間,但並不影響其長吉體詩歌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另外,李白(701—762),一生只活了61歲;王維(701—761),一生只活了60歲;王昌齡(698—757),一生只活了59歲;杜甫(約712—770),一生只活了58歲;孟浩然(689—740),一生只活了51歲;柳宗元(773—819),一生只活了46歲;李商隱(約813—約858),一生只活了45歲;陳子昂(約659—700)一生只活了41歲,等等。
王獻之《中秋貼》
當然,以上我列舉的這些,並非在說明他們的壽命多麼短暫,而是在著重強調兩點:
一、儘管他們的壽命短暫,但並未因為其當時的年紀輕而創作不出具有高水平、高質量的傳世精品。
二、僅從他們的生卒日期就可以看出,他們創作的黃金期、高峰期,也大都集中在中青年這一時間段,而並非像許欽松所講的老年時期。
另外也在告訴大家,雖然中國傳統文藝博大精深,但也並非都是必須上了一定歲數才能真正消化和掌握的,也並非完全是靠時間、功夫或閱歷的循序累積來得以修成正果的,先天的稟賦和才情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同樣不可被忽視,也不容被忽視。
唐寅 1515年作 對奕圖
有人曾做過一個調查,說中國人的平均壽命,在東漢時期為22歲、唐代為27歲、宋代為30歲、清代為33歲、民國為35歲。
姑且不論此調查的數據可不可靠、準不準確,但毫無疑問地講,古人的平均壽命是不長的,這一點與上面我例舉的諸多事例也是相符的。
因此綜合來看,說中國畫是老年的藝術,或者說只有到了60歲之後才可稱之登堂入室,這樣的論斷其實是站不住腳的。
而所謂的人書俱老、人畫俱老,則需要充分的前提條件,沒有深厚的底蘊、過人的才能,以及難得的感悟力、爆發力、表現力等,基本不可能達到此境界。
趙孟頫作品
做為年輕藝術家,我們千萬不能將希望過分地寄託給自己尚不可知的未來或晚年,為自己目前淺陋的技藝找一些堂而皇之的、用以開脫或慰藉自己的理由,並天真地以為年紀大了功力自然就會深厚。
而對於年長的藝術家來講,也不能倚老賣老,看不起或者瞧不上年輕人,所謂「莫欺少年窮」,說的也正是這個道理,何況歷史已經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證明:年輕時期,再寬泛點說,六十歲以前,才真正是創作精品的最佳時期。我曾在《60歲對書畫家來說是個坎》一文中也有過此方面的論述,在此不多贅言。
林風眠 1977年作 《蘆塘白鷺圖》
總之務必須知,歲數的年長、高壽,並不等於技藝的高水平、高境界,生理的「老」(老朽、衰老)與藝術的「老」(老道、成熟),也並沒有必然的、因果的關係。
我們不能簡單地以為,藝術家歲數大,其功力就一定深、水平就一定高;藝術家歲數小,其功力就一定淺,水平就一定低。且眾多事實已經告訴我們,尤其在當下,大多數書畫家卻恰恰是「人老書朽」「人老畫差」,年紀越大,其技藝越退步,水平越不及從前。
而對比古人,他們竟在那麼年輕時就已經創作出了如此不朽的名篇巨著,誕生出了如此傳世的經典力作,做為今天與其當年同歲數,甚至比他們歲數還要大的我們,卻鮮有真正能夠代表時代水平和風貌,真正能夠經得起時間品評與考驗的精品產生,難道不覺得羞愧,不值得好好反省嗎?
黃公望《富春山居圖》
不過在傳統中國畫的創作上,年紀越大,水平越高的情況歷史上也有,比如黃公望(1269—1354),在79歲高齡仍創作完成了其傳世佳作《富春山居圖》;
文徵明(1470—1559)八十歲時仍創作完成了代表畫作《古木寒泉圖》,且八十五歲時仍能寫一手精美的蠅頭小楷;
齊白石(1863—1957)到了晚年進行了衰年變法,筆耕不輟,直至去世;黃賓虹(1865—1955)尤其在八十歲以後的技藝較之從前更加爐火純青,創作出了許多「渾厚華滋,舍丘壑而觀筆墨內美」的近乎天籟且老辣的作品;
張大千《長江萬里圖》
張大千(1899—1983)晚年也開創了潑墨潑彩的大寫意畫風,創作完成了《長江萬里圖》等重要畫卷,等等。
但須清楚的是,這些所謂「晚熟」的例子在歷史長河裡畢竟是少數,而且他們之所以能夠在晚年「登峰造極」「更上層樓」,在藝術生命上綻放得更加絢爛奪目,與其年輕時所打下的紮實基礎,所具備的深厚積澱等密不可分。
所以我們千萬不能被一些人不切實際、信口開河的言論所誤導,或者被自己的主觀臆斷所迷惑。只有真正認清歷史事實,認清藝術創作的自身規律,才能清晰地知道如何去分配自己的精力和時間,以及如何去規劃和把握真正精彩的藝術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