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繼任姥姥去世了.......

2019-05-06   W王曉真

聽到林姥去世的消息,我有點惆悵,這個最會過日子的人,拋下她的日子,離開了。

說她會過日子,不是指通常的精打細算,而是一種技術與藝術的混合,一種螺螄殼裡做道場般的精益求精。

說得再世俗一點吧,她能用五百塊錢,過出五千塊錢的生活。這對總是恰恰相反的我,有著巨大的吸引力。

少年時候,幾乎每一個寒暑假,我都要到林姥家住幾天。她是個淡淡的人,但對我還好,主要體現在,我在那裡的日子,她總是帶我一道去買菜。

她一路牽著我的手,遇見熟人,就跟人介紹:「這是老大家的丫頭。」對方也親切地寒暄幾句,儘量做出尋常姿態以掩飾那種不合時宜的心知肚明。

我覺得她挺喜歡把我介紹給別人的,我能感到她淡淡的口氣里有著淡淡的得意。

當時的S縣只有一條大街,鋪著青石條,露水把它們濡濕,穿著塑料涼鞋走在上面,需要當心一點。路邊衙門高高的圍牆下,有老漢愁眉苦臉地蹲在那裡,籃子裡是稀稀落落的幾小捆蔬菜,這場景像一個預告——真正的菜市場就在前方。

那是一條縱深的小巷,兩溜菜攤一擺更顯得擁擠。天光尚早,還沒有多少人來買菜,菜販子們忙著安營紮寨,如同即將沸騰的水,翻騰得很細碎。

林姥從第一家開始打招呼,她能喊出每一個菜販子的姓,再根據對方年齡性別加上合適的後綴。對方大都滿面笑容,跟她推薦自家最為新鮮的菜品。有入她眼的,她便揀起,稱好,付錢,卻並不拿走,而是兩手空空地走到下一家。

肉攤在菜市最裡面。肉販子就像電影里那樣滿臉橫肉,儘管他的攤子前早就圍了一大堆人,但他仍然能夠老遠就衝著林姥喊一聲「俺姨」,將一塊粉嫩的豬肉,從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堆里遞出來。林姥按他的報價把錢遞過去,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轉身離開。

歸途中,她將剛才買的菜一一放入籃子裡,呼應了起初布下的草蛇灰線。我這才明白她剛才為何空手而行,這樣做不但更省力,還透出一種鬆弛的默契、一種排他性的善意、一種天長日久經營出的信任與相知,買菜這件家常事裡,瞬時透出人世間的綿綿情致。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想出來,又是怎麼做到的,卻不得不承認,即使在買菜這種小事上,她都比普通婦女顯得技高一籌。

除了會買,她還會做。我嗜辣,她就把青椒的內瓤掏出來,填進鮮嫩的地鍋豆腐,上鍋蒸。霧氣絲絲縷縷地溢出,青椒和豆腐不同的鮮香混合到一起,形成新鮮的嗅覺體驗。待青椒出盤,稍稍冷卻一會兒,一大口咬下去,鮮香辣之外,植物的韌與豆製品的柔,在舌尖形成不同的質感區間,是非常豐富的口舌享受。

她記得每一個人愛吃什麼,即使飯桌上沒幾個菜,也會讓你有豐盛之感。

僅僅是這樣,還不足以讓我敬仰,廚師也能做出美味佳肴,烹飪不過是她的諸多過日子技能里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讓我嘆為觀止的,是她在收納整理方面的傑出技能。

她的家總是窗明几淨、一塵不染,不算太大的空間,卻有寬敞乃至空曠之感。我想應該是兩個原因:一是他們家的桌子、柜子、箱子上,都不怎麼放東西,零碎物件都被收納到合適的地方;二是,他們家不像大多數人家,會堆積許多棄之不舍的閒置物品。

他們家的東西,一件就是一件,一用就是很多年。比如那兩隻人造革的單人沙發,我二十多年前就見它們在那裡,普普通通;二十多年過去了,它們仍駐守原處,年年相見,並不見老,倒比別人家那些急吼吼的新傢伙,多了一分安詳。還有床頭那台電視機,十二英寸黑白的,據說比我也年輕不了多少,但由於保養得當,並不顯得頹敗,就算是在使用時,黑白分明的螢幕,也似有一種故意做舊般的藝術感。

而那張已經開縫的八仙桌上蓋了一層玻璃板,每次我去,都見上面擺了應季水果,春天是枇杷,夏天是葡萄,秋天是石榴和柿子,冬天裡中原小城沒啥水果了,就擺上一盤洗得乾乾淨淨帶著纓子的脆蘿蔔。上青下白紅纓子的蘿蔔,影影綽綽地映在擦出了通透感的玻璃桌面上,真像一幅極富透視感的水彩畫。

還有點心,在一個外漆斑駁但很乾凈的餅乾桶里,她拿給我時說,她去那點心作坊看過了,確定他們家很衛生才買的。她的這種潔癖也給我姥爺帶來了小小的困擾,在她的照顧下,姥爺都沒法在外面吃飯了,路過飯店廚房時總是皺著眉頭。有次坐長途車,中途休息的小店髒得實在沒法下腳,他只好買了兩個水煮蛋,在路邊蹲著剝開吃了。

但姥爺還是受益更多,比如說,姥爺喜歡吃魚,林姥和他結婚之後,就在家裡備了兩口水缸,其中一口永遠養著幾條隨時待命(等待送命)的活魚;姥爺「好」朋友,經常呼朋喚友,即使在最困難的日子裡,林姥也能整出幾個下酒菜,任他們喝得東倒西歪也無怨言。

在親戚朋友面前,林姥從來都是輕聲細語,給足了姥爺面子,不像他的前任——也就是我姥姥那樣,動輒河東獅吼。

據說姥爺他媽曾看不慣,對姥姥說:「男人就像秤砣,雖小也壓千斤呢,你得給他留點面子。」當晚,姥姥不高興,將姥爺踹下床,姥爺他媽聽到「咣當」一聲,問:「咋了?」姥姥高聲答:「秤砣掉地上了。」

我這樣自暴長輩家醜是不是不太好?其實我那脾氣暴躁的姥姥刀子嘴、豆腐心,一肚子熱心腸。新中國成立前,她經駐村工作隊的動員,「參加」了工作,同時,在她的力勸下,姥爺加入了民兵團。新中國成立後,他們作為當地的「革命元老」,步步高升,沒幾年,一個成為縣裡的婦女幹部,一個當上了公社書記,又生了一女二子,在眾人眼中,活得不能再成功了。

也許就是這春風得意,使得姥姥口無遮攔。她很快被打成「右派」,下放到養豬場養豬。組織上力勸剛剛調入公安局的姥爺離婚,並且很負責任地為他安排了新的婚姻。

幾年後,姥姥得以平反,工作還是她的,但男人已經不是她的了。重新恢復神勇的她,不肯善罷甘休,二話不說把縣委的牌子砸了,要求「把我的破男人還給我」,申訴未果又跑到北京上訪。

縣領導找來姥爺和林姥談話。在姥爺開口之前,林姥先淡定地退後一步,說:「這事兒我聽老薑的,他的一切決定,我都接受。」

如果你是男人,你會選誰?林姥以退為進贏得了勝利,但她並沒有因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我媽說,一開始,林姥對她也很好,但姥姥經常上門去鬧,林姥便漸漸冷了心。我媽再去,她就拉下臉,進了臥室,把門一關。

許多年後,我媽完全能夠理解林姥作為繼母的不易,但我大舅不理解。那年除夕,下放歸來的他去看父親,姥爺極其冷漠,大舅憤然摔門而去,想要跳河,被鄰居勸下。

多年來,他和姥爺一直不來往,他認為,之所以出現這種局面,跟這位繼母的存在有很大關係。二舅倒是跟家裡還走動著,但是,有一次,他仿佛不經意間說起,小時候,姥姥被送去改造,姥爺有了新的家庭,他跟著他奶奶過,受盡族人欺凌,他只敢夜裡偷偷地哭,淚水順著臉頰流入耳朵里,引起發炎,到現在聽聲音都不太清楚……而姥爺說起那些年,就是覺得煩,他說被鬧得受不了時,他曾想丟下這一大家子,報名去新疆支邊。

那時窮啊,他說,那麼多張嘴圍著他。因為姥姥經常去他們單位鬧騰,他的升遷之路結束得很早。

好在那一切終於過去了,他現在每天吃過飯,打上半天麻將,他覺得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在林姥苦心經營的美麗時日之外,生活原是這樣千瘡百孔,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想過這些,是否也曾黯然神傷?我唯一知道的是,即使那樣忙碌操勞,她依舊是寂寞的,寂寞到有時會跟我這樣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晚輩,聊聊她年輕的時候。

她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到她的父輩,家中還有良田近百頃。因為做人低調,受到的衝擊有限,當縣衛生局到學校招幾個女孩子,送到衛校培訓以填充縣醫院力量時,她也順利地被推薦。

她珍惜這個機會,衛校離她家遠,每天她都早早出門,天還沒亮,她就拎著一盞馬燈出門,經過街巷的拐角時總是戰戰兢兢,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想看又不敢回頭看。

跟我說起這些時,她的臉上重現了彼時彼地的緊張,以及在這緊張之上綻開的期望。她期望通過這一步一步走過的暗路,到達鮮花盛開的明天,她期望未來的日子能夠皎潔如明月。那時,她應該相信,自己的努力能夠贏過命運吧?也許,每一個女孩都曾像她那樣,在人生展開之前,既緊張又飽含希望地握緊雙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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