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在傳播相似的思想。比方說,在特殊的地緣政治影響下,人民幣基金正在替代美元基金走上熒幕舞台,美元基金漸將失去用武之地。再比如說,在幣種的較量下,人民幣資金和美元資金的運用需要的是不同的人、不同的打法。
這套認知對鄺子平不起效用。相反,他認為市場上越發占據主導的是人民幣資金,而非人民幣基金,人民幣基金和美元基金依然存在各自擅長的領域。在一些需要資金量較大的早中期項目上,目前來看是美元基金在撐起這片天地。人民幣基金反而在項目極其早期、一些美元基金都不敢去碰的階段,它們敢於拿出三五百萬元、甚至一千萬元投進去。
但這不代表不同的幣種需要不同的打法。「自2009年成立人民幣基金開始,啟明創投的人民幣投資團隊和美元投資團隊是一樣的團隊,」鄺子平說,投項目只需要用到項目和賽道認知。
鄺子平還認為,地緣政治正在引導中國和美國走向不一樣的創新之路。以人工智慧舉例,上一波人工智慧浪潮,以中國在落地場景、應用方面的領先突出。這一次由海外領先的大模型創新,也給中國帶來巨大的投資機會,「因為人工智慧大模型的創新,在中國肯定發生,必須發生。」
鄺子平直言不諱,「讓50家、100家VC都擠進來,沒有必要,也沒有這個機會。」因為,在今天大模型的格局上,是類似千團大戰的局面,最終只會跑出兩三個大模型企業,這個就是未來的終局。
在由投中信息、投中網主辦的「第17屆中國投資年會·年度峰會」前夕,投中網與啟明創投創始主管合伙人鄺子平進行了一場精彩對話。在這場對話里,鄺子平談到了在當前的國際形勢下,他對中國科技大勢的看法、判斷,其中尤其涉及到了人工智慧在中國的發展機會。
2023,充滿了不確定性但又樂觀的一年
投中網:之前你判斷2023年將是充滿不確定性的一年,這個不確定性是從哪幾個方面來看?
鄺子平:確實關鍵詞是不確定。因素包括幾個方面,挑戰性的不確定因素,包括國際形勢,更大的一個不確定性就是中美關係在2023年的走向。
第二個不確定性的組成部分,是國內的經濟形勢的走向。2023年,我們重歸經濟的發展,在這樣的情況下,會有哪些有利的因素突然會迸發出來?或者是經過了幾年市場的低迷,是否有信心能夠恢復?如何能夠準確地把握好2023年的整個形勢的走向,去做我們投資的一些工作,在這方面確實有蠻多不確定的因素。
投中網:可是啟明創投看上去信心還挺足的,去年也順利募了一大筆錢,當時是新一期的基金,人民幣+美元一共32億美元,突破了啟明創投的融資紀錄,你覺得下一期還會再創新高嗎?
鄺子平:這個新高不會是我們刻意追求的一個數字,更多的是來自於兩個方面的因素,一方面是來自市場的機會,我們認為這市場上能夠容納更多的資金的投入,也出現了更多的好的投資機會,所以資金規模上會繼續有一定的上升,但不會往越來越大的資金規模方向走,只是可能每一期都會略有一些增加。
另一方面是我們內部的組織是否能夠支撐得起這樣一個資金規模。目前看,啟明創投內部的人力資源、內部的投資能力、組織架構等方面對管好這樣一個資金規模是綽綽有餘的。
投中網:最近啟明創投團隊增加了不少人,主要的招聘方向和發力點是在哪些部分?是投後?
鄺子平:如果從人員最近這兩年的增加來講,投後增加的比例是最大的,過去我們是一個2:1這樣的比例(2位投資團隊的同事對1位中後台團隊的同事),現在基本上是1:1,甚至是中後台團隊的同事還略多於投資團隊的同事。
但從絕對人數上,投前、投後都差不多,這幾年增加了大概二十位同事。
投中網:這是因為規模到了一個臨界點,需求不一樣,還是因為行業變化?
鄺子平:投後團隊的增加有很重要的兩個因素,一個重要因素是市場對投後的定義在改變,在過去的五年,甚至比五年更長一點的時間裡,整個VC業界或者投資業界,無論在中國還是在美國,對投後服務這個概念是有一個比較大的調整的。
這是一個全方位的調整,無論從策略方面還是在招聘、上市服務等其他方方面面,都在要求一家投資機構能夠給已投企業帶來更多的幫助和更多的服務,在這點上啟明創投也是順應整個市場的變化。
另外一點,也是因為我們這些年總體在管的資金規模越來越大了,說得直白一點,我們能夠支撐起這麼龐大的不是直接帶來收入的服務團隊,我能夠支付得起,那我們就把錢花在這些方面,讓更多的同事能夠給我們的已投企業去提供一些服務。
投中網:雖然談到今年形勢的時候你說不確定性很多,但實際上你的行為上看著都還挺樂觀的,無論是招聘還是投資出手等方面。從投資的業務開展的具體的情況來說,你覺得2023年目前為止,比2022年是更難了,還是更容易一點?
鄺子平:我覺得2023年從投資這個角度來看,比起2022年是要好很多的,是樂觀很多的。在我們這個行業裡面的樂觀和真正的經濟結果的樂觀是有一定的時間差的,假如我們看到企業家有信心了,他們願意離開過去一個比較舒服的平台出來創業,我們看到很多新的天馬行空的創意出來了,那我們就認為這是一個樂觀的投資環境。
第二方面的樂觀,在兩會之後,從中央的信號到地方政府的行為都是奔著搞好經濟這個方向去走的。
第三方面的樂觀,是通過過去的三年左右,比如平台經濟方面的一些調整有些已經落地了。雖然我們投資的項目都是小微企業,但是平台經濟以及針對平台經濟的一些整改而產生的一些情緒會影響到上游的更小的企業家他們的情緒。
最後一個是國際形勢的不確定性,讓中國很多的監管部門對如何更加有力地去支持中國的民營企業走出去,最近這個信號也是很強的,現在國內的監管部門也好,地方政府也好,很鼓勵民營企業無論是資本上面走出去,在海外上市,還是業務走出去,走向國外的市場。
幾方面的因素疊加起來,我覺得從整個投資的氛圍上面是樂觀的。
投中網:你剛才提到上市,咱們談一下資本市場改革。註冊制落地、IPO通暢這件事情,你認為中長期來看它一定會是一個更加健康、良性的行為嗎?
鄺子平:我的感覺是註冊制落地和二級市場的表現沒有一個強關聯,我還是希望我們在IPO的過程上面更加市場化,所以我對註冊制的深化、更好的落地,第一是有期待,第二是完全支持的。
資本市場在二級市場上股票的表現,我覺得更多是跟某一個時間段整個市場的氛圍有很大的關係,當然跟這些上市企業的標的、自身的質量也有很大的關係。所以,我認為註冊制更全面地落地,讓有條件上市的企業讓市場去挑選,這應該是我們長期的一個目標。
中國的美元和人民幣基金有各自擅長的領域
投中網:今年還有一個話題是人民幣市場的問題,現在人民幣基金越來越占主導地位,2023年或者說下一步啟明創投的募資計劃會更加往人民幣市場偏重嗎?投資上會不會把自己的策略也往人民幣上著重地去側重一下?
鄺子平:現在人民幣的資金越來越占主導,但人民幣的基金其實不占主導,原因是什麼呢?人民幣的資金非常散,上規模的人民幣基金很少,尤其是最近這兩年地方政府希望招商引資,而且地方政府也越來越覺得本地的基金是一個很好的招商引資抓手,所以很多地方的引導基金對成立在本地的人民幣基金很有興趣,而這樣的人民幣基金規模都比較小,也對返投本地的要求比較高,所以在一些早中期的項目,尤其是需要資金量比較大的項目上面,人民幣基金很難撐起這片天地。
對於一些科技領域裡面需要資金量比較大的,比如一輪要上億美元或者上億美元等值人民幣的項目上,我認為目前美元基金出現的頻率還是高於人民幣的。
在「拼盤」項目上,比如每家投兩三千萬元人民幣,人民幣基金出現的頻率會比美元高。還有就是相對重資產一點,實實在在去買機器、買廠房的這一類項目上,確實人民幣基金出現的頻率會高一些,比如現在比較多的雙碳項目,裡面有比較多的錢要投入到產線裡面去等等。
所以,我認為美元和人民幣基金仍然還是各自有各自擅長的領域,我並沒有感覺到手上的這些美元就投不出去了。同時我也感覺到我們很多的項目也非常歡迎、也非常希望拿到人民幣,因此我們很早就開始雙幣種策略,這在目前中國的投資市場上面還是非常有必要的。
投中網:你的意思是說人民幣基金對風險投資裡面的「風險」的認識和市場的需求不是特別匹配?
鄺子平:並不完全是這樣。如果我們很片面地去說人民幣基金對風險的偏好沒有美元的基金那麼強,這句話其實不對。我們能看到人民幣基金在特別特別早期、可能有些美元基金都不敢去碰的時候,就敢拿出來三、五百萬元人民幣,甚至一千萬元人民幣投進去了。
如果在一家企業的成長早期,要讓一個基金拿2億元人民幣投一個半導體晶片企業,晶片還沒有出來,還沒有大量的量產,這樣的項目其實美元會更積極主動一些,人民幣基金這邊以很小去博大,這點是有能力、也有這個意願的,以大去賭穩也是可以的。
但以相對比較大比如過億元人民幣、數億元人民幣去投入到一個未來天花板很高,但目前還不是很確定的這個階段,基本上還是得靠美元。
投中網:我問直接一點,啟明創投的投資團隊現在可以投這個階段?
鄺子平:完全可以,我們是從2009年開始做人民幣基金,我們的人民幣投資團隊和美元投資團隊都是同樣的團隊。啟明創投沒有針對一個幣種去專門拉一個投資的團隊,我們在看項目的時候更多是對項目未來的一個認知,而不會因為它更穩妥一些,我們就用人民幣,它更激進一些,就用美元。
中國人工智慧的終局好比「千團大戰」
投中網:如果要列舉三個今年你最關注的技術或者商業模式上的創新,你最關注的是什麼?
鄺子平:第一個是繞不過生成式的人工智慧,人工智慧肯定是一個巨大的投資領域,而且是一個我非常看好的投資方向,尤其是大模型、生成式人工智慧,這塊是我們在2023年一個非常重點的投資方向。
第二個,我仍然認為中國的半導體行業還是有巨大的潛力,這個巨大的潛力既來自於半導體行業在中國的市場規模、巨大的需求,也部分來自於地緣政治。
第三個,我認為是在新能源方面的一些創新,包括儲能、新材料等等。
投中網:具體來談的話,現在人工智慧的機會點在哪?包括對於中國公司來說它的機會點在哪?
鄺子平:人工智慧這塊,我覺得未來一段時間裡面我們會主要關注幾個領域,第一個是大模型的基礎型創新,在中國肯定會發生,必須發生。中國自主可控的一個大模型的底座是必須要發生,肯定會發生。
第二個是利用大模型開放的接口,去在應用方面創新,這塊我認為未來一定會百花齊放,一定會有很多的機會。雖然目前這塊還是相對淺一些,還是得要等到中國版的這些大模型的底座打造出來之後,這些底座和市場上面做應用的公司能形成怎麼樣的對接方式,這些都還有待觀望。
目前這個階段主要還是打基礎,就看誰有這個能力,找到最強的團隊,最好的公司能夠投進去。
投中網:對於一家VC來說,現在對這個行業或者對這個賽道的看法能複製當年網際網路的策略嗎?
鄺子平:我認為目前這個階段可能還沒發展到移動網際網路中的電商或O2O那兒,現在仍然還是在當時移動網際網路的基礎設施的投資階段。
如果當年沒有像支付寶這樣的支付機制,沒有很多其他已經凝聚了大量人流的社區和社交的入口,後面很多應用也做不起來。所以我認為未來它能夠產生這麼巨大的機會,但是目前這個階段主要還是在打基礎。
但這個基礎是否需要,甚至是否有機會讓50家、100家的VC都去投資,投20個中國的大模型,我覺得沒這個必要,也沒這個機會。
如果大家都一窩蜂地擠進去去做這個底座,我認為損失會很大。兩邊的話其實都有人在講,兩邊說得都有道理:第一句話是說中國的大模型底座很有潛力、很有機會,值得去投;另外一句話是說中國現在大躍進地上大模型的底座,未來肯定一地雞毛。我覺得這兩句話都對,但是在這個一地雞毛的基礎上面肯定會有幾家中國的大模型底座的企業脫穎而出。
投中網:這個認知會不會太共識了,導致很難投。
鄺子平:怎麼講?
投中網:大家都認為一定會有,而且不會多。
鄺子平:那為什麼會難投呢?大家肯定都去投。
投中網:大家的想法都一樣,所以錢都是同樣的投法。
鄺子平:就看誰有這個能力找到最強的團隊夠投進去。假如投不進去,或者當時不一定看好這家未來真的能成的公司,那就是錯過了,那就等著未來再做上面那個百花齊放的階段吧,還有很多的機會。
雖然大家都認為共識到最後是這麼兩三個,但是這兩三個到底是你那個,還是我這個?就好比當年的千團大戰,你說千團大戰就是中國資本的「羊群效應」,是一個非常失敗的例子也行,但通過這樣的洗禮,我們「洗」出了一個非常成功的美團。
如果沒有一個自然的篩選過程,估計也沒有一個這麼成功的美團,我覺得這個終局是正確的。即便大家對終局是只有一個共識,我相信大家還是會去投千團,只是我認為我那家就是未來的「美團」,你也認為你那家是未來的「美團」。
今天在大模型的格局上,也是類似的局面,最終只會跑出兩三個大模型企業,這個就是未來的終局。
投中網:可是這個賽道的殘酷性就在於,它比當年千團大戰的沉沒成本要更高。
鄺子平:是的,因為能產生的剩者的收益,也是巨大的。所以才會有很多機構,包括啟明創投,還是很認真地去看、很積極地去投。
中國正在走一條和美國不一樣的創新之路
投中網:你說過中國正在走一條和美國不一樣的創新之路,啟明創投怎麼把握中國科技發展的大趨勢?
鄺子平:中國創新的路有兩個因素,一個是科技創新有自身的發展規律,科技發展的時間也好、路徑也好,是不以政體、不以種族、不以人的習慣而改變的,但同時,一個科技的發展必須在一個市場上面去落地,而落地的時候,落地的條件就跟這個落地點非常有關係。
以人工智慧的發展來舉例,人工智慧的上一步,也就是說將人工智慧技術用在人臉識別、圖像識別、物體識別這些方面,由於中國有非常好的、巨大的落地場景,比如城市的智能化、攝像頭等等,這些和技術的發展一交替,就產生了上一波的人工智慧浪潮,因此當時中國的市場化、落地是全球最領先的。
因為上一次的領先,中國很多大的平台企業用人工智慧的技術比起歐美的同行是走得更快的,比如頭條用人工智慧的方式去做內容的推送,更精準地去理解用戶的需求等等;我們的外賣小哥用大數據、人工智慧找到最佳的配送路徑。這些應用在上一波的人工智慧裡面,中國是走在前列的。
而在新一波的Open AI生成式大模型上,可能部分原因是由於美國在上一波落地上沒有那麼廣泛,很多人工智慧企業並沒有很大的收入、利潤的壓力,它們反而就往下一波的人工智慧大的方向去探索了。
中國不少人工智慧的企業,比美國同行走得更快、更好,但是已經到了一個相對高估值的階段,有收入、利潤的壓力,所以就被今天的「柴米油鹽」給壓著去看人工智慧如何更好地服務於實體經濟、更好地產生收益,而沒有花很大的力氣去做大模型,美國的人工智慧也就自然地在這個階段又跳過了中國。
因此,我認為技術的潮流都是一樣的,世界都是大同的,但是在每一個落地的場景裡面受到所在的落地場景的影響又是巨大的,所以中美肯定會是不同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