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娛,總有明星不懈地走著黑紅路線。
而娛樂圈之外,也有一群人成了黑紅頂流。
那就是隔三差五上熱搜的「專家們」。
有的「專家建議」,離譜到難以置信。
有的則相互矛盾。
一會說新冠是大號流感,一會又說不是。
至於大家最關心的用藥話題,更是五花八門,真假難辨。
所謂的專家建議截圖,前一天剛刷屏朋友圈。
後一天又被闢謠,原來是出自共享印表機技術人員、便利店店員。
專家成了「磚家」,「專家建議」則成了負面玩梗。
隨著疫情的持續擴散,這樣的亂象幾乎每一天都在上演。
魚叔最近刷到的一部國產老片就相當切題。
它講述的便是一位「專家」,在變動的時代中的遭遇。
今天來看,不僅十分應景,更讓我生出無限感慨——
《李時珍》
李時珍,家喻戶曉的人物。
我們都知道,他的《本草綱目》被譽為「古代中國百科全書」。
但,《本草綱目》背後的秘辛不為人熟知。
這便是電影《李時珍》要講述的故事。
當年,李時珍正處在一個混亂的時代。
玄學迷信甚囂塵上;
醫藥書籍錯漏百出;
藥鋪被特權階級壟斷,大發人命財……
不誇張地說,李時珍要做的不只是撰書,更是破禁。
第一層禁忌,是社會對醫學的禁忌。
電影開場的餐館戲,便勾勒出了這種衝突。
這邊,衣著樸素的李時珍和父親,正吃著飯。
那邊,一群光鮮亮麗的讀書人,發來了無情嘲諷。
為首的人譏笑道:
四書五經才是正道,醫學不過是不入流的雜學。
醫生哪算什麼學問家?和賣野藥的沒什麼區別。
在當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考取功名才 是每個讀書人最「高尚」的生活方式和人生目標。
這種歧視醫學的風氣,滲透在方方面面。
明朝年間,修仙之風盛行。
煉丹的方士被奉為坐上嘉賓,整日金銀玉石,趾高氣昂。
王公貴族身體不適,便服用丹藥。
哪怕服到重金屬中毒,仍執迷不悟。
寧可聽信方士的馬屁,也不願接受醫生的診療。
社會對醫學的禁忌可見一斑。
就連當時最為權威的藥典《本草》上,對於救命藥的描述也是錯漏百出。
加之藥鋪由鄉紳開設,只顧賺錢,毫無專業性。
一旦抓錯了藥,鬧出了人命,反倒甩鍋給醫生。
片中李時珍的好友,游醫老魏,就因此受了牢獄之災。
李時珍偏偏在這樣的世道下,放棄功名利祿,做一名大夫。
這樣的選擇,無疑是將自己置於社會主流的對立面。
他決心從醫的那天,正巧看到一群縴夫費力地拉著一艘逆水而行的船。
父親告訴他:
如果你非要從醫不可,你的一生就要像這條船一樣——
一生都在逆流里,可還得往前進。
這句話,無形中預言了李時珍的人生。
李時珍面臨的第二層禁忌,是社會對窮人的禁忌。
當時,藥典受權貴的影響,將各種「金銀玉石」列為上品,大肆推崇。
而給百姓治病救命的草藥被評為下品,不受重視。
這樣的環境下,接受過正規培訓的醫生,不外乎兩個追求。
一是求仕途,進入太醫院;
二是求錢途,為權貴富商看病。
這兩種人生目標無疑都與平民百姓毫無關係。
既無法得到專業的治療,對於平民來說,得病常常就意味著等死。
枉死者不計其數,很少有人願意為他們出頭。
但李時珍作為名醫,卻和上述的兩種人截然不同。
他堅持為窮人治病就醫,病人沒有錢付藥費,他也笑呵呵地收下南瓜代為診金藥費。
一次李時珍守著病人,徹夜未眠。
天亮時才累得睡了過去。
清晨窗外的陽光,讓他悠悠轉醒。
他伸出被凍僵的雙手,在陽光下取暖。
這時,包鄉紳派僕人來找李時珍,命令他到府上去。
李時珍果斷回絕了一次,又一次。
他一點不怕在當地作威作福的包鄉紳,依舊想著治病救人。
「怕什麼,他是皇上嘛,就讓他來滅門九族好了!」
決心編寫《本草綱目》,也正是出於對貧苦大眾的關切。
修正藥典,才可以避免更多因錯誤用藥導致的悲劇。
這個決定,註定他要和社會蔑視「醫學」「底層」的禁忌做殊死搏鬥。
起初,他寄希望於朝廷。
借著給王府世子看病的機會,向王爺提了重修藥典的想法。
但穿金戴銀的王爺根本不理會民間疾苦。
他一心服用「金丹玉露」來延年益壽,對病死的窮人毫不在意。
李時珍又轉而進入太醫院做動員。
反倒被當成怪胎一般,給那些沉迷於煉丹的方士和太醫們大罵了一頓。
孤立無援之下,只得破釜沉舟——自己編寫《本草綱目》。
為了實現這個偉大的理想,他整整付出了三十年。
從一頭烏髮到白髮蒼蒼,他踏遍祖國的大小山川。
途中歷盡波折,在採集曼陀羅花時,還因為擅闖方士的地盤被抓了起來。
手稿遭方士搶去燒毀,不得不從頭來過。
成稿之時,李時珍已至暮年。
可第三層禁忌又擋住了他的去路。
那便是「說真話」的禁忌。
不難想像,李時珍行醫生涯中便已經得罪過不少達官貴人。
為世子看病那次,他診斷病因為肚裡有蟲,需給藥致上吐下瀉、將蟲排出。
後來為王爺看病,他又直言「丹藥吃了會爛肚腸子」。
這樣的解釋,顯然是在叫板方士那一套玄學。
王爺氣得要降罪於李時珍,府醫更是譏諷他「成心害人」。
待到《本草綱目》將要出版時,更大的問題來了。
書印不成了。
因為其中「批判方士的篇幅太多」,必須刪改。
他怎麼可能答應?
他出書就是為了制止這股妖道橫行、煉丹成魔的歪風邪氣!
李時珍又一次被置於絕境。
也又一次選擇了不屈服,眾目睽睽之下,將書稿撤回。
他決心自己印書,可變賣家產,還是湊不夠錢。
唯一能幫助他的朋友,也已經因為「私刻禁書誹謗朝廷」被抓進去了。
因而,直到李時珍去世,《本草綱目》都未能出版。
他寧可看到畢生心血變成一堆「廢紙」。
也終究沒有昧著良心,說一句假話。
戲裡,李時珍是博學多才的「神醫」。
他為了醫藥學的發展甘願燃燒自己,油盡燈枯時,尚未實現畢生理想。
戲外,飾演李時珍的趙丹,無疑是那個時代最耀眼的「明星」。
而他傳奇曲折又充滿遺憾的人生,似乎與李時珍形成互文。
趙丹當年有多火?
年輕時,他被稱為「中國電影的男一號」。
1937年,《馬路天使》《十字街頭》上映。
電影的大火,讓趙丹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頂流偶像」。
帶著對表演的無限熱愛,趙丹並沒有就此止步。
他「自毀形象」,塑造了一系列留名影史的經典。
市儈小販、精英教授、底層水手、革命先驅……
無論是「形」還是「神」,完全看不出一絲大明星的帥氣。
同時,趙丹亦是詮釋過最多歷史人物的演員之一。
李時珍、林則徐、聶耳、武訓,每一個都是如此有血有肉。
《林則徐》劇照/《聶耳》劇照
1961年,新中國22大電影明星評選中,趙丹上榜。
1995年,紀念電影誕生百年的中國電影世紀獎上,趙丹獲頒最佳男演員獎。
這等輝煌的生涯,在影史上也屬鳳毛麟角。
但,當我們把目光投向風光的背後。
便會發現,趙丹的一生亦如李時珍那般,籠罩在重重禁忌之中。
他曾兩次入獄。
1938年,趙丹赴新疆參演抗日劇目。
加之他本身就是演藝界活躍的左翼進步人士,因此遭到了國民黨軍閥的迫害,入獄五年。
獄中,被火鉗燙,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挨鞭子抽……險些槍斃。
十年浩劫期間,趙丹成了批鬥對象。
又入獄五年零三個月。
能想像嗎?
趙丹六十五年的人生,三十三年的表演生涯當中,竟有逾十年是在監牢中渡過的。
他常說,除了表演藝術之外,別無所求。
但時代的枷鎖沉沉地壓在他身上。
就連拍電影這項本職工作,都總是無法順遂。
阻撓拍攝、作品封禁、禁止拍戲的陰雲始終伴隨著他。
30年代,趙丹和夏衍曾合作過一部電影,結果被刪得殘缺不全,最終夭折。
解放前夕,諷刺國民黨統治的影史名片《烏鴉與麻雀》,又遭阻撓,一度停拍。
直到上海解放才終於完成。
但這些遭遇對趙丹的打擊,都遠不比50年代的這件大事。
1951年元旦,他主演的《武訓傳》隆重上映,講述了吃盡文盲苦頭的乞丐武七興辦義學的故事。
影院場場爆滿,街上隨處可見大幅的電影海報,反響熱烈。
沒過多久,事態卻急轉直下。
由於「《武訓傳》存在美化、歌頌封建統治的傾向」。
舉國上下浩浩蕩蕩展開了針對這部電影的批判。
由此,《武訓傳》成了新中國第一部禁片。
此後五年,趙丹無戲可演。
《李時珍》便是趙丹的回歸之作。
心中的五味雜陳,壓抑與憤懣,都化為與角色共振的能量。
或許也正因如此,李時珍才會被趙丹視為他最喜愛的角色。
本以為,這樣成功的作品問世後,趙丹應是苦盡甘來了。
然而更深的悲哀才剛拉開序幕。
1965年,趙丹在《烈火中永生》當中飾演地下黨員許雲峰。
雖然這部電影也一度被打成「毒草」。
但趙丹對人物悲壯氣概的詮釋,令他又一次大放異彩,絲毫不遜於第一主角江姐。
未料,這竟是趙丹演的最後一部電影。
直到去世,他竟然再沒有回到大銀幕。
中國最偉大的男演員、「影帝中的影帝」,為何十五年無戲可拍?
這是一個巨大的困惑。
魚叔從趙丹長女趙青的回憶錄中,找到了一些答案。
或者說,根本就「沒有答案」。
實際上,趙丹平反後,接觸了許多電影界同僚,共同打磨出了多部作品的雛形。
他原本已經做了大量的準備,出演周總理、魯迅、聞一多、李白、荊軻。
趙丹飾演周總理的試妝照
其中不乏已經完成試鏡的。
卻無一不被中途攔截、流產。
給出的理由是「趙丹成分不純」「大氣候不相適應」「有反美情緒」……
顯然,這都不是他能接受的理由。
他曾四處奔走、寫信:
「各位領導同志趕緊讓我拍電影吧,我快要飢不擇食了,可憐可憐我這餓煞鬼!」
結果都是不了了之,沒有下文。
生命的最後幾年裡,趙丹畫畫、寫書、給話劇做藝術顧問,維持著創作。
只有在友人面前,他無法再壓抑心中的不甘:
「有人說我能寫能畫,可是,他們知不知道我是一個演員?我真正的工作是演戲!」
李時珍的《本草綱目》,直到他去世也未能出版成書。
而趙丹直到去世,也未能圓滿「拍完最後一個鏡頭,停止心臟的跳動」的夙願。
趙丹和李時珍的相像,不僅在於他們都飽受禁忌之苦。
更在於,他們如何面對禁忌。
李時珍明知舉國上下無人關心醫學、關心底層,卻偏要抗爭到底。
九五至尊、王侯將相以高官厚祿誘之,他不從。
黑惡勢力、鄉紳惡棍以暴力手段逼之,他不懼。
李時珍在選擇從醫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註定一生坎坷。
「生如逆流船,心比鐵石堅。」
而趙丹同樣有一股子倔勁兒。
30年代末,他是當時家喻戶曉的「大明星」。
但在高枕無憂的生活與支援邊疆之間,他選擇了後者。
十年牢獄之災,足以在精神上毀掉一個人。
但趙丹是怎麼面對的?
在牢里,為了台詞能力不退化,他便整日與自己對話。
預演著未來的創作。
「我想戲,沒人打攪我時我就想戲,齊白石的電影劇本在我腦子裡已經分好鏡頭了,當然還想著演魯迅、李白、阿Q、黃省三……」
那雙深邃的眼睛,在長年的暗無天日當中落下了病根,見強光、受刺激便淚眼汪汪。
他卻反倒覺得這讓自己的表演更上一層樓,眼神的表現力和感染力愈發強了。
早年,合作夥伴夏衍因為片子夭折而沮喪不已,正愁怎麼安慰趙丹。
當時還很年輕的趙丹,卻乾脆利落來了一句:不怕,再來一部!
一如電影中,學生見《本草綱目》無法出版,泣不成聲時。
李時珍反過來安慰他道:
「我們寫書,不是為了自己,我相信書早晚會刻出來,一定會刻出來。」
你看。
李時珍也好,趙丹也罷。
所謂被禁的宿命,從來沒有徹底困住他們。
就算是無戲可拍的那些年,趙丹也總有自己的法子。
正像李時珍,寧可不出版,也拒刪一字。
趙丹也並未為了有戲拍而曲意逢迎,失掉創作者操守和良知。
他轉而曲線救國,寫表演理論專著,致力於教學,培養下一代的年輕演員。
恰似趙丹最崇拜、最渴望演繹的魯迅先生所說。
他們所做的,是一場「絕望的抗戰」。
挫折固然帶來絕望。
但絕望又何嘗不為戰鬥賦予著更強韌的力量。
片中那隻「逆流船」,不僅是李時珍一生的隱喻。
也預言了趙丹的一生。
他明明嘗過那麼多次不可言說的苦痛。
但到去世前,還在病床上作了一篇無比犀利的文章。
這便是刊登在1980年《人民日報》上,至今傳頌的《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
文章結尾,有這樣一句話:對我,已經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這讓魚叔想到了電影中的最後一場戲。
垂垂老矣的李時珍,聞聲爬上山崖。
又一次看到了河流上逆行的船隻。
他肅然矗立的身軀,仿佛隨時會倒下。
身邊的學生泫然欲泣。
李時珍卻笑了:我死不了的。
這話不假。
當人不只活在當下,不只看到眼前的苟且。
那便沒有什麼可以困住他。
也再也沒有什麼,是可怕的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