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中國第一影帝,已無戲可拍

2023-01-07   獨立魚

內娛,總有明星不懈地走著黑紅路線。

而娛樂圈之外,也有一群人成了黑紅頂流。

那就是隔三差五上熱搜的「專家們」

有的「專家建議」,離譜到難以置信。


有的則相互矛盾。

一會說新冠是大號流感,一會又說不是。


至於大家最關心的用藥話題,更是五花八門,真假難辨。

所謂的專家建議截圖,前一天剛刷屏朋友圈。

後一天又被闢謠,原來是出自共享印表機技術人員、便利店店員。


專家成了「磚家」,「專家建議」則成了負面玩梗。

隨著疫情的持續擴散,這樣的亂象幾乎每一天都在上演。

魚叔最近刷到的一部國產老片就相當切題。

它講述的便是一位「專家」,在變動的時代中的遭遇。

今天來看,不僅十分應景,更讓我生出無限感慨——

《李時珍》



李時珍,家喻戶曉的人物。

我們都知道,他的《本草綱目》被譽為「古代中國百科全書」。

但,《本草綱目》背後的秘辛不為人熟知。

這便是電影《李時珍》要講述的故事。

當年,李時珍正處在一個混亂的時代。

玄學迷信甚囂塵上;

醫藥書籍錯漏百出;

藥鋪被特權階級壟斷,大發人命財……

不誇張地說,李時珍要做的不只是撰書,更是破禁。

第一層禁忌,是社會對醫學的禁忌。

電影開場的餐館戲,便勾勒出了這種衝突。

這邊,衣著樸素的李時珍和父親,正吃著飯。


那邊,一群光鮮亮麗的讀書人,發來了無情嘲諷。

為首的人譏笑道:

四書五經才是正道,醫學不過是不入流的雜學。

醫生哪算什麼學問家?和賣野藥的沒什麼區別。


在當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考取功名才 是每個讀書人最「高尚」的生活方式和人生目標。

這種歧視醫學的風氣,滲透在方方面面。

明朝年間,修仙之風盛行

煉丹的方士被奉為坐上嘉賓,整日金銀玉石,趾高氣昂。


王公貴族身體不適,便服用丹藥。

哪怕服到重金屬中毒,仍執迷不悟。

寧可聽信方士的馬屁,也不願接受醫生的診療。



社會對醫學的禁忌可見一斑。

就連當時最為權威的藥典《本草》上,對於救命藥的描述也是錯漏百出。

加之藥鋪由鄉紳開設,只顧賺錢,毫無專業性。

一旦抓錯了藥,鬧出了人命,反倒甩鍋給醫生。

片中李時珍的好友,游醫老魏,就因此受了牢獄之災。


李時珍偏偏在這樣的世道下,放棄功名利祿,做一名大夫。

這樣的選擇,無疑是將自己置於社會主流的對立面。

他決心從醫的那天,正巧看到一群縴夫費力地拉著一艘逆水而行的船。

父親告訴他:

如果你非要從醫不可,你的一生就要像這條船一樣——

一生都在逆流里,可還得往前進。

這句話,無形中預言了李時珍的人生。


李時珍面臨的第二層禁忌,是社會對窮人的禁忌

當時,藥典受權貴的影響,將各種「金銀玉石」列為上品,大肆推崇。

而給百姓治病救命的草藥被評為下品,不受重視。

這樣的環境下,接受過正規培訓的醫生,不外乎兩個追求。

一是求仕途,進入太醫院;

二是求錢途,為權貴富商看病。

這兩種人生目標無疑都與平民百姓毫無關係。


既無法得到專業的治療,對於平民來說,得病常常就意味著等死。

枉死者不計其數,很少有人願意為他們出頭。

但李時珍作為名醫,卻和上述的兩種人截然不同。

他堅持為窮人治病就醫,病人沒有錢付藥費,他也笑呵呵地收下南瓜代為診金藥費。


一次李時珍守著病人,徹夜未眠。

天亮時才累得睡了過去。

清晨窗外的陽光,讓他悠悠轉醒。

他伸出被凍僵的雙手,在陽光下取暖。


這時,包鄉紳派僕人來找李時珍,命令他到府上去。

李時珍果斷回絕了一次,又一次。

他一點不怕在當地作威作福的包鄉紳,依舊想著治病救人。

「怕什麼,他是皇上嘛,就讓他來滅門九族好了!」


決心編寫《本草綱目》,也正是出於對貧苦大眾的關切。

修正藥典,才可以避免更多因錯誤用藥導致的悲劇。

這個決定,註定他要和社會蔑視「醫學」「底層」的禁忌做殊死搏鬥。

起初,他寄希望於朝廷。

借著給王府世子看病的機會,向王爺提了重修藥典的想法。


但穿金戴銀的王爺根本不理會民間疾苦。

他一心服用「金丹玉露」來延年益壽,對病死的窮人毫不在意。


李時珍又轉而進入太醫院做動員。

反倒被當成怪胎一般,給那些沉迷於煉丹的方士和太醫們大罵了一頓。


孤立無援之下,只得破釜沉舟——自己編寫《本草綱目》。

為了實現這個偉大的理想,他整整付出了三十年

從一頭烏髮到白髮蒼蒼,他踏遍祖國的大小山川。

途中歷盡波折,在採集曼陀羅花時,還因為擅闖方士的地盤被抓了起來。

手稿遭方士搶去燒毀,不得不從頭來過。


成稿之時,李時珍已至暮年。

可第三層禁忌又擋住了他的去路。

那便是「說真話」的禁忌。

不難想像,李時珍行醫生涯中便已經得罪過不少達官貴人。

為世子看病那次,他診斷病因為肚裡有蟲,需給藥致上吐下瀉、將蟲排出。

後來為王爺看病,他又直言「丹藥吃了會爛肚腸子」。

這樣的解釋,顯然是在叫板方士那一套玄學。

王爺氣得要降罪於李時珍,府醫更是譏諷他「成心害人」。


待到《本草綱目》將要出版時,更大的問題來了。

書印不成了。

因為其中「批判方士的篇幅太多」,必須刪改。


他怎麼可能答應?

他出書就是為了制止這股妖道橫行、煉丹成魔的歪風邪氣!

李時珍又一次被置於絕境。

也又一次選擇了不屈服,眾目睽睽之下,將書稿撤回。


他決心自己印書,可變賣家產,還是湊不夠錢。

唯一能幫助他的朋友,也已經因為「私刻禁書誹謗朝廷」被抓進去了。

因而,直到李時珍去世,《本草綱目》都未能出版。

他寧可看到畢生心血變成一堆「廢紙」。

也終究沒有昧著良心,說一句假話。


戲裡,李時珍是博學多才的「神醫」。

他為了醫藥學的發展甘願燃燒自己,油盡燈枯時,尚未實現畢生理想。

戲外,飾演李時珍的趙丹,無疑是那個時代最耀眼的「明星」。

而他傳奇曲折又充滿遺憾的人生,似乎與李時珍形成互文。


趙丹當年有多火?

年輕時,他被稱為「中國電影的男一號」。

1937年,《馬路天使》《十字街頭》上映。

電影的大火,讓趙丹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頂流偶像」。



帶著對表演的無限熱愛,趙丹並沒有就此止步。

他「自毀形象」,塑造了一系列留名影史的經典。

市儈小販、精英教授、底層水手、革命先驅……

無論是「形」還是「神」,完全看不出一絲大明星的帥氣。



同時,趙丹亦是詮釋過最多歷史人物的演員之一。

李時珍、林則徐、聶耳、武訓,每一個都是如此有血有肉。


《林則徐》劇照/《聶耳》劇照

1961年,新中國22大電影明星評選中,趙丹上榜。

1995年,紀念電影誕生百年的中國電影世紀獎上,趙丹獲頒最佳男演員獎。

這等輝煌的生涯,在影史上也屬鳳毛麟角。

但,當我們把目光投向風光的背後。

便會發現,趙丹的一生亦如李時珍那般,籠罩在重重禁忌之中。

他曾兩次入獄。

1938年,趙丹赴新疆參演抗日劇目。

加之他本身就是演藝界活躍的左翼進步人士,因此遭到了國民黨軍閥的迫害,入獄五年。

獄中,被火鉗燙,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挨鞭子抽……險些槍斃。

十年浩劫期間,趙丹成了批鬥對象。

又入獄五年零三個月。

能想像嗎?

趙丹六十五年的人生,三十三年的表演生涯當中,竟有逾十年是在監牢中渡過的。


他常說,除了表演藝術之外,別無所求。

但時代的枷鎖沉沉地壓在他身上。

就連拍電影這項本職工作,都總是無法順遂。

阻撓拍攝、作品封禁、禁止拍戲的陰雲始終伴隨著他。

30年代,趙丹和夏衍曾合作過一部電影,結果被刪得殘缺不全,最終夭折。

解放前夕,諷刺國民黨統治的影史名片《烏鴉與麻雀》,又遭阻撓,一度停拍。

直到上海解放才終於完成。

但這些遭遇對趙丹的打擊,都遠不比50年代的這件大事。

1951年元旦,他主演的《武訓傳》隆重上映,講述了吃盡文盲苦頭的乞丐武七興辦義學的故事。


影院場場爆滿,街上隨處可見大幅的電影海報,反響熱烈。

沒過多久,事態卻急轉直下。

由於「《武訓傳》存在美化、歌頌封建統治的傾向」。

舉國上下浩浩蕩蕩展開了針對這部電影的批判。

由此,《武訓傳》成了新中國第一部禁片。

此後五年,趙丹無戲可演。

《李時珍》便是趙丹的回歸之作。

心中的五味雜陳,壓抑與憤懣,都化為與角色共振的能量。

或許也正因如此,李時珍才會被趙丹視為他最喜愛的角色。


本以為,這樣成功的作品問世後,趙丹應是苦盡甘來了。

然而更深的悲哀才剛拉開序幕。

1965年,趙丹在《烈火中永生》當中飾演地下黨員許雲峰。

雖然這部電影也一度被打成「毒草」。

但趙丹對人物悲壯氣概的詮釋,令他又一次大放異彩,絲毫不遜於第一主角江姐。


未料,這竟是趙丹演的最後一部電影。

直到去世,他竟然再沒有回到大銀幕。

中國最偉大的男演員、「影帝中的影帝」,為何十五年無戲可拍?

這是一個巨大的困惑。

魚叔從趙丹長女趙青的回憶錄中,找到了一些答案。

或者說,根本就「沒有答案」。

實際上,趙丹平反後,接觸了許多電影界同僚,共同打磨出了多部作品的雛形。

他原本已經做了大量的準備,出演周總理、魯迅、聞一多、李白、荊軻。


趙丹飾演周總理的試妝照

其中不乏已經完成試鏡的。

卻無一不被中途攔截、流產。

給出的理由是「趙丹成分不純」「大氣候不相適應」「有反美情緒」……

顯然,這都不是他能接受的理由。

他曾四處奔走、寫信:

「各位領導同志趕緊讓我拍電影吧,我快要飢不擇食了,可憐可憐我這餓煞鬼!」

結果都是不了了之,沒有下文。

生命的最後幾年裡,趙丹畫畫、寫書、給話劇做藝術顧問,維持著創作。

只有在友人面前,他無法再壓抑心中的不甘:

「有人說我能寫能畫,可是,他們知不知道我是一個演員?我真正的工作是演戲!」

李時珍的《本草綱目》,直到他去世也未能出版成書。

而趙丹直到去世,也未能圓滿「拍完最後一個鏡頭,停止心臟的跳動」的夙願。



趙丹和李時珍的相像,不僅在於他們都飽受禁忌之苦。

更在於,他們如何面對禁忌。

李時珍明知舉國上下無人關心醫學、關心底層,卻偏要抗爭到底。

九五至尊、王侯將相以高官厚祿誘之,他不從。

黑惡勢力、鄉紳惡棍以暴力手段逼之,他不懼。


李時珍在選擇從醫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註定一生坎坷。

「生如逆流船,心比鐵石堅。

而趙丹同樣有一股子倔勁兒。

30年代末,他是當時家喻戶曉的「大明星」。

但在高枕無憂的生活與支援邊疆之間,他選擇了後者。

十年牢獄之災,足以在精神上毀掉一個人。

但趙丹是怎麼面對的?

在牢里,為了台詞能力不退化,他便整日與自己對話。

預演著未來的創作。

「我想戲,沒人打攪我時我就想戲,齊白石的電影劇本在我腦子裡已經分好鏡頭了,當然還想著演魯迅、李白、阿Q、黃省三……」

那雙深邃的眼睛,在長年的暗無天日當中落下了病根,見強光、受刺激便淚眼汪汪。

他卻反倒覺得這讓自己的表演更上一層樓,眼神的表現力和感染力愈發強了。

早年,合作夥伴夏衍因為片子夭折而沮喪不已,正愁怎麼安慰趙丹。

當時還很年輕的趙丹,卻乾脆利落來了一句:不怕,再來一部!

一如電影中,學生見《本草綱目》無法出版,泣不成聲時。

李時珍反過來安慰他道:

「我們寫書,不是為了自己,我相信書早晚會刻出來,一定會刻出來。」


你看。

李時珍也好,趙丹也罷。

所謂被禁的宿命,從來沒有徹底困住他們。

就算是無戲可拍的那些年,趙丹也總有自己的法子。

正像李時珍,寧可不出版,也拒刪一字。

趙丹也並未為了有戲拍而曲意逢迎,失掉創作者操守和良知。

他轉而曲線救國,寫表演理論專著,致力於教學,培養下一代的年輕演員。

恰似趙丹最崇拜、最渴望演繹的魯迅先生所說。

他們所做的,是一場「絕望的抗戰」。

挫折固然帶來絕望。

但絕望又何嘗不為戰鬥賦予著更強韌的力量。


片中那隻「逆流船」,不僅是李時珍一生的隱喻。

也預言了趙丹的一生。

他明明嘗過那麼多次不可言說的苦痛。

但到去世前,還在病床上作了一篇無比犀利的文章。

這便是刊登在1980年《人民日報》上,至今傳頌的《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

文章結尾,有這樣一句話:對我,已經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這讓魚叔想到了電影中的最後一場戲。

垂垂老矣的李時珍,聞聲爬上山崖。

又一次看到了河流上逆行的船隻。

他肅然矗立的身軀,仿佛隨時會倒下。

身邊的學生泫然欲泣。

李時珍卻笑了:我死不了的

這話不假。

當人不只活在當下,不只看到眼前的苟且。

那便沒有什麼可以困住他。

也再也沒有什麼,是可怕的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