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田的席面還能吃多久?

2019-12-26     貞觀


上周末,回藍田老家,老媽說:「二隊一門子,你那伯(bei)家給兒子娶媳婦呢,你爸去幫忙了,待會我也去,沒人給你做飯,你聽見響炮了,就自己下來吃飯,不要讓人回來叫你。」


我說:「我不去,一堆人都不認識,再說我都長這麼大了,趕著吃席難看很。」


雖說拒絕了我媽有點「強硬的」邀請,但這個事情一下就把我拉進了小時候坐席的回憶。


一年到頭,村裡最熱鬧的時候除了過年,就是紅白喜事了,真的是一家過事,全村盛宴,通常不管白事紅事,時間都在3天左右,碰見出了村掙大錢的,回來不止辦席面,還會加上歌舞或者搭個戲台子,這時間就更長了,一個禮拜往上都有可能。


對於村裡每一個人來說,席的大小不止是個吃喝問題,更是個面子問題。


通常過事的日子定好了,主家就會提前好幾天去到村上其它人家裡,帶上一包煙,挨個打招呼,叔呀,伯呀的叫上一圈,再坐著諞一下,問題圍繞,好幾年麼見了,最近忙啥呢?外頭日子好過不?你娃最近弄啥呢?等這些展開,諞的差不多了,看天蒙蒙黑,然後就回家了,但一定不會忘了一句,叔/伯,一定要來呢。


這個過程叫做請執事(zhi si),這執事可不是黑執事裡的執事。


執事一般是給主人幫忙的,大都是一隊人或本家人,一隊就是一個小隊,比如第三村民小隊這種,本家就是一個爺,或一個老爺的兄弟下邊的一串串,也就是我媽說的一門子。大家都是一個姓,往上數個不出三代都是沾親帶故的。



很小的時候,家裡的主力(男人)一般都不出去打工,就守著屋裡的一畝三分地,所以誰家有事,頭天後半(傍晚)去門口尋就行了,打個招呼第二天准早早就到。但後來,勞力就都出門掙錢了,就剩些老弱病殘的人在村子裡守著,有些發展好了,乾脆連老人孩子都接走,門頭一把大鎖,一鎖奏是幾年。


不過,不管在外頭過的再好,即使逢年過節不回村裡,但只要聽說村裡誰家要過事,就還是會攜家帶口的回村,帶著新媳婦,開著新轎車。


村裡年輕一輩的人,大凡是念過書的,乾的工作倒還五花八門,但像父親那一輩的,一般就三種類型的活什可以做,工地蓋房、飯店做飯、打掃衛生,不過近幾年還多了一種,去城裡種樹種花。


藍田勺勺客多,做飯好吃,這是遠近聞名的一件事。聽父親說,明、清時期,宮裡頭不少御廚都是藍田人。當然,這些勺勺客多為男性。當年,慈禧太后避難西安,藍田的勺勺客更是大出風頭,他們占據了西安城大大小小的熟食行當。有不少人都說,「要找藍田鄉黨,大小衙門廚房。」


藍田勺勺客憑著手裡頭的一把勺子毫不誇張的「名震了天下」。然而同樣的,不管在外頭多麼風光,一聽見鄉黨過事,他們也還是會拿著自己的勺子立馬飛奔回家。



因為過「事」過的好壞,可以說很大一部分都靠勺勺客的手藝。


俄村奏有一個大廚。且叫他侯叔吧,打我記事起,他就四處給村裡人的紅白喜事張羅。


通常過事的頭天黑里,侯叔就得秀上一把自己的技術,因為主家會待執事,待執事就是先讓廚師做上1-2席飯菜,叫上村裡幫忙的人先吃上一頓。主要目的就是明天辛苦大家了,先謝謝大家。這執事有男有女,像我父親一般會被安排搭架,端菜端飯等體力活,我母親就會被安排擇菜,洗碗等活。


忘了說了,父親有時候還會被專門安排燒熱水的活,燒火這事可是個技術活,包看聽著簡單,但想燒好也是要有一定竅門的。


以前純靠風箱拉,現在有鼓風機就好多了,生火的時候硬柴搭起,有時候還有苞谷芯子,再加上煤,火搭起直到過事結束,一般都不會滅。村裡過事的時候,熱水鍋里永遠是滿的,不能少了水,這水要給電壺灌,要下臊子麵,也要洗菜洗碗。



我小時候生火,老生不起來,父親就告訴我:「人要實心,火要空心,你把柴塞的嚴嚴實實的,空氣都不流通,咋能把火點著呢。」後來我就學到了生火的方法,雖然現在也用不到,但實心、空心的理論,我算是記住了。


不過像侯叔這類有手藝的大廚,在過事的時候,往往就像一個揮斥方遒的將軍,把幫忙的人安排的服服帖帖。


通常過事一大早。侯叔就會到主家了,他先會提前檢查好菜量跟調料是否到位,如果沒有問題,就會系上白白的圍裙,脖子上拴個毛巾,再把皮袖套一戴,就開始忙活了。


村裡辦事情。一般做飯的棚子都搭在主人家的後院,前院用來坐席,實在地方不夠的,搭在待客的棚子旁邊也有可能,當然,每逢過事,主家的鄰居都會把自家的地方慷慨的讓出來,供主家待新客朋友們使用,新客通常指非本村的新郎或新娘家的親朋好友,為了顯示村裡人的熱情,也側面反映村子對於新來客人的歡迎。


至於菜棚,後院一塊曬糧的白藍紅塑料布搭起的帳篷下,長板凳上支起像床板一樣的幾張大案子,再放著幾個木頭樁樁打磨成的菜墩子,墩子上還有幾把明晃晃的菜刀,剁骨頭的,切菜的,好幾個,這就是主戰場了。



跟平常人炒菜用鍋鏟不同的是,侯叔炒菜一般都用一把長長的大勺,這勺勾芡,嘗湯,舀菜,燙油,調料啥都能行。


帳篷的一個角角一般放著一個鐵皮桶糊成的鋼炭爐子,以前人都是現用現砌,用泥,現在不了,鐵皮爐子既方便,又好收拾。這個大爐子就是專門給廚子準備用來炒菜的,另外一邊還會放一個長長的像樓梯串一樣連著3,4個鍋的吸風灶,這灶就厲害了,燉菜,熱饃,下面啥都能行。


農村過事當天,一般會吃兩頓飯,早上9、10點臊子麵,中午2點多正式的開席,臊子麵的麵條通常由村裡能幹的婦女團創造,揉面,擀麵好不熱鬧,許久未見的鄉黨見了面,總有說不完的話,邊幹活邊聊天,往往熱鬧的很。



後來,有了壓面機,手工臊子麵便很難吃到了,因為吃席的人實在太多,光靠人力肯定是供不上的,往往吃拉脫(不夠)的時候也有,但是誰也不計較,一門子的人總是想辦法,跑到鎮上買饃的買饃,去鄰村壓面的壓面,在自家地里拔菜的拔菜,都一塊幫主家把事過好,啥也都先緊著新客吃,不能讓外村的把自己村看扁了不成。


到了晌午,炮一響,新娘子接來了,村裡的小孩往往會把小轎車圍的水泄不通,都想看新娘子,小時候我也是其中之一,那時候老覺得新娘子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比電視上的明星都好看。


母親那一輩的大娘、嬸嬸也會放下手裡的工作,菜也不擇了,碗也不洗了,集體站在門口看一眼新娘子,討論一下新娘子的長相,家世,是不是能幹,伶俐不伶俐等,這時候,侯叔一句快回來切菜,就中斷了她們的好奇心。只得乖乖回到後院開始忙活,聽侯叔的指揮。


把蘿蔔切成塊,白菜切成條,豆腐切成丁,牛肉切成片等等,後院炸魚的炸魚,燒雞的燒雞,亂中有序。


村裡一般人坐席,都是20席或30席,也有排場大的,50,60席,因為用量大,所以切菜任務也重的很,有時候看幫忙的切的慢,供不住用,侯叔就會自己下手。


聽他切菜的那個架勢都跟一般人不一樣,聲音快而脆,節奏緊促又有序,不同的菜不同的聲,不一會,就一大盆,當然,村裡過事用的盆可跟一般人家用的小盆不一樣,都是直徑約一米的大不鏽鋼盆,這些盆往往也是主家去村上一門子的人家裡借的,有時候也會借碗跟盤子,看情況。在事情結束後,統一洗乾淨再還給大傢伙。


侯叔做菜是一把好手,切菜更是,細瞅侯叔切的菜,絲絲分明、塊塊勻稱,片片也是薄厚妥當,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實在高。


在侯叔的指揮下,吸風灶的火早都燒的八丈遠了,長達3,4米的爐子被鼓風機吹的嗡嗡作響,火焰更是一次性貫徹到底,前後那叫一個受熱均勻。鍋里的東西不停的變,一會焯水,一會熗油鍋,一會又油炸,當然,最後一定少不了燴菜。



而屬於侯叔的鋼炭爐子更是卯足了勁,準備著迎接所有需要炒制的菜品的到來,倒多少油,燒多長時間,放多少調料,侯叔心裡跟明鏡一樣,那叫一個門清,一大盆切好的菜嘩啦一下倒進油鍋里,侯叔一手拿抹布襯著鍋把把,一手揮舞著手裡的大勺,上下翻騰著,時不時往上一拋,來個鯉魚打挺,實在威風。


這一鍋菜有多重,多少我也不知道,但侯叔這技術,確實讓人佩服,菜快好的時候,男執事眼疾手快的把一摞盤子放在案板上,侯叔提著鍋,舀一勺菜,倒一碟子,精準的太,一勺一盤剛剛合適,既不會打的過滿溢出盤子邊,也不會打的稍欠看著不美氣。


一個厲害的廚子是可以比較完美,不浪費並且公平的對各類食材進行分配的人,侯叔就是。


也不知道是因為大鍋飯吃著香,還是侯叔做的菜實在好,反正每一次,席上的東西都被吃的乾乾淨淨,往往下一個菜還麼來得及上桌,上一個菜就空了盤,當然,這些情況都發生在娃們或者老人帶著孫孫的桌子上,愛孫子的奶奶們通常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一個燒雞還未完全落桌的情況下就卸下最大的雞腿放在自己嘴巴吃的油汪汪的小孫子或小孫女面前。


不過村裡的男人們在吃席的表現上還是比較矜持的,以慢悠悠的細品為主。就著花生米,喝點小酒,再不誤事的諞個閒傳。


而燴菜的出現則預示著席面的結束,裡面的丸子總是剛一上桌就被搶完,只剩下點白菜豆腐和粉條,而丸子的上桌,既是完滿,也是完結。當然,也有點完美的意思。



一輪酒席的結束就像一場戰爭的勝利,兵荒馬亂之後的主帥才有歇下來喘口氣的機會,看著殘羹被幫忙的女執事收拾完,侯叔也終於能吃上一口自己炒的菜了,而這頓飯,也肯定是由主家以及相好的一門子兄弟陪著的。


事過畢了,侯叔也不會收錢,拿著主家給的兩包煙或一瓶酒就回家了。至於幫忙的執事們,有領到香皂的,也有領到毛巾的,大家都很開心。


因為村裡人圖的不過就是一大堆人圍在一起的那個人氣跟好久不見的那種幸福。


小時候,最愛坐席了,不管紅白喜事,都愛去湊個熱鬧,長大了,卻再也不肯坐席了,怕被逼著問,都這麼大了,啥時候辦事呀,也怕要跟明明沒見過幾面但還要客氣打招呼的遠方親戚見面。


以前村裡的席,明明再回憶起來,也都是些蘿蔔,白菜,豆腐,粉條,好點再加上豬肉,但不知咋的,總能被做出那麼多花樣,九大碗、十三花、還有什麼十六碟子,好吃的不行,人人都是酒足飯飽,一臉滿足。可現在,進了酒店吃席,也覺得少點什麼,沒啥胃口。


現在村裡過事,執事還在,但侯叔卻再也不會做了,在後院忙活的都成了服務隊的隊員們,他們穿著統一的衣裳,圍著統一的圍裙,幹活麻利也整潔。


雖然方便了很多,但我卻總懷念那個吼著一句「趕緊切菜,包看了」的侯叔。


作者 | 三木小子 | 貞觀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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