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見到馮唐,我就想起了柴靜對他的評價:
「朋友里說起馮唐,分兩類:一類喜歡他,說『他左手一指明月,右手一指溝渠,然後把手指砍了。』另一類連他的名字都不能提,『陰氣太重』。 」
一直以來,人們對他的評價,都充滿爭議。
記得網上還有個段子,說:
男性的性啟蒙是蒼井空,女性的性啟蒙是馮唐;
可同時呢,又有人說:
他極度自律,克制謙卑,為人和善。
「文藝」「功利」「油膩」「自律」「狂傲」「謙卑」,都是他身上的標籤。
為什麼會這樣呢?
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讓人愛恨交織呢?
這一次,我們走進馮唐在北京二環的書房;
來看一看,一個真實的,不加標籤的馮唐。
關於作家
「我喜歡英雄,可英雄短命」
此前,我和很多人一樣,總覺得消化不了他的文字。
他的創作,和男性荷爾蒙水乳交融;
像是一種自白,又像一面鏡子,映射著普羅大眾本想藏起來的那點小心思。
所以,可想而知,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很有爭議。
最有名的,就是他在2015年翻譯的那部《飛鳥集》。
用馮唐自己的話說:
「據我所知,在過去的10年里,因為翻譯詩被下架,然後又被傳統紙媒罵兩圈的,我應該是唯一一個了。」
「我一開始都被罵糊塗了,我說這個世界怎麼這麼傻×,我這有什麼可罵的?
我中文不錯,英文也挺好,我又是個詩人,翻譯個英文詩有什麼錯?
而且我也沒吃你們家米飯,你管我怎麼翻。」
他說這些話時,依然微笑得讓人如沐春風。
所以這個爭議,給你帶來什麼影響了嗎?
「我就堅信,我寫作不應該顧忌別人的想法,你也沒法顧忌。中國審美之差,讓我震驚,我沒想到這麼差。
上有國法,下有家規,就這麼明顯的一個事,還有人跳出來,覺得動了他的奶酪。
我幹嘛管這些人是誇你還是罵你?最重要的,就是進一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
他尊重有大師風範的作家,比如金庸;
但他也坦白,這樣的大師,讓他很難興奮。
他更喜歡古龍,雖然一身壞毛病,愛喝酒,但寫的東西,就是讓人覺得有趣;
更重要的一點,古龍沒有做商業,全身心搞文藝,某種程度上,馮唐很羨慕他。
那古龍的極致,是你最嚮往的嗎?
「他47歲就掛了。我再活上一二十年,我相當於活了兩輩子。」
說完,馮唐大笑。
馮唐喜歡好多「文字英雄」,都40多歲就掛了。
卡夫卡,41歲;勞倫斯,45歲;雷蒙德·卡佛好點,50歲。
其實,他很清楚,要當「極致」的作家,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不是窮困潦倒,就是英年早逝。
可作為馮唐,他對世俗還有那麼點貪戀。
「後來我就想,我這輩子到今天沒有過得很極端,一邊文藝一邊商業。維持一個平衡,也挺好。」
關於中年
「我還在掙扎,只求睡個好覺」
不極端,就是馮唐和他的文字,最大的差別。
這樣的差別,和他爸爸媽媽相反的性格,有很大關係。
爸爸沉默寡言,但很懂生活,據說,他認識世界上所有的魚。
爸爸給馮唐最大的影響就是「不要被名利擊敗。」
可馮唐的媽媽是一位地道的蒙古人,骨子裡繼承了祖先的「殺伐決斷」「千軍萬馬中取上將首級」的勁頭。
媽媽性情里的好勝心,也驅使著馮唐「去爭、去拼、去搶」。
所以,他追名逐利,是個優秀的商人、名人;
同時,他又高傲、文藝,是個優秀的作家、詩人。
他說自己天生注意力集中,特別不能理解一邊聽音樂一邊寫作業的人。
可是,這麼優秀的馮唐,人到中年,也沒能逃過「中年危機」:
他不知道該如何放鬆了。
當年在北京協和大學念書的時候,學校就培養他們:
要「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後來他當了醫生,每天面對患上卵巢癌的病人,真的每天都繃著一根弦,生怕死人。
後來從商,他做到了麥肯錫合伙人,每周都保持90個小時的強節奏工作。
客戶把最麻煩的管理問題交給他,把他當成最後一道防線。
如今人到中年,他想放鬆了,卻發現不會了。
連覺都睡不著了。
前兩年,他被稱為「去焦慮」神器的「9字箴言」刷爆朋友圈:
不著急,不害怕,不要臉。
我問,那你現在踐行得如何了?
「不著急做得最好,不害怕勉強及格,不要臉最差。」
當被要求形容下現在的生活狀態時,馮唐選用了這兩個字:
掙扎。
那你希望掙扎到什麼狀態呢?
「一星期能有一次睡到自然醒,就可以了。」
然而,說這話的時候,已是傍晚,他還喝著咖啡,還有茶。
這樣就不怕睡不著嗎?
「過去的習慣會有一些慣性,還在掙扎中。」
關於愛情
「慾望減退後,學會逆來順受」
掙扎中的馮唐,聊起愛情,還是和書里一樣,坦誠直白。
就像他寫《不二》,裡面都是大尺度,汁液淋漓,頻頻挑戰禁忌。
別人罵完他的《飛鳥集》,緊接著就罵他的《不二》;
人們稱呼他「流氓」,大概也是從這裡開始的。
誰讓他是學醫的,還是婦科方向呢!
醫學院待了8年,他相信:
人在某種程度上,是被激素控制的,而且被控制的很厲害。
愛情就可以根據激素的不同,分成3個階段。
第1階段,兩人初次見面,腎上腺激素水平最高;
這時候,生存還是毀滅,已經不再重要,撲倒還是不撲倒,才是關鍵問題。
可謂是:「須做一生拼,盡君一日歡」。
過了兩個月,進入第2階段。
多巴胺起主要作用,兩人如膠似漆,但不可能再有那種隨時想撲到的衝動。
「人又不是發情期的狗,做不到的。」
這個階段,「在一起就一切都對;不在一起就一切都不對」。
但這個階段也是有時效的,長則2年,短則一年半載。
慢慢地,內啡呔會占領高地,讓人產生的感覺是:
「相見亦無事,別後常憶君」。
這時候,愛情會進入第3階段。
兩個人在一起,很平和,很舒適,這是最理想的境界。
「三個階段,會有種種問題,你想和同一個人走過,很難。」
那你現在對兩性關係有什麼期待?
「我基本打算逆來順受。
你年輕的時候,可以一晚上三次,這是老天給你的;哪天陽痿了,那也是老天的安排,你為什麼要氣憤?
甚至連藥都不見得必須吃,因為你知道,是藥就有副作用。」
「好多人的問題都來自於不接受,對吧。」
關於油膩
長期自律,偶爾貪戀
接受不完美,馮唐一開始也做不到。
自省的習慣,給了他很大幫助。
那篇《如何避免成為一個油膩的中年猥瑣男》,就是他用來自省的。
某天晚上他睡不著,想寫個文章,給自己找點小快樂、小警醒。
沒想到,一覺醒來就刷屏了,好些中年人跑來罵他:
你馮唐才猥瑣油膩呢。
「因為我列的那十個不油膩的標準,他們一個也沒做到,所以他們就開始否定標準。」
我們見面的前一天,他還遇見一個油膩的典範。
下午5點鐘的時候,他去辦公室樓下透氣。
然後就看見一輛車,非常招搖地停在便道上。
司機出來以後,馮唐過去問他:
「你幹嘛停這兒?旁邊不是有停車位嗎?」他說:「停車位還要交錢。」馮唐說:「停車,不就應該交錢嗎?」結果司機反駁:「我停在這兒也沒礙什麼人事。」「您停在這兒,那老人推小車買個菜,或一個殘疾人要從這兒過,他們怎麼辦?他們很有可能摔倒。」
司機淡定地說:
「老人在哪?殘疾人在哪?我沒看到。」
馮唐說,這就是他指的油膩。
他們從來不想到自己有什麼問題,以為自己方便了,剩下的就是別人的事了。
那在「不油膩」這件事情上,你會給自己打幾分呢?
「7、8分吧。管好自己,不給別人添麻煩,是我的兩個準則。
剩下2分,因為內心還是不夠成熟。
你排隊上廁所憋得難受,別人插隊,很快就解決了,你還挺羨慕他。」
後記
人都一樣,難免掙扎
這就是馮唐,一個仍然在掙扎的中年男人。
我們見面時,已是傍晚,初秋的北京,微涼。
正在錄短視頻的馮唐迅速站起來,雙手合實在胸前,說:
「辛苦各位,快到屋裡坐,外面冷。」
屋裡牆上,掛著馮唐親筆手寫的毛筆字:
「如是寂」和「春風十里不如你」。
桌上還有焚香和茶具,古色古香,有濃郁的文化氣息。
不過,淡雅靜謐的擺設,並沒有讓馮唐完全放鬆。
用他自己的話總結:他是個心事很重的人。
他至今保持著每天晚上1點睡,早上7點醒的習慣,忙到停不下來。
不得不說,自律和追求成功的慣性,真的太大了。
這樣的人,再怎麼自省,也很難輕鬆。
走出和馮唐聊天的四合院,我在心裡盤算:
其實,馮唐的爭議與掙扎,並非他獨有的。
這種無法調和的矛盾,是每個追求實現自我,又不願給別人添麻煩的人,都會遭遇的。
但馮唐並沒有想停下來。
他要繼續修煉9字箴言的最後一項:
「不要臉」。
這是最具爭議性的一項,馮唐之所以這麼提,就是為了「矯枉過正「。
他說,他們這一代人最大的問題,就是太要臉,太顧及別人怎麼看自己了。
你會覺得,不做事,才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每個人都不做事,問題怎麼解決?世界怎麼變美好?
「我後來一想,就毀譽由人吧。」
做事情的人,註定難逃掙扎。
不過回頭看,這也正是活著的樂趣。
就像馮唐曾經的宣言:
「我永遠不希望有一天我心安理得,覺得一切都平穩了,我情願它永不沉默,它給我帶來什麼苦難都成,我希望它永遠『滋滋』地響,翻騰不休,就像火炭上的一滴糖。 」
即使最後仍然沒能改變什麼,你也可以收穫世間最珍貴的禮物:
叫做「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