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內容選自中讀專欄《許子東• 20世紀中國小說100講》,歡迎掃描文末二維碼關注!
文/許子東
今天我們再讀一篇愛情小說,這次是魯迅的小說《傷逝》。
為什麼沒有跟《藥》、《阿Q正傳》一起讀?因為100年小說,100年中國,我們要儘可能按照作品最初發表的時間順序來讀,這樣可以更客觀地展示百年來的小說發展。
說實話,20世紀中國小說,絕大部分都是我今年新準備的,但也有少數難免跟我以前的《許子東現代文學課》有點重複,今天這個其實是就有一點重複,所以如果以前聽過的,你可以略過。
當然了,同一個話題每次講,也還都是不一樣的,《傷逝》是一定要講的,因為它是我的愛情教科書。
年輕的時候,沒有別的書要讀,不可以讀,所以《傷逝》是唯一的愛情小說。當然了,後來也有人研究,說這個小說不是寫男女愛情的,是寫哥哥弟弟的,還真讓人掃興啊,不管它。
也不單是我,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人類歷史上是史無前例的特殊年代,物以稀為貴,《傷逝》是那個時候唯一的戀愛教科書,它不僅影響我們對文學的趣味、看法,不僅影響我們對社會、世界的三觀,還直接影響到我們怎麼談戀愛,怎麼追女生的具體言行方式。大家想想,這樣的小說在文學史上是非常罕見。
《傷逝》裡邊戀愛方式又是怎麼樣的?我們今天把它歸結一下,這個戀愛模式要好好學習的。
男主角涓生在一個會館裡租了一個偏僻的破屋,非常空虛,他的工作是一個文員,顯然是沒車沒房的。
小說寫,「子君不在我這破屋裡時,我什麼也看不見。在百無聊賴中,隨手抓過一本書來,科學也好,文學也好,橫豎什麼都一樣;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覺得,已經翻了十多頁了,但是毫不記得書上所說的事。」
百無聊賴,無聊,這是魯迅非常喜歡用的一個字,《在酒樓上》,在《孤獨者》里,這個字都重複了很多次。
讀到這一段,我已經也很有共鳴,很受鼓舞了,因為我承認年輕時候我讀書,在圖書館裡,在校園凳子上,什麼都看不進去的情況是常有的,翻了十幾頁,都不知道在講什麼,腦子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看風景?想女生?
看到《傷逝》,我當時在想,原來也不單是我這樣,人家魯迅小說的主人公,看上去好像也挺像魯迅的,他也這樣。後來讀了郁達夫的《春風沉醉的晚上》也一樣,窮極潦倒的男文青,租一個沒窗的閣樓,整天看書,不知道在幹啥。
不過看書有用,就是因為看書的樣子,隔壁的女工對他產生好感,跟他說話,買東西吃。這個叫書中自有顏如玉,看不進去沒關係。
涓生書看不進去,耳朵卻分外的靈,他在聽有沒有子君的腳步。
「驀然,她的鞋聲近來了,一步響於一步,迎出去時,卻已經走過紫藤棚下,臉上帶著微笑的酒窩。」
小說里並沒有交代兩個人最初是怎麼認識的,也沒有記載他們兩個人拍拖的時候怎麼出去散步、看電影、吃飯,所有的戀愛過程好像都在涓生的破屋裡。
在破屋裡做什麼呢?不做什麼,「默默地相視片時之後,破屋裡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聲,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她總是微笑點頭,兩眼裡瀰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
《傷逝》情景再現攝影,攝影:唐民皓
這個就是《傷逝》教給我們這一代人的最基本的戀愛模式,你看這個模式有什麼特點?第一,男的在說,女的在聽;第二,男的主要講文學、文化,伊孛生、泰戈爾、雪萊,基本上就是個外國文學課。
講起這種戀愛方式,我三人行的朋友(竇)文濤,曾經非常刻薄地總結過,說現今社會男追女,有三個武器,第一,曬身體,曬肌肉,小鮮肉。第二,用錢砸, LV、蒂芙尼、奧迪TT,或者是房票簿,總之砸上去。
當然了,他說大學生、文學青年,身體弱,曬不出來,這個也是歷史傳統,書生為什麼身體弱,中國文化里非常複雜的原因,我們以後再說。
第二,也沒那麼多錢可來砸,那怎麼辦呢?就靠第三樣武器,這就是高尚文雅的兵器,叫文化洗腦。
這話聽上去有點刻薄,但話糙理不糙,我們年輕時代可沒想那麼多,也沒有那麼多開闊靈活的愛情觀,但就懂得拍拖一開始找什麼話談?莫扎特了、海明威了、莫奈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了,這些都是必備話題,現在想起來,這些都是《傷逝》教的。
「『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
這是我們交際了半年,又談起她在這裡的胞叔和在家的父親時,她默想了一會之後,分明地,堅決地,沉靜地說了出來的話。」
小說里這段非常重要,涓生當然很開心了,但是他也不單為了戀愛成功。
「這幾句話很震動了我的靈魂,此後許多天還在耳中發響,而且說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國女性,並不如厭世家所說那樣的無法可施,在不遠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的。」
這話講起來就有點奇怪了,假如我們跟一個北京人,或者香港人,或者美國人拍拖成功了,kiss了,你會說北京人有救了,香港人有希望了,美國女性我看到了輝煌的曙光了?
顯然涓生在這個破屋裡,他不只是在談戀愛,作家安排男主角同時做三件事情,哪三件事情?第一,一個男青年追求一個女青年。第二,一個男老師在給女學生上課。第三,一個男性文人試圖喚醒被禮教束縛的中國女性,或者更廣義的象徵,由男人代表的知識分子,試圖喚醒女性代表的沉睡的、弱勢的大眾。
這就是「五四」愛情小說的一個基本模式,我們看了30年代很多的愛情小說,以後還會讀,幾乎都貫穿著這個模式,郁達夫的《春風沉醉的晚上》,我們以後讀的葉聖陶的《倪煥之》,柔石的《二月》,巴金的《家》等等。《家》裡邊還特別有個覺慧、鳴鳳那一段。
男的都是才子,女的比較弱勢,戀愛像講課,目的在拯救。當然了,女的要玉潔冰清,玉潔就使得她相目好看,值得被救,冰清結果就是能夠救良心,內心善良。當然了,這樣的男救女,男教女的愛情故事常常不太順利,最後也有產生悲劇。
從文學史上看,《傷逝》這一類的「五四」愛情小說,它第一是愛情小說,第二是教育小說,第三是啟蒙小說。
大部分的時候男的做啟蒙者,女的被啟蒙,直到後來女作家丁玲、張愛玲她們出現,才挑戰、顛覆了這麼一個愛情、教育、啟蒙,三合一的小說模式。
好了,我們看到子君說自己決定命運了,離家出走,和涓生同居。這是同居,不是婚姻哦,我年輕時候讀到這裡非常佩服。
因為在我學習拍拖的時候,同居就叫不正當男女關係。男女青年走在一起,弄堂巷院的大媽是要側目的;跳舞的地方,男女生靠攏一下,糾察隊員是會過來敲敲你肩膀的,將來以後就不用糾察隊員直接敲了,有5G監控。那個時候住旅館,到了門口,你要出示結婚證明,否則的話怎麼可以讓你同居?
所以看到涓生、子君被鄰居窺探,說
「 照例是那鯰魚須的老東西的臉又緊帖在髒的窗玻璃上了,連鼻尖都擠成一個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東西的臉,加厚的雪花膏。」
這些很形象的,周圍人的羨慕、嫉妒、恨,我是一點都不意外。100年前,還敢同居呢,50年前,你想都別想。
但是鄰居不僅僅是窺探,閒言碎語轉成社會壓力,好不容易涓生、子君在吉兆胡同找到了一個簡單住所,但不久涓生就被局裡辭退,這一對愛情當中的男女,還沒有馬上退卻,雖然經濟層的問題,涓生就準備寫作、登廣告、翻譯、賣文為生。
小說里這樣寫,「『說做,就做罷!來開一條新的路!』我立刻轉身向了書案,推開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
大家注意這個細節,這個動作極有象徵性,說明當時文學工作、愛情理想,是必須推開代表日常生活的香油瓶子跟醋碟的。
同居以後的子君,好像一直在操心油鹽醬醋、油雞小狗,兩個人的關係,在生活壓力下漸漸冷卻下來了,涓生常常跑去通俗圖書館,一邊看書,一邊反省。
小說寫,他覺得「只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
所以涓生說「我要明告她,但我還沒有敢」,雖然不說,但女人很快就感覺到了,男人後來也承認了,「我已經不愛你了」。
《傷逝》插圖,作者:趙延年
我還記得最初讀到這裡,自己陷入深深的困惑,假如你有了同樣的心情,比方說一個男的,你到底應該堅持你曾經的諾言——「言必信,行必果,諾必成」,這是司馬遷《史記》寫俠客的文字,同時也是千百年古今男子漢的道德標準。
還是說你應該直面慘澹的自己的人生,真實表達自己的想法,你明明已經不愛她了,你應該告訴她?
「So keep your promise,or tell the truth?This is a question.」
直到現在我還想不出答案,人生最好不要面對這樣的選擇,可是人生常常會面對這樣的選擇,不說常常吧,總會面對。
接下去就是小說中最感人的一幕了。某日涓生回家,房東說子君的父親今天把她接回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裡是異樣的寂寞和空虛。我遍看各處,尋覓子君;只見幾件破舊而黯淡的家具,都顯得極其清疏,在證明著它們毫無隱匿一人一物的能力。
我轉念尋信或她留下的字跡,也沒有;只是鹽和干辣椒,麵粉,半株白菜,卻聚集在一處了,旁邊還有幾十枚銅元。這是我們兩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現在她就鄭重地將這留給我一個人,在不言中,教我藉此去維持較久的生活。」
讀完這個小說場景,我久久難忘,一切盡在不言中。
子君回家以後,不知道什麼原因,後來就死了。涓生當然空虛、內疚、自責,腸子都悔青了,「只坐臥在廣大的空虛里,一任這死的寂靜侵蝕著我的靈魂」,「我將在孽風和毒焰中擁抱子君,乞她寬容」,「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
怎麼看這篇小說呢?究竟有誰應該對涓生、子君的愛情悲劇負責呢?我們看到至少有四種不同的讀法。
第一種,兩個人都有錯,年輕人不夠成熟,單純戀愛至上,當然不可能成功。
說實話,人生在世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必須走現實主義路線的,人要能留一點空間,百分之一二追求浪漫,就留在最重要的事情上,任性一點吧,有時候也很難。小說的結局,其實是娜拉出走的第一種結局,回家——悲劇。
當然我們知道,同一時期,魯迅跟許廣平的真實故事,卻是浪漫成功的,也經過了很多的波折。
魯迅、許廣平、周海嬰
第二種,兩個人都沒錯,只是社會壓力太大,這一對青年男女無法抵抗。所以引申下去的結論,就是單獨的個性解放是不可能的。
按馬克思的說法,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所以涓生大概以後就要參加革命了。這是中國內地教科書的主流解讀方法。單純的愛情和個性解放,此路不通。
第三種,主要是女的錯。你看她同居以後就變庸俗了,雙方就缺乏共同語言了。好像之前的歐洲文學課白上了,說明婦女解放道路漫長,非常困難,這是第三種解讀法。
還有第四種,主要是男人的錯,還不是什麼負心漢的問題,而是你把人喚醒,許諾自由,可是一遇困難,你就承受不了。
按照我們之前講的,愛情、教育、啟蒙三合一模式來看,這不是開了窗找不到門嗎?「你叫醒了你愛的人,可是你救不了她」,這是個鐵屋的比喻。所以在某種程度上,這是魯迅對「五四」啟蒙思潮的一個活生生的反省。
所以如果說「五四」是一場革命,魯迅對這場革命貢獻最大,但他也是最早懷疑這場革命能不能成功的。
當然在這四種對《傷逝》的解讀以外,也有研究者認為它根本不是一個愛情小說,實際上是寫魯迅跟周作人的友誼,這方面的研究,也找出了一些字裡行間的蛛絲馬跡,有沒有可能呢?讀者自己去判斷了。
我們下一集,會繼續讀文學研究會的作家的作品,有些作品我也是最近重新才讀。
初版:1919年5月,發表於《新青年》六卷第五號,後來收入小說集《吶喊》
使用版: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吶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本集參考書目
許子東:《許子東現代文學課》,北京理想國/上海三聯書店,2018
平心:《人民文豪魯迅》,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
王曉明:《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
錢理群:《話說周氏兄弟—北大演講錄》,山東畫報出版社,1999
陳光中:《走讀魯迅:一代文學巨匠的十一個生命印記》,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5
孫郁:《魯迅與周作人》,北京:現代出版社,2013
錢理群:《與魯迅相遇》,北京:三聯書店,2003
朱正:《魯迅傳》,香港:三聯書店,2008
[日]丸尾常喜:《魯迅》,京都:集英社,1985
[日]竹內好:《魯迅》,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6
[日]竹內好:《從「絕望」開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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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講人:許子東,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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