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的微信群里，侄女上傳了幾張叔嬸的「夕陽婚紗照」。猛然看到照片，不禁拍案叫絕。用時髦的話說「我和我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
說是「夕陽照」，因為叔嬸都是八十多歲的人了。四叔八十三歲、四嬸八十六歲，正是俗語說的「女大三抱金磚」。
照片有兩套系：一套是黑白系的西式婚紗照，另一套是大紅的民族風唐裝。西式的這套照片，叔是標配的黑西服、白襯衣、紅領帶、灰色寬沿禮帽，嬸是白色無袖寬肩弔帶白婚紗，頭頂白色皇冠。嬸偎在叔的胸前，笑吟吟的望著前方；叔撫著嬸的臉頰側望著，抖動的鬍鬚、笑眯眯的眼神里滿是柔情蜜意。另一張是叔嬸相互挽挎著，叔凝望著嬸，嬸憧憬著前方，似乎兩人剛剛開了個玩笑、講了個笑話，哈哈地笑著，愜意非常。
紅色的這套，叔嬸穿著大紅底嵌金龍鳳的唐服，叔戴黑色禮帽，嬸淡眉紅唇金髮簪，好不妖嬈。照片上，嬸左手掐腰，右手揪著叔的耳朵，作威作福地大笑著，滿滿的傲驕感；叔呢，垂著手，側著頭，眯縫著眼，似嗔似笑似痛，一副我寵著你慣著你，由你耍威賣痴的神情。另一幅是叔端坐龍椅上，嬸攬著叔的脖子側坐後方，兩人頭靠頭，滿滿的甜蜜的微笑；再一幅是兩人相向而立，彎腰抱拳作揖，好一幅相敬如賓的景致。
叔嬸八十多歲的耄耋老人，這各式賣萌耍酷秀恩愛的姿勢，竟沒有絲毫的違和感。因為這每一面，都是叔嬸的真性情、真寫照。叔與嬸，從來都是舉案齊眉、相濡以沫，真正是執子之手與子攜老的深情。
叔，清瘦矍鑠，慈眉善目，頗有些仙風道骨；嬸，膀大腰圓，爽朗潑辣，總讓人無端想起老舍先生筆下的「虎妞」。其實，嬸最是慈心人，又因比叔大了幾歲，滿有「姐弟戀」的感覺。嬸處處呵護著叔，生活上更是無微不至，頗有奴婢伺候王爺的況味。看時下熱播的《甄嬛傳》、《羋月傳》的時候，總會想起叔嬸，不禁啞然失笑。
叔一輩子養牛放牛為生，每天一大早就趕著幾十頭牛上山放牛，一去一整天。清晨，嬸早起先沖好一碗蛋花或是一杯牛奶，遞給叔喝下，算是早飲。然後伺候叔吃早飯，準備捎帶的午飯乾糧，送叔出門。傍黑，叔趕著牛群一進院子，嬸便急哄哄迎出去，接過牛鞭，引叔進屋，兌好溫水，遞過手巾，伺候叔洗手洗臉，然後掛好手巾，引叔到炕前。叔往炕上一坐，嬸便蹲下身為叔脫去鞋子，將腿往炕里一擁，叔自己再擺弄擺弄身子坐正，嬸便麻溜地擺炕桌、上飯菜，燙壺小酒供叔細品慢用。叔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不似夫妻，倒更像是在父母大人跟前撒嬌耍賴的蠻童。而嬸坐在對面，握一雙筷子，就那麼心滿意足地看著叔一蠱一筷地享用，不時地將菜碟往前推一推、遞一遞，再夾口菜肉放到叔的面前，或卷好煎餅夾好鹹菜遞給叔，就差沒用紅繩系好。
饒是這樣，嬸還有不周全的地方。聽過叔的一個笑話，有次二嫂來叔家，看見叔端坐飯桌前守著桌上的飯菜發獃，納悶地問：「爸，咋還不吃飯？」叔一臉無辜地說：「你媽有事出去了，還沒盛飯。」原來，嬸剛擺上飯菜未來得及盛，有人喊她便急匆匆出去了，叔就習慣性地乾等著。二嫂那時過門也有些時日，聽聞過嬸對叔的嬌慣，但沒料想會慣到這地步。嫂子那天便來了調皮勁，故意不給叔盛飯。等嬸一回來，便嚷嚷：「媽，你今天不能給我爸盛飯啊，咱看我爸自己會吃飯不？！」一家人笑得直不起腰，叔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被寵過了，尷尬地搓手笑笑。
叔的心愿，嬸都是百般滿足成全。有年夏天，父親去東北時順道去了四叔家。嬸知道，叔與父親哥倆情深，就極力挽留父親多住些日子。兩個多月的炎炎夏日，嬸一日三餐悉心侍候這老哥倆，讓叔盡享親情，慰藉思念。2014年大姑百歲壽慶，四叔原本打算回來祝壽的，嬸也支持，但是不知情的我，好意地認為叔畢竟年齡大了，千里迢迢地回來一趟，既辛苦又破費便善意地勸阻了。現在想來，竟是萬般遺憾與愧疚。叔的一生，頗多困苦磨難，嬸不離不棄地陪伴左右，喜著叔的喜，憂著叔的憂。
嬸的好，叔再明白不過。叔待嬸，亦是無可挑剔。女人都有小性情，愛瘋愛鬧愛虛榮，嬸也不例外，叔便可勁地慣著嬸嬸。除了放牛主業，一應家政大權悉交嬸嬸作主。哥嫂們有事與叔商討，叔往往大手一揮：「問你媽吧！」嬸便眉開眼笑渾身是膽地指點江山。有拿不準的大事，嬸向叔討教，叔坦誠說出自己的意見，然後話鋒一轉：「這只是我的看法，具體怎麼辦你說了算！」嬸便心花怒放，顛兒顛兒地去忙乎。明明是叔的主見，嬸卻感覺自己女王般君臨四海、母儀天下的威風受用。
當然也有河東獅吼的時候。嬸是急性子，一不小心惹毛了她，便雞飛狗跳地哇啦個不停。叔也不惱，任由嬸鬧騰。嬸哇啦陣子後，長出一口氣，兩手一拍，罷了！轉身風風火火地該幹啥幹啥。叔笑一笑，大有孫悟空大鬧天宮也逃不過如來佛的手掌、小鬼再能能不過閻羅王般的淡定，一場風波就這樣煙消雲散。
叔嬸相伴幾十年，從未真正紅過臉伴過嘴，相親相愛的羨煞人。兩人從青絲容顏到白髮皓首，半個多世紀的婚姻生活，卻未有過像樣的合影照，堂姐家的外甥女偷偷去影樓預定了套攝影，威逼利誘叔嬸拍下了這組婚紗照。
看著這些平實而彌足珍貴的照片，感嘆著時下的愛情， 「世紀婚禮」也好，空降的「鴿子蛋」也罷，滿圈的賣萌耍酷秀恩愛，都比不上叔嬸的愛情來得平實動人。
驚鴻一瞥的「夕陽紅」，驚艷了時光流年，驚羨了我們的內心。但願我們也能像叔嬸一樣，有歲月可回首，以深情共白頭。也能這樣一起慢慢變老，老到哪兒也去不了，我依然是你手心裡的寶。
作者簡介：陳維鳳，就職于山東省莒南縣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