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我們在觀看他那些已經展現出北野武風格的早期作品時,或許可以事後諸葛地說上一句,正是因為他是一個遠離電影的局外人,他的搞笑藝人經歷並非電影的對立面。而正因為這種身份,才讓他擁有了一種非常瀟洒輕盈的浪漫主義。
文 丨海帶島
他曾經輪番(或同時)做過舞台喜劇演員、業餘棒球選手、踢踏舞者、歌手、電視節目主持人、演員、劇場導演、廣告代言人、電影導演、編劇、剪輯師、作家、畫家等。結果不盡相同,但他什麼都碰過。不過,今天說的是電影。
北野武有兩個名字,一個是北野武,一個是拍子武(ビートたけし)。
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所謂「拍子武」,是他作為漫才藝人活動的名字。1972年,這位「拍子武」與搭檔「拍子清」(ビートきよし)組成了「雙拍子」(ツービート)。這是他真正走入公眾視野/娛樂場景的身份。
之後兩人憑藉在漫才劇場辛辣放肆的風格,(北野武后來形容,「當時,最激勵我的一點就是,我的工作讓我可以嘲弄一切。我愛死這樣做了。」)奪得NHK漫才新人獎。拍子武也借勢更近一步,通過在電視綜藝中的出場,擁有了國民性的知名度。在小螢幕(電視)上最紅的時候,他甚至要同時主持10檔節目。到了1985年,拍子武已經坐擁黃金時段(20:00)番組最高收視率。但在1986年,他因為一則「不實報道」帶著自己的「軍團」襲擊講談社《FRIDAY》編輯部,毆打編輯,勢如破竹的演藝之路才遇到了一個嚴重的挫折。史稱「星期五事件」。多年後的1993年,講談社用英文出版了一本1925頁、標題為《日本》的百科全書,按字母順序介紹了所有日本文學、政治、藝術和電影的相關人物。在詩人北村透谷(Kitamura Tokoku)和相撲力士「北之湖」(Kitanoumi)之間,北野武(Kitano Takeshi)都被遺忘了……人們認為是這場事件的餘韻。
總之,哪怕在搞笑藝人的領域攀登到如日中天的地位,離北野武第一次執導筒的1989年,也還要差上幾年呢。
《戰場上的快樂聖誕》 海報
可以說,更為海外觀眾所知的「導演北野武」,是一個意外。(當然,在這之前,演員的工作還是做過一些。比如非常有名的《戰場上的快樂聖誕》[戦場のメリークリスマス, 1983]。)
電影,直到很晚才進入北野武的人生。在《無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中,他坦然自己並沒有太多迷影記憶,甚至到了12歲、還是13歲才知道電影和漫畫的存在。
他的處女作《凶暴的男人》(その男、凶暴につき ,1989),原本要交給老牌導演深作幸二指導,但因為製作時間太短被對方拒絕,北野武才「擁有」了這部非常黑暗慘烈的出道作,奠定了他警匪片(黑幫片)的最初基調。
時至今日,我們在觀看他那些已經展現出北野武風格的早期作品時,或許可以事後諸葛地說上一句,正是因為他是一個遠離電影的局外人,他的搞笑藝人經歷並非電影的對立面。而正因為這種身份,才讓他擁有了一種非常瀟洒輕盈的浪漫主義。
「輕盈」這個詞,看起來似乎非常不適合北野武的電影。畢竟,這些劇情中充滿了無法逃脫的死亡和毫無廢話的暴力。但這卻是我從北野武電影中體味到的最可貴的美學。一道從他面無表情的臉上扯出來的笑,是他人生最重要的舞台——淺草帶給他的底色。
那是屬於「遊戲」的嬉笑,一種將滯重的死亡和傷感化解的暫時之樂。
凶暴的男人(その男、凶暴につき ,1989)
「淺草小子」究竟意味著什麼
日本年號更迭(2019年)的紅白歌會中,北野武在「歌唱夢想的歌」這個環節,非常樸素地演唱了自己1986年發行的單曲《淺草小子》(淺草キッド)。這首歌被不同的歌手翻唱過太多次,包括菅田將暉在電影版《火花》(2016)中。另外,北野武還有一本自傳也叫《淺草小子》。
擅自從大學退學的北野武曾說:「淺草是我人生真正的學校:最早的朋友、最初的戀情、最早的慘事、最初的幸福……都是發生在這裡的老街上。不認識這部分的日本,就沒法了解什麼是真正的日本。」
淺草究竟是什麼?我的意思是,在文化上,它到底是什麼?
一言以蔽之,淺草就是日本現代大眾娛樂文化的發祥地,是江戶下町的中心,也是明治時代最繁華的娛樂區,更是東京最老的平民娛樂街。最早的淺草,既是街頭賣藝人活動的場所,也是歌舞伎劇場、花街妓院的所在地。與此相輔相成,幫派分子也會徘徊於此地。這一代的氛圍,既充滿了最原始的利益衝突,又包藏最純真的街坊情誼。
劇場街淺草六丁目,歌川廣重
更為重要的事,「劇場」、「笑鬧」的傳統,讓這裡的苦情、悲切能藏於與日常相對的虛構之輪中。「見世屋」、「西洋鏡」、「紙芝居」遍布的淺草,其傳統的內核,就是「遊戲」的邏輯,即製造一種另外的規則,強行擠入現實之中。
都市研究者前田愛對這裡的描繪極為準確。「淺草,自古以來就是一場執著於構建另一個世界的遊樂地區。無論淺草寺,或六區,都是具備『背面』特質的曖昧場域。同時,也是從聖到游、從游到聖之陰翳過度地帶。從我手邊製作於昭和十四年(1939年)的《淺草繪圖》看來,淺草公園中,乞丐、拉客、黃牛、遊民等法律邊緣人,大量出沒。」
在文學史上,川端康成的《淺草紅團》、堀辰雄的《水族館》,都描繪了近代淺草充滿艷麗娛樂場景的表情。在電影上,林海象的《願睡如夢》(夢みるように眠りたい ,1986)、大林宣彥的《幽異仲夏》( 異人たちとの夏 ,1988),繼承的就是這樣的傳統。
這種「遊戲」的氣質,在北野武的電影中表現得更為直接和清爽。
花火(HANA-BI, 1997)
《奏鳴曲》(ソナチネ, 1993)、《花火》(HANA-BI, 1997)、《菊次郎的夏天》(菊次郎の夏, 1999),甚至遠赴美國拍攝的「客片」《大佬》(Brother, 2000)中,都出現了大量的「遊戲橋段」。它們貫穿在傷感/殘酷的主軸劇情線中。
《花火》中的抽紙牌遊戲、七巧板拼圖無言地點綴著這場死亡之旅。一邊是甜蜜的的旅行,一邊是追殺的槍聲。用子彈放煙花,也用子彈殺人。
《菊次郎的夏天》這部本質「公路片」,在途中遇到街頭藝人一般的陌生人,為尋不到母親的正男表演才藝,之後還直接出現了遊園會的橋段,兩個人蹲在金魚盆前撈著金魚。
我最鍾意的是《奏鳴曲》中,眾人躲藏在海邊小屋的那段真空時光里,黑幫大佬和小弟們的遊戲。在兇殘的追殺之外,他們用紙相撲、花火對戰打發時間。
不論主線劇情如何,北野武總是用這種偷來的休閒時刻,給主角們偷歡的時間。但這種歡愉又隨時被逼將而來的危機衝撞。它永遠無法真實、而有恃無恐地存在,它必須是一種從危險、或傷感中偷出來的短暫嬉鬧。
大佬(Brother, 2000)
「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如果,在現實之中製造另一種規則,以創造特別的真空時間是遊戲的一種屬性,那麼,它的另一種屬性,就是可以無限推倒重來的循環性。
《奏鳴曲》的正式版海報中,被最常使用的是主角舉槍自殺的那張。不是停留在「舉槍」的瞬間,留下一個薛丁格的懸疑,而是連太陽穴噴出的鮮血都拍了出來。如果,主角的結局直接在海報中被提示,這個故事的實際意義又是什麼呢?(當然了,這張海報是一個trick。)
如果看過正片,你會發現,這又是一場遊戲的結局。著名的「俄羅斯輪盤」。遊戲可以無限重來,它擁有賭博的氣質,賭輸了可以再押注。但人生卻並非如此。這就是這場「事先張揚的兇殺案」所具有的絕妙張力——究竟在遊戲中的存活更為幸運,還是在現實中的一了百了更為瀟洒呢?
奏鳴曲(ソナチネ, 1993)
在評論界,流傳著「北野武藍」這樣的說法。他的電影幾乎都會出現大海的場景,人們把這些拍攝大海的固定鏡頭呈現出的質地,稱為「北野武藍」,也即一種獨立於北野武暴力之外的靜謐憂鬱。他講很多死亡場景,都安排在了海邊。紀錄片《北野武談北野武:神出鬼沒》(Cinéma de notre temps: Takeshi Kitano, l'imprévisible, 1999)中,他親自談論了大海:「大海像一種奇怪的循環,如果夢到山,大部分時候我感覺都很好。但大海總讓我想到自殺,慢慢走近大海,死亡。大海很可怕。在起點與終點之間來回,明明結束了,卻又回到起點。」
《奏鳴曲》的最後,有一些影迷無法理解:經過那段運用了精彩聲光設計的槍戰後,倖存的主角為什麼要在奔向戀人的途中自殺?
停滯的靜音與暴烈槍聲之間張弛有力的對比、寡言的主角、無奈的利益、無法長久的愛,宿命般的死亡,它們的背面是宛如香甜夢境的遊戲場景。但要與無限循壞在甜蜜的夢境相比,在現實中扣動的扳機顯然是更好的結局。
結尾,我想講一個在眾多幕後故事中,最使我記憶深刻的北野武時刻。
在他有史以來最賣座的電影《座頭市》(座頭市, 2003)最後,安排了一場復仇之後,眾人一起跳踢踏舞的狂歡。
座頭市(座頭市, 2003)
踢踏舞是北野武的師傅——深見千三郎的拿手好戲。1983年,已經離開師傅的劇場、並且小有名氣的北野武回去拜訪師傅,眾人在好幾家居酒屋喝到大醉。但是,師傅回去後,因為大醉抽煙,而死在了公寓的火災中。北野武因為這件事非常愧疚,甚至,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師傅。自那以後,雖然,作為懷念,他私下練踢踏舞練得越來越勤,卻不願意在電影中表演。因為,他覺得自己「永遠不會比師傅的踢踏舞跳得好」。即便能在《菊次郎的夏天》中借酒吧小弟調侃一番踢踏舞,也不願意親自出場,而是靜悄悄地隱藏著屬於自己的愁緒,卻又會不斷去提醒這種遺憾。
極端暴力、殘酷幽默、柔情純真、充滿稚氣。玩樂,而不褻瀆玩樂。愉悅的遊戲,只能點綴在必然趨向死亡的遺憾之中。
這就是北野武。最瀟洒、輕盈的浪漫主義。
菊次郎的夏天(菊次郎の夏, 1999)
THE END
為拍張愛玲小說,許鞍華還是向資本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