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讓人們彼此隔絕,衝突卻並沒有因此舒緩。
街頭暴力、大國摩擦、底層失業、經濟停擺......
每一天都是考點的2020年,從未讓人如此深刻地感受到:
歷史,並不一定是進步的。
這一點,放在電影行業同樣適用。
所以,2020年關於中國電影最好笑的段子也就誕生了。
「有人說'疫情讓中國電影業倒退三十年'。」
「我心想還有這等好事。」
這條豆瓣廣播不出意外地被刪除了
時光機倒帶至三十年前,也就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
彼時,人們正從政治浩劫的震驚中醒來,批判過去、重認自我成為創作主旋律。
隨即資本主義的大潮襲來,商業與藝術日漸矛盾,民族寓言與私人記憶形成分野。
那是中國電影最有表達自由,最有藝術自覺的一段時間——
恐怖片里有人念詩(《夜半歌聲》1995),小學生與外星人對話(《霹靂貝貝》1988);
一不小心有露點鏡頭,台詞辛辣不可想像。
78班(第五代主力)狂攬國外大獎,87班(第六代主力)迂迴於地下......
若疫情真的可以讓中國電影倒退三十年,相信熱愛電影的人都會發出心的呼喚:
求求了!
01 走向世界
每當日韓電影在國際舞台上發光發熱,中國電影總是最被刺痛的那一個。
今年年初,看著奉俊昊捧著奧斯卡獎盃笑得像個豐收老農,中國影迷心裡,除了羨慕也難免酸楚。
也只有回到三十年前,中國電影才能自我安慰:
咱祖上也是闊過的。
自1988年,張藝謀憑藉《紅高粱》擒得柏林金熊,成為首個征服歐洲三大電影節(坎城、柏林、威尼斯)的中國電影人起,盛況一直綿延到2000年之交。
在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演員等海外大獎的核心獎項上,中國電影幾乎年年都有所斬獲。
第五代導演雙子星,張藝謀拿完金熊拿金獅(兩次),陳凱歌則補缺了中國電影史上唯一一座金棕櫚。
華語演員里,葛優首摘坎城影帝(《活著》1994),張曼玉首擒柏林影后(《阮玲玉》1992)。
夏雨(《陽光燦爛的日子》1994)和鞏俐(《秋菊打官司》1992)分獲首位威尼斯影帝與影后。
其中鞏俐不小心還「集郵」了歐洲三大電影節最高獎的女主角(《紅高粱》、《秋菊打官司》、《霸王別姬》)。
在世界影史上,她是繼費里尼御用男主馬塞洛·馬斯楚安尼之後,第二位達此成就的演員。
還有香港的王家衛,台灣的侯孝賢、楊德昌、李安、蔡明亮等,所獲榮譽不一而足。
那時的電影圈,彼此幫襯又互相競爭。
張藝謀給陳凱歌攝像,婁燁和王小帥互相客串,侯孝賢為楊德昌抵押房產。
電影不再是政治的附庸,而成了一代人對歷史身份和文化身份的確認。
成為一群理想青年推翻上一代、開啟新紀元的成人式。
第五代旗手陳凱歌和張藝謀
台灣新電影運動旗手吳念真、侯孝賢、楊德昌、陳國富、詹宏志
思想的噴射,語言的革新,讓中國電影在國際影壇上形成一股氣候。
一次又一次實現零的突破。
相比如今,中國導演多陪跑,中國明星成毯星的淒切,八九十年代的熱鬧幾乎不可複製。
02 共同繁榮
電影是時代的產物。
80年代的文化思潮,90年代的商業浪潮,是中國電影人得天獨厚的水與空氣。
帶領中國電影突破戲劇式表達的第五代率先與國際接軌,盛名在外。
但八九十年代的精彩,除了被過度談論的第五代,少不了其他幾代電影人的共同書寫。
第三代代表人物 謝晉,被視作中國最會講故事的導演。
1986年,評論家朱大可一紙檄文《論謝晉電影模式的缺陷》,尖銳地指出其創作中的「道德煽情」、「固守傳統」、「迎合強權」。
引發了文化界關於謝晉電影的大爭鳴,被認為預示著謝晉時代的結束。
但大爭鳴期間拍攝的 《芙蓉鎮》,還是被眾多觀眾視作他的藝術巔峰,甚至是很多人心中「中國最好的電影」。
文革期間的人物群像,命運浮沉,構建出本民族的史詩氣質。
有深沉的政治反思;
有心蕩神搖的性欲描寫;
最難忘的,還是那句「活下去,像牲口一樣活下去」背後所顯示的人的韌性。
故事通俗,但境界不俗。
第三代超越時代的局限,用政治運動的悲劇反襯人性的強音。
各方面都很成熟的《芙蓉鎮》,成為80年代反思電影的一座高峰。
同年,謝晉提攜過的女弟子——第四代女導演 黃蜀芹,也拍出了生涯最佳影片 《人·鬼·情》。
知名影評人戴錦華評價其道:
「在當代中國影壇,可以當之無愧地稱為『女性電影』的唯一作品。」
程蝶衣以男兒身扮虞姬痴戀霸王,秋雲以女兒身化鍾馗捉鬼。
性別認同和戲夢人生的相似主題,少不得讓人要拿它與《霸王別姬》相提並論。
但不比後者的史詩感和戲劇性,兩者的氣質完全不同。
秋雲通過扮演男人獲得了世俗的成功,但是她卸下妝變回女人時,卻無法得到幸福。
黃蜀芹以戲曲蒙太奇等更加心理化的呈現手法,通過女藝術家扮演男人來逃離女性命運的一生,來關照現代女性的身份困境。
如果說現在的很多女性電影是用虛張聲勢的矛盾對立和口號,來取悅女性群體。
那麼,《人·鬼·情》的女性意識,則是片中那根湊近了看才能看到的針。
這跟釘無疑是傳統性別權力對一個「不正經」女人的教訓
它並不激進,也無毀滅的快感,而是扎進肉里的隱隱刺痛——
當女性審視自我時,就能感受到的刺痛。
1994年,第五代集體交出自己的封神作品。
陳凱歌拍出了《霸王別姬》,張藝謀拍出了《活著》,前一年則有田壯壯的《藍風箏》。
同為第五代的 黃建新, 那時還不拍主旋律獻禮片,而是拍政治諷刺片的一把好手。
他的《背靠背,臉對臉》,通過文化館館長這種芝麻小官的官位之爭,映射出中國人的人際政治。
官場上,代館長王雙利施弄權術擠走新上任的老馬和小閻,而不知自己只是上級晉升路上的一顆棋子;
家中,一家之主王雙利夾在妻子父親之間兩難,賢妻誘使公公獻出自己的棺材本,慈父則想把孫女致殘再讓兒媳生個帶把兒的。
可謂政治即生活,生活即政治。
官場失意的王雙利試圖通過生二胎來擁抱家庭幸福、自我安撫。
但在一個人際關係已然被政治思維扭曲的環境里,人的精神註定永遠無法被安慰。
相繼在94年附近問世的,還有第六代婁燁的處女作《周末情人》,以及管虎的處女作《頭髮亂了》。
青春愛情、搖滾樂隊、暴力犯罪成為他們故事中的共同元素。
戴墨鏡的王志文和甩長發的耿樂,比賽扮酷。
搖滾噪音,嘶吼出都市年輕人的迷惘和憤怒。
沒有第五代生逢其時的幸運。
以張元為代表的第六代逃離主流官方話語和審查體制,以流浪的姿態徘徊於地下王國,尋求自己的突圍之路。
他們拒絕第五代的民族寓言,只對身邊的人和事感興趣。
他們堅持獨立製片,小成本、手持攝影、邊緣人敘事成為顯著標誌。
相比於前幾代創作的某種集體性,第六代已經變得難以歸類,風格分散。
第六代之後,中國電影很難再形成「代」的說法,世界影響力也漸趨微弱。
但無論是第五代,還是第六代,在如今資本與審查的雙重夾擊下,回歸主流是他們唯一的生存方式。
大師拍主旋律,第六代商業化,中國電影越來越安全,越來越正能量。
03 想像與尺度
1989年, 一部「兒童不宜」片引發了不可思議的觀影狂潮:
影片當時一票難求,平時才幾毛錢的票價,被炒到六塊錢一張。
這項70萬小投資的內地最早獨立製作,最後創下近5倍的票房盈利。
它便是我國首部立體聲恐怖片—— 《黑樓孤魂》。
在反對封建迷信的文藝創作方針下,《黑樓孤魂》的重要影史意義便在於,它頭一次清晰地出現了「鬼」的形象。
而所謂的「鬼」,不過是一個眼珠子會轉動的爛布娃娃。
時過境遷後,觀眾只覺得挺萌
但該片上映之後,國產片就被規定:不得再出現鬼的形象。
它也成為電影局批示的第一部也是最後一部「兒童不宜」的電影。
鑒於特殊的國情,國產恐怖片最後一般都要告訴觀眾:鬼是假的。
《黑樓孤魂》於是把它歸結為一群精神病人在醫院裡講的一個故事,結尾的鏡頭全是各種顏色的藥片。
導演梁明這樣解釋這個收尾,「十年文革之後,每個人都需要吃藥」。
而那句台詞——「國家病了,何況人呢」,擱現在看只會讓人驚嘆「怎麼過審的」。
變態邪典也可以拍得很文藝。
新版《紅樓夢》拍得鬼魅陰森、讓人不適,這絕不是李少紅臨時起意或者譁眾取寵。
早在她的處女作 《銀蛇謀殺案》里,她的文藝邪典氣質就已經暴露無疑。
一代偶像賈宏聲,邊聽披頭士的Let it be,邊用毒蛇咬殺衣著清涼的美女。
電鑽鑽手、電梯碾人、玻璃插肩、死屍按快門......花式虐殺手段和重口場面讓人倒吸涼氣。
牆上驚現露點肖像,地鐵偶遇中國有嘻哈,T台走來長腿模特隊,開放的新時代又潮又詭異。
賈宏聲飾演的變態連環殺手,在想像中完成了自己的英雄反殺,而現實里只是悽慘地飲彈自盡於電影放映機旁。
在男同學們沉醉於政治寓言和時代批判之際,第五代文藝女青年李少紅則少有地聚焦了慾望都市中邊緣、孤寂而脆弱的心靈。
正是這部大膽出格的處女作,為李少紅贏得了日後電影的獨立執導權。
1988年,張國立、葛優、梁天在北京開了一家3T公司——「替人排優、替人解難、替人受過」。
無業游民操著共產黨的心。
這一年,電影圈頻繁使用王朔的語言。
米家山執導的《頑主》,只是王朔小說改編電影的四分之一(其他還有夏鋼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黃建新的《輪迴》以及葉大鷹的《大喘氣》)。
1988,由此稱為「王朔電影年」。
它貢獻了「朋友有兩種,可以性交的和不可以性交的」等譫妄之語;
惡搞了文壇、嘲諷了德育、譏諷了孝道、質疑了父輩;
更貢獻了中國影史上最cult的T台秀。
T台上,少女模特、京劇花臉、地主地主婆、貧農、資本家、紅衛兵、健美小姐、迪斯科舞者、解放軍、國軍朝著觀眾徐徐走來。
京劇花臉捂眼不看裸露的現代少女,地主與貧農相互咒罵,紅衛兵對資本家和封建殘餘高揚拳頭,解放軍舉槍圍剿國軍敗將。
他們一開始勢如水火,到最後又群魔共舞。
一場走秀,將中國的歷史進程、內在對抗和混亂荒誕,生動凝練地展示了出來。
王朔的不正經,讓我們看到了諷刺喜劇的解構力量和新鮮魅力。
04 喜劇的勝利
1989年的政治動盪,被視為80年代理想主義的終結。
90年代,商業片成為中國電影的最終出路。
而喜劇片,無疑是商業類型的最大贏家。
「1997年過去了,我很懷念它。」
當葛優在《甲方乙方》里說出這句緬懷過往的念白,卻和馮小剛一起開創了賀歲喜劇的新時代。
同樣改編自王朔小說,和《頑主》玩弄相似的概念。
卻因為更誇張、更捧腹、更溫情,而具備了更吸引觀眾的商業性質。
投資600萬,最終票房3600萬,《甲方乙方》為中國電影市場成功普及了檔期的概念。
後續的《不見不散》、《沒完沒了》、《大腕》繼續著商業上的成功。
葛式小人物+京味兒貧嘴的馮氏喜劇,給當時陷入低迷的中國電影市場打了一劑續命針。
同樣地,90年代疲態初現的香港電影,也要靠喜劇救市。
1992年,香港年度十五大賣座影片中周星馳占了七個,並且前五名都被周星馳包攬。
其中《審死官》打破香港電影票房紀錄,還為周星馳奪得一個影帝。
因此,1992年也被成為「周星馳年」。
周氏喜劇,象徵著香港電影最後的混亂中的生機——
高效的拍片效率,本土特色的主題,絕對號召力的本土明星。
葛優、周星馳,無疑是中國影迷心中的最後神話。
無論是葛優的都市喜劇,還是周星馳的港式無厘頭,喜劇都可視作一種折中主義。
在搞笑與商業里暗藏幾分辛辣與悲劇性,不失為社會批判的最後防線。
反觀今日之喜劇,全是湊段子的低級幽默,靠賣雞湯總結中心主旨。
當市場上充滿了相聲、小品、綜藝、雞湯式喜劇,是言論尺度的收縮,也是創作者的墮落。
賀歲檔的風光一去不復返後,喜劇終於也再難掌握中國電影市場的總舵。
如今,中國電影連賣笑,都要靠電影之外的網絡段子了。
你最懷念哪個階段、什麼樣的中國電影?
犯罪分子 丨埋伏
少談正能量,中國電影才能放飛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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