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過憤怒的海》:一個現代版哪吒弒父的故事

2023-12-06     第十放映室

原標題:《涉過憤怒的海》:一個現代版哪吒弒父的故事

01

在曹保平的作品序列里,最新的《涉過憤怒的海》和《李米的猜想》(2008)《狗十三》(2013)構成一組女性三部曲。

三部電影講得都是關於尋愛的故事。

初中生李玩(狗十三,張雪迎飾)在找她走失的狗愛因斯坦。日本留學的娜娜(涉過憤怒的海,周依然飾)在找她從小缺失的愛。計程車司機李米(李米的猜想,周迅飾)在找她失蹤四年的男朋友。

不論是一隻狗的感情,還是一個男人的愛情,或是家庭的關愛,這些本是她們應得的東西,現在被包裝為男人的饋贈。然後在她們不可自拔或走投無路的時候,一把收走。

她們總被這種得而復失和粗暴奪掠折磨。假如她們不甘心接受這個事實,天上地下去找,就要被指責自私任性(李玩),讓四年里的一封封信攪得精神失常(李米),令親生父親對著自己的屍體噁心嘔吐(娜娜)——

誰叫這是一具濫交的被利刃刺得千瘡百孔的醜陋的屍體呢。

可是悲劇發生後,女性隕滅(肉身或某種內在的生命力)後,那些製造悲劇的男人開始痛哭流涕。他們的淚水裡有悔不當初,更多的是委屈:我把之前送你的那個禮物拿走,只是為了給你另一個更好的禮物啊。

所以當愛因斯坦走丟以後,李父費心給李玩買來另一隻模樣相似的狗說這就是愛因斯坦,我們幫你找到了。卻不懂她為什麼仍不滿意、仍要胡鬧。

老金(黃渤飾)在兇險的大海有今天沒明天的討生活供養女兒讀書,卻不懂娜娜為什麼不知自愛、把自己毀在一個戴面具的變態富二代手裡。難道他給她的海水般洶湧無言的父愛,還不夠她好好活下去嗎?他要涉過憤怒的海,為女尋仇。手刃兇手是他想送給女兒最後的禮物。

李米的男朋友方文一聲不響消失了,但陰魂不散,用54封信把她的心牢牢拴住。最後還錄了一盤錄像帶叮囑,你想我了就看我給你寫的信。並把自己的鋌而走險解釋為是為了給她一個更好的生活。

這是曹保平女性三部曲中的女主人公共同的困境。一個由男性打造的名為「更好」的困境。

這是專為她們舉辦的成人禮:她們總要經歷收到禮物的喜悅、剝奪禮物的痛苦和尋找禮物的孤苦無助,才能認清這禮物是一張空頭支票,從來就沒有真正交到過她們的手中。

到頭來兩手空空的她們,得到的只有血和痛。

她們此時還不明白,或許更為困惑:愛,為什麼痛?

02

在曹保平的女性三部曲中,我們不難發現,那些親密關係里的男性總在教導她們一種關於愛的理念:愛的深刻性是與痛感的程度緊密相連的。

換句話說,愛的本質就是痛。

《狗十三》里,李玩的堂姐李堂因喜歡的男生高放為她在身體紋上她的名字而心花怒放,認為找到了真愛。諷刺的是,高放很快就對李玩暗生愛意,並同樣用紋身示愛。可惜經歷過親爹送狗-丟狗再送狗-把狗送走父權暴擊、老男人飯局高濃度爹味薰陶的李玩,已經對這種疼痛示愛免疫。

面對高放的表白,李玩說,這樣的事以後還多著呢——

這是高放曾經安慰受傷的李玩的話。從父親身上,李玩已經了解了男性世界的情感遊戲規則:當他們說愛你的時候,要求的是你更愛他。就像當他們用身體的痛來表達愛的時候,也是要求你用加倍的痛來回應。

這是一種情感的商品化。他們的愛從來不是無條件的。

因此可以說,在《涉過憤怒的海》中,李苗苗鉗斷牙齒示愛的舉動細思極恐的地方就在,這幾乎就是娜娜最後刺向自己十七刀的遙遠埋伏。顯然,娜娜從一開始就聽懂了李苗苗這句「愛的語言」。

在《李米的猜想》的結尾,方文留給李米的錄像帶里,揭露了「消失的他」的真相——

原來他一直都在她身邊,看她穿著短褲洗乾淨長發,看她和每一個乘客一遍遍詢問他的下落,看她和人吵架,看她換輪胎……這些都被躲在暗處的方文用 DV錄了下來。似乎他所理解的美好的生活就是:有命掙錢沒命花,遠遠偷窺戀人糙漢子般操蛋的獨居生活, 然後寄過去一封封基本信息全無但讓她魂不守舍的信。

方文從沒問過這樣的生活、尤其是沒有他的痛苦生活,究竟是不是李米想要的。因而這個初看純真動人的愛情悲劇,就有了許多複雜乃至令人憤怒的況味。

在這些愛情故事裡,女人像是總被男人野心勃勃的未來計劃激發熱情。看到這一幕,男人想的是,果然,這是她想要的。而女人想的是,他覺得這樣做會讓我高興,那我就高興給他看。總之,他高興就好。

到這裡我們可以得出結論,男人在塑造女人「愛就是痛」這一觀念時,之所以對製造「痛」、展現「痛」得心應手,是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愛,如何去愛。

更現實的一種情況是,愛對他們來說太麻煩了。遠不如以痛言愛省事,高效。

而受此觀念洗腦攻心的女性,也從此失去了愛的讀寫能力,難以愛人,甚至再難自愛。

03

接下來具體說說《涉過憤怒的海》。

作為曹保平女性三部曲的最新表達,在發揮上述主題(即以痛寫愛)的同時,本片又上升到一個絕望而窒息的極端:

娜娜既不像經過父權世界的毒打然後周旋其中的李玩,也不像沉醉於愛情神話敘事執迷不悟的李米,她的典型的邊緣型障礙人格讓她顯得像是一直清醒,又或者從未清醒。

娜娜就活在這種清醒和不清醒並沒有分別的世界上。

娜娜是一個失去了愛的知覺,也失去了痛的知覺的人。因而不論是和李苗苗的激烈性愛或者在店長家用冰箱冷手、以致最後一刀刀刺入身體的慘烈結局,娜娜的反應都是反常的。

李苗苗在她身後粗暴地侵入,她的的反應是分外刺激。她最後一個人躲到壁櫥里等待死亡,卻在以血作畫,念心情日記。

李苗苗同樣是一個失去了愛和痛的知覺的人。他和娜娜是一枚扭曲的硬幣的兩面。他從小時候的惡作劇(炸青蛙)到長大成人後的作惡(燒同學頭髮),目的都在從製造他人的痛苦中激起自己的痛覺與快感。

這樣的兩個人遇到一起,就像離群的兩隻小小野獸嗅到了同類的氣息。他們是唯一能夠給彼此一點愛的知覺和痛的知覺的人。

因而不管是原著里娜娜確為李苗苗所殺,或是改編後的娜娜自殺。李苗苗都不是這個悲劇的起源。他是一個被動的施予者。在電影里,娜娜與人混交特意錄下的性愛視頻(刺激李苗苗的痛和愛),和當娜娜自戕時李苗苗的倉皇而逃(成全娜娜的痛以至死),是他們留給彼此的最後一份禮物。

看似撒謊成性作惡多端的李苗苗,說了一句真話,他愛娜娜。為了這句真話,他做了一件事:他本可輕易逃走。而他的故意不走(為此影片把他塑造成生死事小 cos 事大的 coser 確也容易遭人誤解),就是為了引來老金。

在和老金的追逐中,他不止一次對老金痛下殺手——這其實超出了他惡作劇的邊界,但他知道這是娜娜想要的。

到此我們明白了娜娜求死背後的真正用意:復仇。

這是曹保平女性三部曲的顛覆性改寫,這次要由女性來讓男性從「痛里感受愛」是什麼滋味。

分析到這裡,本片便也有了哪吒故事的現代轉敘色彩——

剔骨還肉後,被太乙真人以蓮花和蓮藕重塑新的肉身的哪吒,復活後第一件事,就是向曾阻撓自己新生的父親李靖宣戰。

04

本片本質上就是一部向父尋仇的復仇電影。

而它選擇的方式也非常反類型,前半截入室打砸搶戲和後面精疲力盡的追逐戲,都是一種懸疑類型片的障眼法,它真正的大招是:對交流的堅決阻斷。

影片從始至終我們看不到老金和娜娜對話的場面,也看不到李烈和李苗苗對話的場面。這兩組親子關係交流的斷裂,是一種有意設計的伏筆。

老金的搏命尋仇,明眼人看出來,是為了自己的面子,而非女兒的命。而在面子之下,老金更要抓到李苗苗,問問自己的女兒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仇恨李苗苗。但這仇恨里還有不易察覺的男人對男人的妒意:為什麼娜娜會願意跟這個男人在一起?他們是不是有說不完的話?

這種複雜的妒意的進一步表現,就是老金的三個反常行為:

一,面對女兒的屍體,老金的反應是不受控的大口嘔吐。

為了突出這個反常,我們看到前妻的正常反應:當場暈過去。老金是在聽取驗屍報告過程中積聚這種反應的。報告里說她生前有過與多人性行為,身上有17處傷口。他的反應的隱秘真相是,她被糟蹋過了。她不幹凈了。從一種弗洛伊德學派的性心理分析來說,他認為女兒背叛了自己。

二,老金把自己關進酒店的壁櫥里以頭搶牆,大叫你為什麼不知道疼呢。

乍看這是老金在模擬娜娜獨自待在壁櫥里的體驗。他也許因為自責內疚而磕到血流滿面。而這句台詞暗含的意思是,假如痛和愛是緊密相連的,他是在承認,他體會不到女兒臨死前的痛苦,他無法喚起對女兒的愛。

三,老金把娜娜的性愛視頻毫不避諱地拿給別人看。

娜娜的好友小琳和李苗苗的媽媽景嵐被迫看了這個視頻。景嵐戳穿了這個反常:你怎麼會把這種東西到處給人看呢?你根本就不愛你的女兒。

還要補充的一個情節是,老金找到視頻中的三個日本男子,不聽解釋不由分說暴揍了他們一頓(實情是這是娜娜屬意拍攝的)。這種憤怒里的妒意同樣不可忽視。

結合起來說,在真相尚未揭曉前,老金對景嵐可能做出的回應是:你的兒子睡了我的女兒並殺了我的女兒,你不是可以為你兒子做任何事嗎?現在我也要這樣對你。因而女兒的性愛視頻在這裡其實充當了一種向景嵐提出性愛要求的道德籌碼作用。(據說未刪減版有老金和景嵐的床戲。其實從影片中我們也可以看到老金和景嵐的對手戲有好幾個充滿性張力的特寫鏡頭)。

但是隨著追查深入,老金對娜娜的感情乃至愛意被一點點喚醒。可是他永遠失去了和娜娜當面表達的機會。這種遲來的覺醒和悔恨,娜娜絕不接受。她以死拒絕了任何對話的可能。

於是影片設置了一個更虐的復仇方式:轉述。

起先,由娜娜的好友小琳轉述了娜娜在日本的基本情況。比如交了一個叫李苗苗的男朋友。他們在一起不短時間了。

後來事發後,由日本警察島津向他轉述娜娜驗屍報告和案情進展的細節,並在最後跑到中國來,提供給老金更多信息:他登錄了娜娜的私密社交帳號,將她在日本的生活以及部分日記內容做了轉述。

這種轉述一方面滿足了老金對女兒的了解,另一方面也在將他和女兒進一步拉遠。通過他人之口描述得越具體,老金感到被娜娜拒絕得越徹底。這體現在島津對他說了一個至關重要的細節:娜娜死前撥給他的電話是誤撥。在等死的六七個小時里,她從未試圖聯繫老金。

於是顧紅誓死不告訴老金娜娜的墓址,也被整合到娜娜的復仇線中。老金在墓園的仰天痛哭,有人理解為這是導演在為一個浪子回頭的父親挽尊,找台階下。知錯就是好男人嘛。

其實這裡的批判和娜娜的復仇是一樣決絕的,影片並沒有讓娜娜的墓出現在他的眼前:無論老金此刻如何撕心裂肺,都為時已晚。

這種強烈的被拒絕感,也成為老金用來對付李烈的手段:

在漁船上,老金向李烈轉述了李苗苗從小到大的惡童往事。父母離婚的刺激,炸青蛙尋樂,撞掉家裡老人氧氣管以至於嗚呼,把小妹妹從蹦床下彈落摔成截癱。

老金轉述的不是李苗苗的惡,而是李烈心中的疑。這些事他當然知道。他疑的是,李苗苗為什麼會願意跟老金說這些?更關鍵的是,隨著老金的轉述,李烈也開始懷疑,這些都是真的嗎?

我們不要忘記在 cos漫展樓頂上李苗苗對老金說的那句話:萬一錯了呢?

就像所有人都認為是他殺了娜娜那樣。事後證明並非如此。

李烈極為吝嗇,一個萬一,都不願給自己的親生兒子。現在,李苗苗乾脆把這個萬一也拿走:錯了。

可是,誰錯了?

這是李烈聽完老金的轉述後突然憤怒撲殺過去的原因。他不是惱怒於老金說他借刀殺子,他明白過來,這是李苗苗在借老金擊殺自己。

在這艘破舊的漁船上,娜娜和李苗苗以悍然自毀的酷烈,完成了他們曲折的弒父計劃:老金就像娜娜常常夢到的弔死於高高的桅杆那樣,心如死灰;最後,李烈也在急火攻心下被重錨擊斃(沒死)。

但是這樣的結局並不能大快人心,反倒讓我們的心情由憤怒轉為沉重——

就像影片中兩個父親的結局一樣,這樣的父親們依然還頑強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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