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原載《中國文化研究》2017年第3期,第140-153頁
本文轉自:浙大譯學館
摘 要: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許淵沖的翻譯和翻譯理論一直是國內翻譯界爭論的焦點之一。到目前為止,許淵沖研究依然高漲。然而,在許淵沖的翻譯研究中,存在一些明顯的誤解或誤區,許淵沖研究中也存在一些不足之處,需要改進。許淵沖的翻譯和翻譯理論,宏富而周全,在未來的許淵沖研究中,還有一些可待發掘或加強的方面。
關鍵詞:許淵沖研究;誤解和誤區;不足之處;努力方向
一 引 言
隨著中國文化走出去國家戰略的實施,人們開始更加重視漢譯英的研究。許淵沖先生的譯論和譯作,再次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越來越多的研究者開始把理論研究的關注點從國外譯論轉向國內譯論,尤其是許先生的翻譯理論。」[1]因為許淵沖的翻譯理論,是其自身大量翻譯實踐的總結,尤其是漢譯英的翻譯實踐的總結,對於當下中國所急需的漢譯英,具有切實而有效的指導意義。
在中國知網(CNKI)輸入關鍵詞「許淵沖」和其他幾位以漢譯英為著的譯家,可得如下結果:
顯然,許淵沖的數量,穩居榜首。2000年以來,按照年份,在中國知網(CNKI)輸入關鍵詞「許淵沖」所得2,814條結果的詳細情況如下:
顯然可見,自2000年以來,以「許淵沖」為關鍵詞的研究成果,整體呈現上升趨勢。最近十多年來,關於許淵沖先生,發生了幾個重大的事情,有著標誌性的意義。第一,2010年,許淵沖獲得中國翻譯協會頒發的「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2014年,許淵沖獲得國際翻譯家聯盟頒發的「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這標誌著許淵沖先生在翻譯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得到了國內和國際上官方進一步的認可。第二,2013年,海豚出版社出版了27卷的《許淵沖文集》;這標誌著業界對許淵沖翻譯成就的認可。2016年12月3日,「許淵沖翻譯與比較文化研究院」在山西大同大學成立。「許淵沖翻譯與比較文化研究院的成立,為更多學者集中研究許淵沖的翻譯理論和實踐提供了良好的學術平台,為中國學派翻譯理論走向世界提供了契機,必將為推動中國對外文化交流,傳播和弘揚中國文化做出應有的貢獻。」[2]
二 許淵沖研究中存在的誤解或誤區
到目前為止,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接受許氏譯論,並逐漸認識到其中蘊含的獨特的學術價值及其對於文學翻譯實踐的指導意義。在過去的二十餘年裡,許氏譯論一直是國內翻譯界爭論的焦點之一。而在翻譯論證的過程中,依筆者看來,至少存在以下幾個方面的誤解或誤區。
(一)對求美重於求真的誤解
在國內翻譯界,普遍認為許淵沖主張求美重於求真,從而導致他譯詩的不忠實。——此當視為對許淵沖翻譯理論的誤解之一。許淵沖說:「為了求美,甚至不妨失真。」[3]如此表述,更容易引起翻譯界的誤會:認為許淵沖先生為了譯文或譯詩之美,有時會以譯文的失真走樣為代價。例如杜牧的《過華清宮》及許淵沖的英譯:
最後一句「無人知是荔枝來」,被譯成了How many steeds which brought her fruit died on the run!(給她運輸水果的馬匹,在途中累死了多少!)早在2002年,筆者曾寫信請教許先生,覺得這裡的發揮,似乎有點失度。許先生這樣回答:「發揮是否失度,是個主觀問題。如『無人知是荔枝來』的英譯說:為送荔枝不顧人民疾苦,不但沒有偏離原詩,反比原詩更加深刻有力。又如『坐到明』後加了鳥鳴,和第二句的『按歌聲』前後呼應,也不能算失度。朱光潛說:『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是藝術的成熟境界。』英譯並不逾矩,正是成熟的藝術。」許先生所謂的「坐到明」和「按歌聲」,指的是白居易《後宮詞》的英譯。具體如下:
「按歌聲」指前殿通宵的歌舞,用以反襯宮女內心的失落。「斜倚熏籠坐到明」筆者的譯文是Leaning against a heating cage till it dawns. 這就接近原文的意思。但許先生將「熏籠」變成了perfumed bed(香床),將「坐到明」變成了till morning birds sing(直到早晨的鳥鳴)。這樣的處理手法,恐怕一般人難以理解和接受。從韻腳的方面來看,許譯之所以如此,顯然是為讓run和one押韻,讓sing和king押韻。仔細想來,這裡的「失真」,只是詩中局部細節的一些改變,但並未改變詩歌的整體意思。如許淵沖先生所言:「英譯並不逾矩,正是成熟的藝術。」需要說明的是,這樣字面上「脫離」原文的譯文,在許淵沖先生的譯詩中,並不太多,只是偶見而已。
在中國傳統譯論中,「信」的核心地位,是不容顛覆的。而所謂的「信」,人們往往指字面上的忠實。上舉譯例,至今恐怕仍不為一些人士所理解和接受。讚賞許淵沖的研究者們普遍認為:許淵沖將「忠實」或「求真」降格,將「創譯」或「求美」提升為最高標準。其實,就許氏譯論而言,無論是發揮譯文語言的優勢論,還是創譯競賽論,其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更好地忠實於原文。
翻譯,尤其是漢詩英譯,是「不擇手段」以求得譯文之最大程度忠實於原文的行為。只是人們對於「忠實」的理解,有所不同而已。其實,人們所謂的「真」,往往是低層次的忠實;許淵沖所謂的「美」,是高層次的忠實。「甚至不妨失真」之目的,是「為了求美」,即「譯作應該是好的文學作品,豐富了譯語的文學。」許淵沖「第一次以理論形式主張譯文的『優化』和『美化』,這一主張是對千百年來翻譯家奉行不悖的『忠實』標準的發展和創新。」[4]濃縮於「美化之藝術,創優似競賽」的許氏譯論,若拈出一個關鍵字來,非「美」莫屬。可以說,對「美」的無限強調,正表明了許淵沖對譯文「忠實」的無限追求。
(二)對優勢論的誤解
提起優勢論,人們都認為是指翻譯要發揮譯語語言的優勢,即在英譯漢時要發揮漢語語言的優勢,在漢譯英時要發揮英語語言的優勢。殊不知,這只是優勢論的一個方面;其另一個方面,即翻譯要發揮原語語言的優勢。可以說,對「發揮原語優勢論」的忽略,是導致對許氏譯論誤解誤讀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
至於「發揮原語優勢論」,許淵沖後來將之發展成翻譯的克隆論。「在生命科學中,克隆是把一種生命機體的優質基因移植到另一機體中,並使之優化、甚至超越原來機體的理論。在文學翻譯中,把一種語言文字的優質基因移植到另一種語文或同一種語文中去,可以改善、優化譯文,甚至超越原文,這就是文學翻譯的克隆論。另外,譯論家把自然科學的最新成就(即優質基因)引進到文學翻譯理論中來,這也是文學翻譯的克隆論。」[5]「許淵沖文學翻譯的克隆論,是他於20世紀80年代初期提出的發揮原語語言優勢論的迴響。克隆論可以吸收原語新穎鮮奇的表達方法,從而保證譯文的『原汁原味』。」[6]例如筆者最近英譯的白居易的《戲答諸少年》:
原詩中的「朱顏欺我」,被直譯為red faces bully me; 「白髮不放君」,直譯為white hair won』t pardon you. 如此譯文,就是在許淵沖先生「發揮原語優勢論」或「克隆論」的譯論指導下完成的。
至於優勢論的第一個方面,即發揮譯語語言的優勢,人們雖然討論很多,但仍有誤解,而不願接受。原因往往無非是:發揮譯語優勢與譯文的忠實之間,存在矛盾。其果真如此嗎?非也。「仔細研究一下那些著名翻譯家的譯文,就會發現舉凡譯績卓越、名傳千古的譯者,都會在翻譯的過程中積極發揮主觀能動性和藝術創造性,通過選用目標語中最準確的詞彙、最恰如其分的表達、最具文學藝術性的語言,使其譯作最大程度再現原著的全部藝術魅力。」[7]其實,發揮譯語語言的優勢,乃是翻譯在語言層面上採取歸化策略的一種主張。凡優秀的譯文,都是在語言上歸化為主、異化為輔,在文化內容上,則是異化為主、歸化為輔的。就漢詩英譯而言,語言上的歸化,無非就是要採用地道的英語語言,即譯詩一定要像一首地道的英語詩歌。例如天津詩人段光安先生的《我們這些石頭》以及筆者的英譯:
譯詩中,語言上的變化,顯然可見:開篇「山坡上」的地點狀語,變成了名詞性的主謂描述;who的添加,一方面起到貫通語篇的作用,另一方面便於擬人。接下來,漢語「突發山洪」的動態敘事,變成了英文里的名詞性主語,再接engulfs them in a debris flow的言語變通,後續的which, 與之前的who似有呼應;另外,兩個flow, 一為名詞,一為動詞,乃同源詞語之運用。隨後,until的添加,貫通了文脈,省去了「變得」;same, similar, smooth, slick, stones, still的選用,不僅頭韻鏘然,而且將漢語「圓滑」中的聯想義,凸顯出來。最後三行,漢語詩行相對獨立,英譯卻一氣呵成,形成跨行連續。其中,「我們」的省略,「不信你砸」文字上的變通,顯然可見。凡此種種,都是為了讓譯文讀起來像一首英詩。從選詞到組句到頭韻的設計,當然都是語言層面上所採取的歸化策略,也是發揮譯語語言優勢的具體措施。「若譯者的語言平庸而無光彩,與原作的語言藝術程度差距太遠,那就最多只是原詩含義的注釋性文字,算不得真正的詩歌翻譯。」[8]在漢詩英譯方面,尤其對於國內的譯者而言,有多少這樣「注釋性文字」啊!
漢詩英譯中語言上的歸化策略,似不可窮盡,再舉一例。許淵沖說:「漢詩一般是不跨行的,但跨行卻符合英詩的格律,也就是英詩之所長,趁韻而跨行可以說是揚長避短。」[9]例如許譯金昌緒的《春怨》:
觀其英譯,「後三個詩行實際上只是由一個完整的英文句子斷開而成,中間未加任何標點符號,形成跨行連續。譯詩第一行為鋪陳,後三個跨行對首行『打起黃鶯兒』的原因進行解釋,形斷意連,上下連通,一氣貫注,將思婦春夢被擾之後的苦思之情、嬌憨之態淋漓盡致地再現出來。綜觀譯詩,每行六個音節,尾韻韻腳為aabb, 精工整飭,堪稱譯中佳品。究其緣由,跨行所起的作用不可謂不大。」[10]再如白居易《春風》一詩及筆者最近的英譯:
顯然,譯詩第三行和第四行形成跨行。另外,首行中的動詞blows, 其主語,乃是譯詩的標題Spring Breeze, 這就形成了比跨行力度更大的跨題。這樣一來,譯詩的審美效果,也就隨之大增。
總之,優勢論包括兩個方面:發揮譯語語言的優勢和發揮原語語言的優勢。如果說發揮譯語語言的優勢是一種歸化的翻譯策略的話,發揮原語語言的優勢則是一種異化的翻譯策略。這說明,許淵沖先生並非人們所理解的歸化派的代表——他是歸化和異化兼用的一位譯家。
(三)對許淵沖是歸化派的典型代表的誤解
如上所述,發揮原語語言的優勢論或克隆論,反映了許淵沖異化的翻譯思想,可惜沒有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關於翻譯的歸化和異化,許淵沖曾經說過:「至於歸化與異化的問題,我覺得不如直譯和意譯,或形似與神似的提法更明確,因為翻譯都是在內容上異化,在詞語上歸化的,不過程度不同而已。」[11]說歸化與異化不如直譯和意譯,值得商榷,但是,翻譯都是內容上異化、在詞語上歸化的論述,無疑顯示了許淵沖先生對於文學翻譯的真知灼見。後來,許淵沖在2005年文心出版社出版的《譯筆生花》21頁中又說:「如果歸化的方式最好或最優,那翻譯就該歸化;如果異化的方式最優,那翻譯就該異化。這就是歸化或異化的競賽,看哪種譯法勝利,勝利的就是『優化』。」[12]這進一步說明了許淵沖翻譯思想的辯證觀。他並沒有一味主張翻譯的歸化,而是對異化和歸化持辯證的態度。
就翻譯實踐而言,在詩歌形式上,或在形美的追求上,許淵沖先生亦步亦趨:唐詩就是唐詩,力爭整齊的譯詩詩行;宋詞就是宋詞,譯詩中的長短句,一如原詩中的長短句。在音美的追求上,許淵沖先生認為,原詩押韻,譯詩就一定也要押韻。而在意美方面,許先生竭力傳達原詩的意境之美。這些,難道不是他異化翻譯觀的體現嗎?例如,漢語古詩中經常出現「銀河」,外國譯者一般譯為the Milky Way, 這顯然是歸化翻譯;而許淵沖先生則譯為the Silver River, 正所謂異化翻譯。許先生在文化內容上追求原汁原味的異化翻譯觀,顯然是被人們所忽略掉了。許淵沖先生之所以被人們理解為歸化翻譯的代表,只是因為他採取了語言層面的歸化翻譯為主的策略,如此而已。而就漢詩英譯而言,譯文採用的是地道的英文,就像英語詩歌一樣,這樣的歸化翻譯,當然是翻譯的正道。
(四)對翻譯再創論的誤解
許淵沖認為:文學翻譯是兩種語言文化的競賽,在競賽時要發揮譯語的優勢,使再創作勝過創作。換言之,再創的譯法就是原作者用譯語的創作,或者說,譯者設身處地,假想如果自己是原作者,會怎麼用譯語來寫,自己就怎麼譯,這就是再創作。在2003年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漢英對照唐宋詞三百首》序言中,許淵沖說:「我認為新世紀的中外文學互譯應該走創譯的道路,希望創譯能使我國的優秀文化融入世界文化之中,使世界文化越來越豐富多彩,越來越光輝燦爛。」這就是許淵沖的翻譯再創論。
許淵沖還在多種場合說過:目前世界上流行的是西方的對等翻譯理論,因為西方語言之間互譯時,基本可用對等譯法。但中國語文和西方語文大不相同,大約只有一半詞彙有對等詞。因此,在研究中譯外時,完全照搬西方的翻譯理論,是有問題的;如果用西方的翻譯理論來指導中譯外的翻譯工作,難免會出問題。
現在,人們越來越認識到文學翻譯中創譯的重要性。就詩歌翻譯而言,其實翻譯已經不是簡單的字面翻譯,只能是再創作。因此,只有詩人或具有詩人素質或情懷的人,才能承擔起詩歌翻譯的重任。翻譯的創造性,在理解的層面上就已經體現出來。例如李紳的《憫農》及兩種英譯:
在許譯中,第二行用介詞on, 筆者不太理解,總覺得該用in. 但是,這麼多年來,許先生一直堅持自己的譯文。雖然許先生在不同的版本中,經常修改自己的譯詩,但此一介詞卻一直未變。早在2002年給筆者的回信中,許淵沖先生這樣解釋:「『鋤禾』是一邊走一邊鋤的,汗只能滴在土上,還沒深入土中,人就向前走了。」
而在筆者的譯文中,「下土」未譯,「汗滴」卻譯為dripping and dropping, 再加上「日當午」變通為the scorching sun, 便強化了農民勞動之苦。如果說與許譯有所不同的話,也主要體現在理解或想像的不同。
再如趙嘏《江樓感舊》的兩種英譯:
第三行「同來望月人何處」中的「人」,筆者以為做單數處理較好。而許先生卻認為當為複數。也是在2002年給筆者的回信中,許先生說:「從時間上來講,『思渺然』可以暗含『思接千載』,但從空間上來講,則可思接萬里之外。而從下文『月光如水水如天』看來,指萬里之外的幾個友人可能更大。而說月光和波光混為一體,波光和天色難分難解,其中都充滿了詩人的『思渺然』,簡直是譯活了,恐怕不能說是『蘊涵單薄』吧?」
最近,筆者在翻譯《千首唐人絕句英譯》時,給出如上譯文。顯然,「人」被當作單數處理,而且保留了原詩男性女性不甚分明的特點。再如白居易的《池上》及其兩種英譯:
比較可知,「映竹無人見」,英譯一的理解是:因為被竹林所遮掩,人們看不見兩個「山僧」。英譯二的理解是:周圍看不見一個人,只聽見下棋的聲音。這裡,我們很難說哪種理解是對的、哪種理解是錯的。不過,英譯二將「山僧」譯為單數,恐怕說不過去,顯為失誤。理解不同,譯文必然有別。這就是翻譯創造性在理解階段的體現。「現在已經為國內大多數學者所接受的共識是,在翻譯文學文本所包含的藝術創造性因素中,除了原作者的獨創性因素外,翻譯者的創造性勞動也應正視,如上所述,譯者的創造性勞動在詩歌等特殊文體的譯本中無疑體現得更加顯著。」[13]許淵沖先生提出的翻譯再創論,正在被學界所廣泛理解和接受。
(五)對許淵沖譯詩只是針對中國讀者的誤解
漢語詩歌的英譯,很多人,包括中國學者和外國專家,都認為該由外國的漢學家來完成。然而,早在三十多年前,許淵沖先生就說:「不少人認為中詩英譯,應該是英美漢學家的事,因為他們的英語表達力更強;但是外國學者對中文的理解卻可能不如中國學者,所以最好是中外學者合譯。但是就這首詩的譯文而論,外國學者翻譯的和中外合作的譯文,讀起來卻都不如一個中國譯者的譯文,這就說明翻譯的關鍵在於譯者的理解力。譯者對漢詩的理解越深,運用英語的能力又能表達自己的思想,那就可能譯得比英美譯者、甚至比中外學者合譯的作品更好。一般說來,翻譯中國詩詞,中國譯者的理解力比外國譯者強,因此,只要能用外語表達自己的思想(相對而言,這點比理解中文詩詞更為容易),譯文就有可能達到比外國譯者更高的水平。」[14]英美譯者的另外一個不利因素,許淵沖認為,就是他們往往自覺不自覺地按照西方文化的精神來解釋中國文化,從而導致譯文的變形變味。在漢詩英譯方面,許淵沖先生強調譯者對原文的理解力,這點確實應當引起我們的重視。上文已經舉例說明,不再贅述。
讀許淵沖先生譯詩的另外一個誤解,是認為許先生的譯詩,只在中國出版,針對中國讀者,只是迎合了中國讀者的審美趣味,外國人未必喜歡,也沒有達到真正的文學或文化交流的目的。許先生的譯詩,大多在中國出版,這是不爭的事實。但是,也要看到許先生的譯詩,已經並且正在走向世界。其中的一個標誌,是1994年,英國企鵝出版公司出版了許淵沖英譯的《中國不朽詩三百首》,這標誌著許淵沖的古詩詞英譯開始走向世界,被國際譯壇所承認。談及此事,許淵沖的語氣不乏自豪感:「《不朽詩》是企鵝出版的第一本中國人譯的中國古詩詞,因此,我也把這當成一種榮譽,當作中國文化走向世界的開路先鋒。」[15]在過去的幾十年里,許淵沖先生的譯詩也經常被收入美國教授主編的英文版中國文學選集裡。這是許先生偶爾跟筆者提起過的,具體的情況,還有待考證和研究。
不過,話說回來,翻譯文學在美國一直不太受到關注。「美國對外語文學作品的翻譯數量,最高不過占所有文學作品出版總量的3%。這是數年前來自一家名為鮑客公司的統計數字,指每年在美國出版的圖書中,譯作僅占3%。這一數字被廣泛引用,用以哀嘆美國文化界的孤立主義和自閉傳統。但紐約羅切斯特大學的學者們懷疑,3%也屬高估,逐決定創設『百分之三』研究計劃。研究者廣泛收集書目,同時向出版商諮詢,終自2008年起,連續獲得相對精確的數據。研究結果更加出乎人們的意料:2010年美國翻譯出版的外語小說和詩歌總計317種,比前兩年減少了十多個百分點。所謂『3%』,不過是就全門類譯作而言,而在小說和詩歌領域,譯作比例竟連1%都不到——大約只有0.7%!」[16]不過,隨著中國國際地位的提高,隨著中國文化逐漸變成世界文化的主流,相信這一狀況很快就會得到改善。而許淵沖先生的譯詩和譯論,也會在西方世界產生更大的影響。
(六)對許淵沖自負的誤判
曾經引起翻譯界爭議的,是許淵沖先生的兩張名片上的文字。其一曰:「書銷中外百餘本,詩譯英法唯一人」。對於許先生的如此「廣告」,一些人頗為不屑。「有人說他自誇,但這兩句話反映的的確是事實,只是按照中國人的習慣,這些話好像應該讓別人代他說而已。」[17]詩譯英法,仔細想來,在中國,在國外,也就是許淵沖先生唯一人而已,確實沒有第二人。至於「書銷中外百餘本」,「根據北京社科精品文庫(第一輯)出版的精品資料,截止2015年底,許先生的譯著已達160多餘種,多數譯著都有先生寫的長篇序文,文中總結了先生豐富多彩的翻譯經驗和翻譯理論特色。」[18]當然也就不是什麼海口妄言。
第二張名片:「不是院士勝院士,遺歐贈美千首詩。」院士,以其貢獻之大、數量之少,而被看作是國家級的突出人才。然而,即便其數量之少,中國的院士也該有數百或數千人之多,而像許淵沖先生這樣的譯家,即便我們打通歷史、貫通中西,能有幾人之多?「古往今來,全球翻譯理論大多立足於一個方向,基本上都是外語譯為母語,不但探究母語譯為外語較為少見,兼顧外語譯為母語和母語譯為外語兩個方向者更為少見。」[19]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獨一無二的許淵沖先生,是天地之間一名孤獨的譯者。
因此,許淵沖先生給人的那種自負的感覺,其實都是一種錯覺。許淵沖的自負,究其實質,乃是許淵沖的自信。先生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他的內心,有著一顆未曾泯滅的赤子之心。與許先生有過交往的人,都覺得他親切率真、激情坦蕩,沒有絲毫名家的架子。另外,對於多次再版的自己譯作,許先生不斷修改完善。這難道不是他謙虛謹慎、精益求精的最佳體現嗎?
三 許淵沖研究中存在的
一些不足之處
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許淵沖先生的翻譯理論和翻譯實踐,尤其是關於漢詩英譯的理論和實踐,一直是學界爭論的焦點之一。然而,無論褒貶,均存在一些不足之處。大概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在研究論述中,出現一些基本的常識性錯誤
例如,引用對許淵沖的評價:「戴著音韻和節奏的鐐銬跳舞,跳得靈活自如,令人驚奇(楊振寧語)」。顯然,這不是楊振寧所言,而是錢鍾書的評語。再如,「在洛陽一所知名的中學裡許淵沖曾經在出版的相關書籍之中首次提及到『三美論』一詞」。許淵沖先生曾經在洛陽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工作多年,因此,這裡的中學,當改為洛外。另如,「其詩譯《不朽之歌》1994年在美國出版後就沒有再版的歷史,盡然有些客觀的因素,然而譯文質量恐怕是其根本原因。」這裡的《不朽之歌》,當指《中國不朽詩三百首》,出版社是英國的企鵝出版公司,而不是什麼美國。
這些錯誤說明,作者對許淵沖先生缺乏一定的研究基礎,也說明了學術寫作方面的浮躁之風。另外,一些常識性錯誤,還表現在對原詩的誤讀上面。比如宋之問的《渡漢江》:
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作者說:「沒有使用押韻,語言卻更顯質樸,情感真切。」詩中的「春」、「人」難道不押韻嗎?
(二)對許淵沖譯詩審美判斷的失誤
有時,作者盛讚許淵沖先生的譯詩三美齊備,並引其譯詩佐證。例如王維的《鳥鳴澗》:
這是2013年海豚出版社出版的《唐詩三百首:漢英對照》中的譯文。第三行中的動詞startles, 最早許淵沖先生譯作arouses. 而評者所引用的,正是arouses的版本。一心讚揚許先生的譯文,譯文中一旦存在缺點,也看不出來。這也是一些許淵沖研究者身上一個明顯的弱點。而許先生自己的改譯,正是最為有力的證明。
再如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以及許淵沖先生的英譯:
筆者至少看到兩本書上評論此譯時說:可惜譯文沒有押韻。上引譯詩中,標出的斜體單詞,每行兩個,兩兩押韻,正是英語詩歌里常見的行內韻(internal rhyme)。而且,許譯的行內韻非常講究:每行所押的韻,第一個都安排在第六個音節之上,第二個都在隨後的第六個音節之上,每行十二個音節。如此巧妙的設計,卻被評者所忽略。何故?行內韻為英詩所常見,但於漢詩而言,卻是稀罕之物。不研讀英詩,何以評價許淵沖先生的漢詩英譯?「所以一篇譯文如何,應該辯證地看待,沒有非常完美的譯文,一篇譯文總是需要不斷地完善。作為一個翻譯大家,許淵沖的理論和譯文,翻譯學者應該認真品味。」[20]
(三)研究方法簡單;論述觀點偏激
在諸多關於許淵沖先生古詩英譯的論文中,最為常見的,莫非就是「許淵沖三美理論關照下的……」找來一首唐詩和許譯,有時再跟別人的譯文比較一下。得出的結論,只看標題,便知結果:許譯三美齊備,全面勝出。閱讀這樣的論文,不能給人帶來啟發,完全是浪費時間而已。有時套用西方的翻譯理論,來關照許譯,說來說去,不知所云,不甚了了。
研究許譯的論著中,應該避免的另外一個傾向,就是觀點偏頗、情緒化明顯。在情緒化的趨使之下,論者往往喪失客觀的判斷力,得出的結論,自然不能令人信服。作為文學或文學翻譯的學術研究,雖然難以做到百分之百的客觀理性,但是,我們總該時時提醒自己:任何的評論,應當對事不對人。起碼要有尊重對方之心,無論我們如何與對方的譯論和譯詩相對立或相牴牾。
四 許淵沖翻譯研究中尚需加強的
幾個方面
在自身大量漢詩英譯的基礎之上,許淵沖先生總結出一套中國學派的文學翻譯理論。他的翻譯理論,是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的翻譯理論。縱觀國內學界多年來對許淵沖先生的研究,一些東西似乎被忽略了,而還有一些方面,需要我們在未來的研究中去加強和深化。
(一)被忽略的許氏譯論
許淵沖先生從自身大量的文學翻譯實踐中總結出來的翻譯理論,包括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目的論,豐富、系統而全面。「許老的理論,是嚴復以來,第一個由中國人自己提出的理論。有自己的哲學思想,有自己的學術資源,有自己的話語系統。」[21] 然而,翻譯學界對於許淵沖翻譯理論的研究,一般都沒有超出其「美化之藝術,創優似競賽」的「對聯」之範疇;其中,尤以「三美」為最。在許氏譯論的研究中,有些重要的方面被忽略了。
例如,關於直譯和意譯,許淵沖先生做過精彩的論述:「直譯是把忠實於原文的內容放第一位,把忠實於原文的形式放第二位,把通順的譯文形式放第三位的翻譯方法;意譯則是把忠實於原文的內容放第一位,把通順的譯文形式放第二位,而不拘泥於原文形式的翻譯方法。」[22]他又解釋道:當原文的表達方式高於譯文語言的時候,要發揮原文語言的優勢,採取直譯的方式,以便豐富譯入語的語言。另一方面,當譯文高於原文的時候,也可以揚長避短,發揮譯文的語言優勢,採取意譯的方式。關於直譯意譯的論述,反映了許淵沖先生的翻譯辯證觀。另外,許淵沖的「化學論」、「超導論」、「克隆論」、「翻譯文學論」等,在翻譯研究中似乎沒有得到更加深入的討論。
(二)許淵沖研究中可待加強的幾個方面
「研究許淵沖,可以有許多題目,我這裡先提出四個,以拋磚引玉。」具體說來,第一,「三美」理論的內容和實質;第二,許先生理論的發展道路;第三,許淵沖翻譯理論的中國學術資源;第四,許淵沖理論與實踐的關係。[23]如果補充第五,可以是許淵沖翻譯理論與西方翻譯理論之間的關係。「許先生『新譯論』的思想既有代表中國學派的學術意義,又有與外國學者溝通交流的現實意義。」[24]作為中國學派的許氏文學翻譯理論,與西方翻譯理論是否有關係?有著怎樣的關係?許氏文學翻譯理論在國際翻譯理論體系中的地位如何?連帶上述的「化學論」、「超導論」、「克隆論」、「翻譯文學論」等,這些都是許淵沖翻譯理論研究的薄弱環節,亟需加強研究。
另外,截止到目前的許淵沖翻譯研究,主要集中在許氏翻譯理論和許氏漢詩英譯的研究上,而在許淵沖先生的譯文研究方面,還有許多可探討的空間。主要包括:第一,許淵沖的非詩歌類漢語典籍英譯,如《論語》、《道德經》、《西廂記》、《牡丹亭》、《桃花扇》等的英譯;第二,許淵沖的詩詞法譯;第三,許淵沖以法譯漢為主的小說翻譯;第四,許淵沖的莎士比亞翻譯。這四個方面都可以形成較大的研究課題,比如,許氏《論語》、《道德經》等的英譯,許氏古典漢詩的法譯,許氏的小說翻譯,以及許氏的莎士比亞漢譯等,都可以結合其他名家名譯進行比較研究,也可以結合許先生自己提出的文學翻譯理論來進行研究。
五 結 語
「創造美是人生最高級的樂趣。如果能把一個國家創造的美,轉化成全世界的美,那不是最高級的善、最高級的樂趣嗎!翻譯文學正是為全世界創造美的藝術。」[25]現年96歲的許淵沖先生,仍在滿懷激情地翻譯著,進行著美的創造。多年來,在經歷了翻譯界的多重「圍剿」之後,許淵沖先生依然風采不減、激情不退——他似乎贏得了徹底的勝利。然而,我們覺得,許淵沖先生的勝利,不僅僅是他個人的勝利,而是中國翻譯的勝利,是中國學派的翻譯理論與翻譯實踐的勝利。這一勝利,對於漢譯英或中譯外工作,對於中國文化走出去,有著重要的意義。在未來的日子裡,相信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學習、理解並接受許氏譯論,開始認識到其中蘊含的獨特的學術價值和對於文學翻譯實踐的指導意義。
以「美」或「優」為核心的許氏譯論,到目前為止,似乎仍然沒有被中國譯界所廣泛接受,其與中國翻譯界的主流或占據統治地位的翻譯觀念,似乎仍然是針鋒相對的。其實,只有將許氏譯論發揚光大,中國翻譯界才有前途,中國文化才能更好、更快、更真地走向世界。在漢譯英實踐的層面上,許淵沖先生是繼辜鴻銘、林語堂、楊憲益等著名翻譯家之後的翻譯大家;仗其生花之妙筆,許淵沖先生後來居上,成為中國翻譯史上的巔峰人物。「超越許淵沖,就是以許淵沖的理論和實踐為起點,根據新時代、新形勢的要求,讓它向更深、更廣、更遠的方向發展。」[26]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國家戰略前提下,典籍英譯卻後繼無人,譯者隊伍卻出現斷層。在這一背景之下,認真學習和研究許淵沖先生的文學翻譯理論和實踐,將其發揚光大,無疑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基金項目:本文系天津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課題重點項目《漢詩英譯風格流派研究》(編號為TJWW15-006)的階段性成果。
注 釋
[1]黨爭勝:《對許淵沖文學翻譯理論的幾點認識和思考》,《山西大同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2]呂紅周、寇福明:《應時而生 與時俱進 得時而新——記許淵沖翻譯與比較文化研究院成立》,《山西大同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3]張智中:《許淵沖與翻譯藝術》,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64頁。
[4]黨爭勝:《對許淵沖文學翻譯理論的幾點認識和思考》,《山西大同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5]張智中:《許淵沖與翻譯藝術》,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83-84頁。
[6]張智中:《許淵沖與翻譯藝術》,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84頁。
[7]黨爭勝:《對許淵沖文學翻譯理論的幾點認識和思考》,《山西大同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8]辜正坤:《皇家版<莎士比亞全集>翻譯對策論》,《翻譯界》2016年第1期。
[9]張智中:《許淵沖與翻譯藝術》,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63頁。
[10]張智中:《許淵沖與翻譯藝術》,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63-164頁。
[11]張智中:《許淵沖與翻譯藝術》,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97頁。
[12]祝一舒:《試論許淵沖翻譯思想的前瞻性》,《外語教學》2016年第1期。
[13]宋炳輝:《文學史視野中的中國現代翻譯文學——以作家翻譯為中心》,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30頁。
[14]許淵沖:《翻譯的藝術》,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4年,第178頁。
[15]許淵沖:《詩書人生》,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3年,第381頁。
[16]宋炳輝:《文學史視野中的中國現代翻譯文學——以作家翻譯為中心》,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66頁。
[17]潘文國:《許老,譯之時者也》,《山西大同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18]李亞舒:《許淵沖先生「新譯」思想辨析》,《山西大同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19]賈洪偉:《許淵沖翻譯觀之本質論——兼論中國翻譯觀之變異》,《山西大同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20]楊俊峰:《從認知語言學角度分析許淵沖詩歌翻譯策略》,《山西大同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21]潘文國:《許老,譯之時者也》,《山西大同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22]張智中:《許淵沖與翻譯藝術》,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62頁。
[23]潘文國:《許老,譯之時者也》,《山西大同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24]李亞舒:《許淵沖先生「新譯」思想辨析》,《山西大同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25]許淵沖:《許老,譯之時者也》,《美之創造 貴在新穎——<莎士比亞選集>前言》2017年第2期。
[26]潘文國:《許老,譯之時者也》,《山西大同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作者簡介
張智中,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翻譯系教授,天津師範大學跨文化與世界文學研究院兼職教授,研究方向為漢詩英譯,有《漢詩英譯美學研究》、《唐詩絕句英譯800首:中英對照》等80餘部專著、譯著出版。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lQ6BSW8BMH2_cNUgOsJv.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