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至晚唐,猶如人到中年,經歷半生坎坷,看盡世間炎涼,再也不復少年時的意氣風發,青年時的躊躇滿志,雖然技巧更加純熟,情感更加沉鬱,卻總有些難以為繼之感。
但晚唐對詞的發展來說,卻是一個重要的時期,湧現出了溫庭筠、韋莊、司空圖等一批著名的詞人,溫庭筠和韋莊更是被稱為花間詞的鼻祖,對五代和宋詞都有著深遠的影響。
韋莊不再借歌伎思婦之口來抒發心中深徹幽眇的情思,而是從詞人自己的角度來生髮摹寫,算是開創了詞之一派的先河。王國維評價韋莊,「端己詞情深語秀,雖規模不及後主、正中,要在飛卿之上」,說他雖然比李煜和馮延嗣差那麼一點點,但格局比溫庭筠高,算是很高的評價了。
讀韋莊,不能繞過《菩薩蠻》,這是韋詞的高峰,更以區區兩百餘字,寫盡了他的一生。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
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
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韋莊出身名門,是韋應物的四世孫,但家道中落,父母早亡,過早地承擔起家庭的重任。好在他本身聰敏過人,又肯好學,同所有讀書人一樣,走上了科舉興家的道路。只是他的運氣跟李白一樣不好,屢試不第,後來更是因此而改名。
當然,封建迷信不能信,韋莊改名後也並沒有青雲直上蟾宮折桂。但他性格中有一股韌勁,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終於在58歲這一年得中進士,開始仕宦生涯,這都是後話了。
哪怕沒有功名在身,名聲在外的才子從來不缺乏延攬的人,二十七歲這一年,韋莊同意到昭義節度使劉潼幕下就職,當然這只是權宜之計,他並沒有放棄科舉。
公元880年,已過而立之年的韋莊來到長安考科舉,不僅沒中,還遇到了黃巢大軍攻打長安,陷於戰亂之中。在那個烽火連三月的年代,韋莊與家人失散,惶惶如喪家之犬,在長安過了兩年膽戰心驚的日子,終於下定決心離開長安前往洛陽。
「紅樓別夜堪惆悵」,離別總是讓人惆悵傷感的,正如屈原《九歌》所嘆,「悲莫悲兮生別離」。人間至悲無過於生離,死別是瞬間降臨的巨大悲痛,如同山體滑坡,巨大的破壞力幾同滅頂,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斷壁上會長出新的植物,痛苦也會慢慢稀釋。但生離卻不同,無論天涯海角總存著那一份惦念,那一份絲絲縷縷的疼痛連綿不絕,像是鬱郁離離的原上荒草,年年春天來時,都瘋狂生長,疊加往復。
詞中,韋莊告別的是帶淚的美人,未嘗不是對一個偉大時代的告別,昌盛的唐朝在起義軍的鐵騎下瓦解,風流雲散。雖然後來僖宗反攻,但唐王朝的根基已經斷絕,沒過幾年便滅亡了。
個人的經歷是時代的折射,韋莊同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一樣,在烽火硝煙的亂世中掙扎求生,開始了輾轉漂泊的生活。夜夜夢回時,韋莊想起那個綠窗下苦等他歸家的女子,美人容顏依舊,但回家的路已遺失了。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離開長安後,韋莊輾轉各地,從四十六歲到五十七歲,整整十一年的時間,足跡遍布洛陽、衢州、寶雞、許昌、常州、贛州、夏口、揚州、南京等。從北到南,又從南到北,因為戰亂、遊歷、應試等各種原因,在滿目瘡痍的中原大地上漂泊,如同一隻失群的孤雁,孤寂又彷徨。
在這個時期,韋莊寫了許多反應社會現實的詩歌,描摹了唐朝末年社會動盪、百姓流離、戰火紛飛的景象。他的《秦婦吟》長達1666個字,是跟《孔雀東南飛》、《陌上桑》齊名的長篇敘事詩,韋莊也因此被稱為「秦婦吟秀才」。
「人人盡說江南好」,在韋莊的筆下,江南是一個極其美好的地方。有美景,「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有美人,「爐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在這樣一個夢裡江南,韋莊有沉耽其中嗎?沒有!他還想著回家,回到長安,回到那個國富民安、繁榮昌盛的時代。
只是,終究回不去了,只能嘆一聲「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因為看見那些滿目瘡痍的城池和土地,看見那些戰火硝煙下苟延殘喘的黎民百姓,心中的痛楚讓人難以承受。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
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公元894年,五十八歲的韋莊終於高中進士,被任命為校書郎,開始仕宦生涯。兩年後,韋莊出使西蜀,因為才幹卓著而得到蜀王王建的賞識。王建想要招攬他,但韋莊是受正統儒家教育長大的士人,忠君的思想深入骨髓,王建不尊昭宗詔令,占據兩川之地,已隱隱露出反意,韋莊考慮再三,最終拒絕了他。
傳說他那一首廣為流傳的《思帝鄉·春日游》便是寫給王建的,假託女子的口吻傾訴自己的志向。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仲春令月,惠風和暢,嬌艷的杏花開得如同雲霞般燦爛。但花期易逝,一陣輕風就足以拂落一地花瓣,我的韶華也同這杏花一樣短暫,怎麼還沒遇見那個命定的風流少年?
「妾擬將身嫁予,一生休。總被無情棄,不能羞。」如果遇到他,我必定傾盡所有來愛他,就算最後被他無情拋棄,也不後悔。
這真是熾熱真摯的表白,如同飛蛾撲火般不遺餘力,不留退路。王建看了之後,不僅不怪韋莊,還深深遺憾不能留住他。
但四年後,韋莊仍舊無奈入蜀,因為宦官發動了政變,囚禁昭宗,立太子為帝。宦官當政,連廢立皇帝都隨心所欲,整個朝廷烏煙瘴氣,忠正之士無立錐之地。韋莊對唐王朝是徹底絕望了,悲憤之下入蜀投靠王建。王建非常高興,當即任命他為掌書記。
韋莊在蜀地極受器重,完成了他的政治理想,官至宰相,但他始終覺得自己是一個流民遊子。他在詞中寫道:「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上一首詞中,他自稱是江南的遊人,如今,離江南也遠了,他開始懷念江南的生活了。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歲月呀,鮮衣怒馬,意氣風發,肆意玩樂,不知世間愁苦。騎馬笑倚欄杆,醉眼看滿樓的美人揮動衣袖招搖,馥郁的香味和笑聲被春風吹遠。沉醉在如花美眷的溫柔鄉中,那些遠大的志願、那些痛苦的吶喊都忘卻了,只願一輩子沉淪在這樣的美夢中。
然而,亦不可得。
勸君今夜須沈醉,尊前莫話明朝事。
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公元907年,唐朝末帝被迫禪位給朱全忠,盛極一時的唐王朝終究覆滅了。韋莊聞訊後,擁戴王建即位,蜀國的開國制度、號令、刑政、禮樂等都由韋莊制定,真可謂國之柱石,極受倚重。
只是,韋莊此時已經七十一歲了,曾經那些「平生志業匡堯舜」(《關河道中》)的雄心壯志被世事折損,唯剩看似通透的沉淪。
他說「勸君今夜須沈醉,尊前莫話明朝事」,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止要醉,還需沉醉,醉到不省人事,便可以忘卻一切煩惱了。所有的憂愁都留給明天,今夜只需縱酒放歌,恣意瀟洒。
酒真是一個好東西,若無酒澆胸中塊壘,心中的憂思憤懣又該如何排遣呢?相聚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就不要再推辭杯中酒了。且滿上這一杯,人生還能得幾次相聚共飲?
洛陽城裡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
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
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
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
公元910年,韋莊在成都逝世,諡號「文靖」。人生七十古來稀,韋莊其實已經很長壽了,他這一生,享受過花團錦簇,經受過戰亂流離,雖然晚年才走上仕途,但官至宰相,上受君主倚重,下得百姓愛戴,才幹得以伸展,詩才揚名天下,也算圓滿。
只是,韋莊心中仍舊存著遺恨。他在詞中說,「洛陽城裡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花初綻,但是這樣美好的春天,洛陽才子卻無福消受,寂寥地在他鄉老去。
魏王堤上楊柳依依,引起他去國離家的惆悵,只能對著天邊夕陽的餘暉默默追思那遙遠的故國,湮滅的王朝。
這是所有王朝遺民的憾和恨,只有嘆一聲「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了。